最后一朵海棠花终于经不住狂风的肆虐,飘飘然落下,砸进了地里也砸进了陈时迁心里,像被针刺了一样,不痛不痒,但始终渗出了一滴血。
“可惜了。”
桑酒脸上略显遗憾,不过也就一瞬,她抬起头,一脸轻松:“陈教授,再见。”
陈时迁神色平淡如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从没有哪一次觉得她走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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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酒脚下步子轻快。
昨晚孟星见问她甘不甘心,她想了一晚上想明白了。
她不甘心。
所以今天她才来了桑宅,和陈时迁说了这样一番话。
她要让他明白自己不是攀附大树的菟丝花。
她要做,
新时代发光的独立女性。
第21章
今年的冬天冷的不像话,桑酒出机舱的时候,肆虐的北风止不住地往她脸上刮,只恨自己不再多披件羽绒服。
为了迎接好友的到来,郁青今天特意推掉了一个重要客户驱车来机场接她。
外面太冷,桑酒拿完行李后就忙不迭地坐进车里,两手互搓,企图让身体快速回温。
好友见面总免不了几句互损,郁青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片暖宝宝扔给她,“好好的温柔乡不待,非要赶着年底跑出来出差,你也是闲得慌。”
郁大律师这张嘴怼起人来一如当年,毫不客气。
车子启动,暖气慢慢升起,指尖的凉意逐渐消散,桑酒整个人缩在棉服里,转头看窗外。帝都的雪不似南方夹杂着雨水,不消几分钟路上就积了厚厚一层,这座过去承载着数个王朝更迭的古城在满片银装素裹下慢慢露出真身。
要说这世上谁最了解郁青,非桑酒莫属。时下,她轻车熟路地呛上她一句:“江添屹也来帝都了。”
得,针尖对麦芒,谁也讨不着好。
郁青索性当哑巴,老老实实当她桑大小姐的御用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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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皑皑白雪,申城却日日雨水,冰雹子就着西北风狠狠往人脸上砸,恨不得砸出个洞来。
陈时迁上完课出来,雨势渐大。
教学楼门口,三俩学生成群结队撑伞而走,再不济也有男生英雄救美脱下外套给女学生挡雨的,唯独他站在廊下望着这场泼天雨幕,寸步难行。
“陈教授——”
有人从天而降将他从这场雨势里解救出来。
孟星见撑着伞站在廊外冲他喊:“陈教授,我这有伞。”
陈时迁闻声看过去,只见他两手空空,除了头顶一把伞外再无其他。
下意识开口拒绝时,对方已经蹚着雨水跑到他面前了。
“你用我姐的,我跟我室友挤挤就行了。”
孟星见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把伞递过来。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否则他也不会忍心让自己学生淋雨。于是安心从他手里接过,礼貌地回:“谢谢。”
金色伞柄纤细精致,伞面里外都是低调的黑色,不像她的主人高调张扬。
孟星见的声音大得连这场声势浩大的雨都盖不住。
“我姐刚跟我说她已经到帝都了。”
到就到了。
不必特意告诉他。
陈时迁“嗯”了一声,撑开伞走进雨里,头也不回。
孟星见:“......就一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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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昌源华府路面的积雪已经被保安清扫干净,郁青将车子一路平稳驶进小区,下车帮她拎行李时还不忘酸一句,“真羡慕桑大小姐出个差还能住豪宅。”
这几年房价跟不要命地往上涨,月底工资却不见老板有丝毫上涨之意,薄弱的经济基础压根够不上上层建筑,更何况是在花钱如流水的帝都。
郁青也不过是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加班无休假的打拼下才堪堪在今年付清了房子的首付,这也已经比大部分北漂人好上许多了。
而眼前这位不食人间疾苦的桑大小姐眼都不眨地下单了一份配送费高达两百的□□海底捞外卖。
万恶的资本主义家啊。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可当郁青一面吹着暖气窝在沙发上欣赏落雪满帝都的美景,一面将裹了浓郁番茄汤的肥牛塞进嘴里时,还是感叹了一句:
有钱真好。
外头大雪簌簌,压满枝头,两人火锅配啤酒吃得忘乎所以。烟熏缭乱里,郁青抬头问她:“真舍得那位陈教授?”
她可记得当初桑酒是怎样信誓旦旦说用尽手段也要把人拿下,可眼下她反倒先当起逃兵慌忙着乱地跑到帝都,只字不提那人一句。
完全不像她的作风。
这在郁青这个旁观者看来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臭男人彻底伤了桑酒的心,致使她当机立断,远走高飞,再不有纠葛。亦或是桑酒欲情故纵,狗男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最后只能哭着求着喊她回去。
她越好奇,桑酒就越镇定,不慌不忙地陈述事实:“我是为了工作来的。”
“切,”郁青才不信她,立即批评她,“试图转移话题,掩盖真相,你这妥妥地就是迷惑法官。”
背景音里播的是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金城武饰演的男主角何志武从分手那天起买一罐五月一号到期的凤梨罐头,直到买完第三十罐也没能等到阿May的回头,最后失恋的人在酒吧遇到了新人,故事的结尾没有人知道他们会走向谁。
就像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一样,“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
陈时迁之于桑酒,说到底一切也不过是止于皮相。
皮相之下,未知全貌。
即便相处了一段时间,可至今她仍不了解他,而陈时迁看她也未必看得全面。
桑酒把最后一块肥牛放进锅里,看着郁青很认真地说:“我来帝都真的是为了工作。”
陈情者一脸真诚,郁青将信将疑,勉强信了她的话。
电影最后何志武在五月一号等到的电话是金发美女的生日快乐,而阿菲给了663一张没有地点的飞机票。
未来究竟如何,无从获悉。
但桑酒没有告诉郁青的是——
凤梨罐头等不回阿May,
但帝都的雪会飘到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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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在商场上也是名震四方的大人物,若非当年手段狠绝也没有今天的陈氏,只是人至古稀之年不免害怕晚年不能终老,于是决定腊月十四携陈家上下前往普宁寺斋戒一日,以求后嗣安康。
陈时迁作为老爷子幼子,自然也在其中。
腊月寒冬,寺院清冷,一路过阿里,除了他们一行人也没多少香客。
陈时迁进了佛殿照例先替宋岚烧了两炷香,起身的时候恰好露出左手手腕上的胡桃木珠手串。
这里的住持和他是旧识,看到他手上的珠串,好奇上前询问道:“施主说自己不信佛,那又为何沾染了佛门之物?”
闻言,他低头看了眼。
东西是桑酒从藏地买回来的,没多大含义,只是西藏是佛教重地,这手串多少与佛沾点边。
“我依旧不信佛,”陈时迁垂下手,望着殿外那颗菩提树,想起当初桑酒站在树下说的话。
片刻后,空旷的佛殿里回荡着一串声音:
“但它是我此生唯一信仰。”
......
偏殿里有香客前来祭拜。
陈时迁顺着视线看过去,牌位上是“桑知远”三个字。
住持告诉他,那位女香客是逝者的妻子,常年住在普宁寺。
他突然想起来桑酒的母亲在她父亲去世后就一直住在普宁寺里,难怪那天会在寺里碰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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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普宁寺的后院有一条小径,路两旁是成片竹林,夏日清凉冬日萧条,少有人来。再往里走几步是一处小院,占地不大但打理得井井有条。
门口放着新送上来的君子兰,花瓣和叶子上还吸附着未干的露水。周围还种了不少花草,寒冬时节也不见凋败,可见主人平日里有在悉心照料。
刚从前殿回来的孟画青这会正和桑酒视频。
“新一季的君子兰已经让人给你送过来了,记得别忘了。”
视频里,远在帝都的桑酒远程叮嘱她。
孟画青爱兰如命,当初桑知远在的时候就托人四处搜罗兰花送她,如今这任务就落到了桑酒手里。孟女士起先觉得没必要,丈夫都不在了,养这矜贵的爱好就是劳累小辈。但桑酒不愿,工作再忙也会记得往她这里送不同时令的兰花。
美其名曰,继承父亲衣钵。
后来孟女士也不再坚持,送来兰花通通照单全收。
“......不过,我还是要说你。这都到年底了,你好端端的跑帝都去干嘛,就不能过完年再去。”
对于她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去帝都这事,孟画青还是有些不高兴。哪有做子女的大过年的不回家团圆反而还往外走的道理。
桑酒在视频里为自己辩解:“孟女士,我这是为了工作,可不是去享乐的。”
“是是是,我知晓你是去工作。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要不是你舅妈告诉我,我这个当妈的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在哪呢!”
孟女士的小性子上来是连桑知远都招架不住的程度,桑酒立马态度良好地认错:“对不起,我错了嘛。我保证,除夕那天我一定抽出时间来陪你吃顿年夜饭。”
“行了,不过就是一顿饭,哪用得着你来回赶,真当赶飞机跟喝口水一样。”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视频挂断前,孟画青再三叮嘱让她别来,打个电话就好了。
“扣扣扣”
刚放下手机,就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
送君子兰的快递员刚走不久,她这个院子平常除了桑酒和几个熟悉的亲友,很少会有人来。孟画青心里疑惑,起身披了件披风去开门。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容貌上乘,气质疏离。
一身做工精细的黑色毛呢大衣上沾了不少清晨的露珠。
相较于孟画青的惊讶,他显然淡定多了,礼貌地开口:
“伯母你好,我是陈时迁。”
作者有话要说:
桑酒:妥妥的双标狗一枚!!!
第22章
陈时迁不是个鲁莽的人,在事情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下他向来不会贸然行动,但这一次他想赌一次。
为桑酒,也为自己。
孟画青震惊之余回过神来,客气地邀他进屋。
院子是三开间的,最中间是正厅。陈时迁进屋坐下后,孟画青给他泡了杯普洱茶,中途一句话也没说,只端着茶杯坐在对面细细端详他。
“抱歉,没经过您同意就贸然前来。”
陈时迁率先打破沉默,开口没有年轻气盛的傲气,面对长辈也不显得拘谨,态度真诚不扭捏。
“陈时迁”这三个字,孟画青不知道听桑酒提起过多少回,可见女儿是喜欢的。如今人就坐在她面前,容貌端正,性格也不骄矜,她自然是满意的。只是女儿谈了恋爱这种大事却不告诉她这个当妈的,孟女士多少有些吃味。
但到底是女儿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心动的,她也没端着长辈架子,笑着问:
“你来我这里桑酒知道吗?”
“她还不知道。”
来见孟画青只不过是陈时迁临时兴起,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孟画青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喝茶的动作也停了半拍,下一秒,杯子往桌上一扣,溅出不少水。
在桑酒不知情的情况下瞒着她偷偷跑来见自己,这在孟女士看来是不合礼节的,她这会心里多少有些不满意。
然而陈时迁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不急不躁,“我和桑酒还没有在一起。”
这话一出,孟女士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脸上的表情也没绷住。
原本以为两人是确定了关系他才来见她,谁曾想竟是自己丑人多作怪。
这叫什么事?!
于是,当下便摆了脸色。
“那你今天以什么身份来见我?”
山间晨雾浓重,眼下太阳冉冉升起散了不少,朝霞拨开层层云雾露出清晨的第一抹阳光。
普洱茶浓郁的茶香直直往鼻尖窜,陈时迁呷了一口,感觉身体也和这冬日早晨一样暖和了起来。
“伯母,我对桑酒并不是没有感觉。”
得出这个结论,陈时迁并不觉得意外。
他是个将感情看得很淡的人,比起两个人的柴米油盐他更想要一个人的独自消遣。
但桑酒像个火球一样滚进他平淡的生活里,所到之处火光遍野。他一向自诩冷静自持,却可笑地并不拒绝这样的灼烧,甚至渴望这场火烧得再烈一些。
孟画青一时看不透眼前的年轻人,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不清不楚,却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桑酒这次去帝都一定和他有关。
他今天这番举动在她看来无非就是不负责任的马后炮。
护女心切的孟女士毫不客气地指出要害,“既然对她有好感,又为什么放任她去帝都?”
陈时迁沉默了许久,最后自嘲般笑了笑:“我不如她勇敢。”
这是他自桑酒离开后想明白的一件事。
正如那晚明知她是无意听到那些话,他却还是将怒火迁就到了她身上,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不堪以这样毫无遮拦的方式暴露在了她面前。
他从未如此害怕,害怕不堪的过去被她恶心嫌弃,就像当初容嘉出事那天一样,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指摘扫把星。
那一刻来自于心底最深处的自卑席卷全身,以至于他只能用冷漠的言语来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和狼狈。
-桑酒,你不会知道那一刻的我甘愿将自己沉入海底。
-我无法鼓起勇气面对你,只能将一颗心曝于你母亲面前,企图让你看到。
“伯母,我这样说可能会有些唐突,但确实,从前是我低估了桑酒也看轻了自己。我自认为骄傲自满的皮囊下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灵魂,而桑酒的真诚勇敢令我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