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在陈子夜脸上极少见的笑容,其实很不明显,不像出了笼飞向山林的鸟,更像刺穿薄暮的初阳,携裹凉寒,却是丝丝点点都透着暖意。
人快乐的时候,甚至不用笑也能传递情绪。
梁季禾看向她,沉默着。
“快十二点了,我得回去了。”陈子夜不擅长隐藏心事,眼睛往下瞟,“……很晚了。”
“要到新年了。”
陈子夜“嗯”了一声,犹豫要不要再说一遍新年快乐。
思绪已经被梁季禾先打断,“送你回去。”
陈子夜垂着头默默跟到他旁边,快速瞥了他一眼,见他没了表情也没再开口。
到戏院,比去的时候路况更空,十来分钟就到。
赶在十二点之前,还剩四分钟。
“到了,谢谢梁先生。”陈子夜主动说。
梁季禾看了她一眼,停了几秒才说话,有点冷淡,“去吧。”
“梁先生,再见。”
陈子夜说话时又看了眼手机屏幕,几乎同时拉开车门,站定还不忘冲他微微点头道别。
梁季禾也发动车,油门刚响,转过身朝戏院慢走的人突然加速小跑起来。
几乎是靠跑步的惯性冲到了戏院收发室门口,“咚”一声双手拍在玻璃窗上,快速看了眼手机,边喘气边笑,“……还好没有错过十二点。”
桌上的模拟考试卷还没合上,满满当当写着正确答案,小巷安宁,戏院哗然一声庆祝,远处断续传来几声烟花炸散的声响,正要打烊的裁缝铺和对门的计生用品店还放着旧旧的粤语歌——
别怕,你将无人会代替。
吵吵嚷嚷里,两个少年抢着互相说了句“新年快乐”。
十二点的冬天飘了慕城第一场雪,像是成人之美。
车上的人静静看着,玻璃摇下,一点点雪落在车窗上,很快消融。
他还在摸那颗袖扣,周身温暖,只有那颗袖扣是冰凉的,如同他此刻的表情。
落雪满城,愁喜不由人。
作者有话说:
hhhh回礼到~新年快乐也到~夏天看冬天文是不是凉快多了!
第7章、喝酒
这场初雪连下了几天,天气湿冷沉暗,瓦蓝许久不见。
陈子夜五点半按时起床,宿舍楼不似往常清晨那般吵闹,元旦假期刚过,名剧重演项目初试在即,所有人一改往日挤在一起踩点刷牙洗脸的习惯,零零散散各自走去水房。
回到宿舍,观妙睡得正沉,听不见陈子夜看她起床,只迷迷糊糊地吐几个字,听不太清楚。
陈子夜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低头去看她时,正好撞上观妙睁开眼,她几乎是吓醒的,“几点了啊?”
“五点四十二。”
“哦……”观妙坐起来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我昨晚小腹一直有点痛,没睡好。”
“是不是月例要来了?”
“还没。”
“那得晚了有二十多天了……”陈子夜算算,“你一直都很规律。”
观妙接话很快,“被你传染了。”
宿舍没开灯,只要窗外的走廊灯照在地上,陈子夜对狭窄房间的布局轻车熟路,拉开抽屉看到调经的益母草颗粒还剩几大盒,“调经的药你之前按时喝了吗?我喝完就来了,刚结束。”
“有时候忘了就没喝。”
“现在肚子还疼吗?”
观妙摇摇头,手还捂在小腹上,面色煞白,尤其是眼皮,沉重得明显,“现在还好。”
“我找止痛药给你。”陈子夜怕白炽灯对刚醒的人太刺激,特意开了桌上的台灯,橘色的光晕自带温暖的效果,她慢慢安慰说,“下午初试,师父没给范围,不知道是考理论还是基本功,只考理论你还能撑一撑。”
“就是武戏我也得撑住啊。”
陈子夜找到药,倒了杯温水,知道这次机会对她们意味着什么,不再劝,只担心地看了看她。
观妙反过来安慰:“没事的,我们俩都得撑住了!我告诉你个比赛技巧——如果初试只是任选一段曲目表演,你记得选个剧情矛盾严重、情绪起伏大的片段唱,别傻呆呆地选个丫鬟的戏份,你演得再细腻人家也觉得你小家子气!”
“嗯……我这次有多准备几段。”
“那就好,别紧张。”
陈子夜扶着观妙站起来,顺手把脸盆和毛巾拿好,状态比之前精神了许多,“希望我们都有好运。”
“有好运我们早投个好胎了,还用在这里受罪,求菩萨不如求我们自己。”
“……我尽力吧。”
陈子夜站在走廊里,往窗外看了一眼,漫天的乌云聚拢在四四方方的院落之上,像要下一场大雨,又有紫粉色的绵云化作金鱼,摇曳近似透明的尾巴,朝幽暗更深处探游,所到之处荧光点点连成一道光斑。
—
初试时间定在当天下午两点,地点仍在范家戏院前厅。
评委除了范师傅和张祈沅师叔,现场还有慕城戏曲学院的章牧悬教授和新一代北方昆曲大师陈惊蛰女士。
原定初试评委只有严柏楠、陈驰这样的知名导演、投资人之流,远远请不动真正的戏曲界大师,章陈二人均是应梁季禾邀请而来,意在给戏院姑娘们当面做些专业上的指点,二来也可以让他们挑几个好苗子走。
戏剧要有人学,舞美、文戏、编剧也得有人学,总不能一院子的姑娘都能唱成角儿。
真要这么说,那成了角儿的姑娘也不能都出在这一出戏里。
梁季禾的安排,范师傅也赞同。
那日聊完戏院的营运规划后,范师傅还在愁方案如何下笔,隔几日梁季禾新聘用的职业经理人陈池羽就到岗了,除开前姐夫这个身份,他原先就是在佳士得做明清瓷品的市场调研,回国后创立了旨在推广传统戏曲文化的传媒公司——一梦池羽。
后因跟故宫联动策展池羽戏曲回廊梦而爆红网络,被梁氏全资收购。
陈池羽对“旧梦新颜”这个重启名剧的项目很感兴趣,主动请缨而来。
他有兴趣用更潮流的方式演绎传统,但梁季禾有的更多是兴致。
人生顺遂、杀伐决断的人,并不会想真正尝试挫败的滋味。
他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契机会让自己有一败涂地的可能,是解构一部剧,还是捧红一个人。
高山低谷,俯仰无用。
昆曲讲究唱念做打,以绵婉悠长、意犹未尽见长,尤其注重咬字吐音的徐疾和松张。初试定的是两问一唱,两问戏剧史和人物及关系解析,考察剧本研读程度,一唱讲究选嗓和挑形,只一人戏份,不借助任何他人搭戏默契。
戏剧史问得不偏,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二十几个人多少都能答上几句。
唱单人选段就尤为讲究。
如同观妙所说,单人戏份想在三五分钟内出彩,势必不能选性格单一的角色,更不能选需要搭腔的对手戏。
沈时亦也懂讨巧,选了一出最不露怯的《风筝误》,剧情以风筝为媒,短短几分钟便可见误会、矛盾、闹剧等连环编织情节,台词细密,情绪忽高忽低,连丫鬟给小姐报错信都能演出花来。
观妙也是如此,初试求稳,选择了最拿手的反串,唱的是《单刀会》,光巾帼不让须眉的扮相就平添三分。
陈子夜上场靠后,她长相属于浓颜,只有嘴巴右下角有一点梨涡,笑时轻盈,冷如月霜。
最恰如其分的便是唱梅妃。
但《长生殿》中梅妃戏份较多的只在《絮阁》一折,讲腊梅绽放,趁杨贵妃不在,唐玄宗以梨园新戏为由请梅妃夜宿翠华西阁,后被发现狼狈躲入夹墙之内,胜在对手搭戏,《一斛珠》一幕讲唐玄宗心怀愧意赠一斛珍珠却被梅妃拒而不受,写下《谢赐珍珠》,半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残妆泪沟,不显样貌脱俗,后半句“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既是新欢欲拒还迎,又是旧爱心灰意冷,玩转心意非三五分钟可扮演。
要说梁季禾回礼的《梅妃礼》倒是有合适的选段……
但论如此高水准的新编剧目,带来的可不只是耳目一新,更是多层次为扮演者量身定度了梅妃的惊艳。
陈子夜思索再三,觉得这出戏得留在终面。
……如果有的话。
故而选择了《刺虎》一出,讲明灭后,宫女费贞娥假扮明公主,本欲利用美色行刺闯王,不想闯王将其许配给副将“一只虎”李固,宫女费于洞房之夜将其刺死后自刎,首场便是拍散而意浓《端正好》。
肩臂、手腕直贯到手指,终指寒光一剑,一句“切切的蕴君仇,侃侃的含国恨”将报仇雪恨的情绪推至高潮。
半分哀怨,半分铿锵,女儿家的容貌,男儿般的气概,尽数眼前。
虽说达不到惊艳全场,但在座评委无一不认为这是个好苗子。
范师傅也破天荒夸了她一句,刺旦少了点儿英气,但美则美矣。
……
初试结果现场不公布,但众人心里有数,下了台纷纷卸妆。
几个师姐来恭喜陈子夜,夹杂着几句意料之外,意外她会报名主角,更意外她唱得比预想要好,好得多。
但最多只是抱怨她平时藏拙,让人小看了她。
功底这东西掺不了假,上了台唱得好就是最大的话语权,所以也没人说些自讨没趣的话。
等陈子夜卸了妆、换好衣服出来,范师傅已经招呼忙活了一下午客人去吃席。
只有陈池羽等在院内车边。
“陈小姐。”
陈子夜愣了一下,点点头,“您找……我?”
“对。”陈池羽笑时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非常阳光,“也不对,是梁先生找你。”
陈子夜往车内看了看,空无一人。
陈池羽说:“恭喜你初试通过,梁先生给您送了一份贺礼。”
没等陈池羽伸手进车内去拿到,陈子夜已经本能地说出:“……这不太好。”
“那劳您就跟我走一趟。”
“……嗯?”陈子夜有点懵懵的,没太理解,只知道开场介绍他是以后为戏院做推广的人。
像是意料之中,“梁先生说了,您要是不收礼,就带您去个地方。”
陈子夜迟疑开口,“什么地方?”
“这个就不便先说了。”
他手上拿着红丝绒材质的盒子,像首饰,光看不认识的品牌名称就可见贵重。
等着陈子夜接收,有一种不能选的压迫感。
陈子夜双手摆开婉拒,“我不能收的。”
那就跟着陈池羽走。
他跟梁季禾开车的风格完全不同,西城的七点半,也不怎么堵车,大多数人骑电瓶车、坐公交。陈池羽一路感慨了三遍西城交通顺畅,就是跟他去的地方绕八百圈也凑不上。
车开到青籍寺下,石柱高耸,寺在山腰。
陈池羽车都懒得下,指了下小径深处的黄雀湖,“这什么鬼约会地点……那边。”
“谢谢。”
“不谢,送你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补充一句,“哦……忘了说,你本人比戏剧扮相更好看。”
“……谢谢。”
陈子夜下车往河边走,静谧的小路两边都有路灯,光束照在她脸上,一层绒绒的光,她走得不慢,脚下有一点沙子,仿佛心里揣着一个盛满白糖的小沙漏,走一步倒一点,倒计时一样的碰面。
走近才发现这是个室外餐厅。
深在林中,沿河设宴,采用深褐色木桌椅,间隔用的是浅黄色地灯。
梁季禾正在看湖面,有并排游摆的木船,今晚没有风,也没有雪,只有餐桌上的蜡烛燃烧着安静和暖意。
每一桌几乎都有人,都在很小声地用餐和交谈。
陈子夜走过去时,比平常声音更轻地问好,“梁先生好。”
梁季禾偏过头,冲她微笑,“坐。”
刚一落座便有服务生上菜,主西餐,这个季节已经端上了炭烤春竹笋,养胃的陈酿黄鱼鸡汁,澳洲和牛山苏,松茸龙虾饭,提前上了紫米酒糟当餐前点,去了容易吸收的杏仁可颂。
“能喝酒吗?”
大约是误解了这句“能否”的征询意味,陈子夜点点头,“我去年十一月就满十八岁了,能喝酒。”
“刚满,那就允许喝几口。”
“我应该多喝就口也不会醉。”因为我们家都很能喝酒,但是这句她没说。
梁季禾颇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那醉了会怎么样?”
陈子夜认真想了想,握紧拳头,佯装喝醉,“喝醉可能会打人……”轻轻对着空气一拳,“像这样……”
“这样。”
“这样——”陈子夜将拳头举到脸颊边,一点都不凶,甚至有点可爱。
梁季禾轻笑出声,“哦——”拉长声音,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就这样看着她,也不说话。
陈子夜觉得自己的心脏连着脉搏一般因为紧握贴近的手指而变得加速,她该说点什么。
但是嘴巴却张不开,目光投到他的下颌线、脖颈和胸口。
缓缓地像是在看日落。
他松开手,像是接过醉酒的荒谬,也握紧拳头往自己的心上撞了下。
陈子夜慌张地别开眼,随意拿起眼前的酒杯就喝了一口,酸,苦,甜。
“你得沾点盐,不然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