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沉默安静,如同一艘在狂风暴雨的海面航行了几十年的老船忽然在斜风细雨里搁浅,死寂般的静悄悄。
她打破平静。
“你恨我,我理解。但小渔呢……”
“即便你不想要她,但是跟着你走的人是她,你有没有想过对她做好一个父亲。”
“商渔和你这么多年,却能够不打招呼毫不犹豫的离开你,就是因为……她恨你。商强仕,哪怕你养育了她这么多年,她却恨你。”
“这样看来,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不值得被人选择,而我只是被迫成为了背叛者。”
商强仕死死的抓着茶杯,喘息声逐渐粗重,脸庞涨红,青筋突起。
章晚不是来火上浇油的,长吁了一口气。
“她已经走了,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今天会来见你一面,只是因为当初你选择了我,这件事……”她沉默了一秒,说:“谢谢。”
虽然,因为这么一个选择,生出了太多太多苦痛,那些根本难以道尽的酸涩编成了一个荆棘做的床,让她在这么多年的孤独煎熬中辗转难眠。
“不过这不是休战的意思,如果你真的那么恨,那就向我发泄你的怒火吧,我拭目以待。”
她起身,走到商强仕跟前,将一沓照片放在了他手边。
“看看,章姝,你还认得出来吗?”
“看看她这幅鬼样子,有没有觉得在浪费自己的恨意。”
商强仕像是被火舌烫到一般,目光还未落在照片上便飞速离开。
“她,她……”
商强仕颤着,不停重复,章晚耐心等着,他却始终没问出第二个字。
章晚目光从那张照片掠过,轻叹了口气。
“无论是恨还是其他……死亡已经写就答案了,别把你也写死在答案里。”
说完,她迈步离开。
茶室远处的檀香顺着山水模样的炉子仿若一抹白云般冉冉升起,好似这是碧水渺渺,白云英英的山间,然而这里分明是远古战场,折戟沉沙后,空茫席卷,死亡搭建的舞台上绝望缓缓登台,沉重呼吸几不可闻。
片刻,越来越急,好像密密切切的琴弦,沉重急喘的呼吸越来越浓。
商强仕黑浓目光直直落在照片,画面里皮包骨的女人扭曲狰狞到尖锐看着镜头的画面,好像穿过冰冷的镜头,带着浓烈的铺天盖地的恨意与他对视。
发烂红肿的面颊,沟壑纵痕的皱纹,眼皮垂落又尖锐阴鸷的目光比钟楼怪人还要瘆人。
章姝,章姝。
他为照片那堪称恐怖的面容而浑身发颤。
他不知这么一张照片将成为他深入骨髓的梦魇,直到死亡攫取他呼吸的前一秒。
第73章
在孩子七个多月的时候,章晚和温舟勍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然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温舟勍又办理了结婚。
这件事温舟勍连着说了一周, “别人提起来, 看我何止渣男, 狼心狗肺不是人啊。”
“啊呀你管别人干什么, 反正我知道实情不就好了。”章晚撒着娇让他不要再说,白嫩的皮肤上凌乱的散着几道暧昧的红意, 好像初雪落下的几片红梅,零星点点, 见之难忘。
因着这事章晚没理, 可是一个劲的软着身子讨好,圈着他的脖颈蹭来蹭去,难为她现在的身材好似套了个游泳圈还能如此灵动勾人。
“你要孩子怎么看我,先是跟小姨子……唔……”他语气委屈无辜, 眼睛深处分明是狡黠,章晚捂着他的嘴,臊得不行,“别胡说, 是我是我,都是我, 小姨子是我,老婆也是我, 你娶的人始终只有我一个,到时候有什么问题, 都由我来和孩子解释。”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来。”温舟勍咬上她脖颈就要趁着她此时心软好说话再胡来, “不行不行, 我不行了。”
章晚脸热的推开他,“一会瞳瞳要来。”
温舟勍盯着她不动。
章晚无奈又好笑的在他唇上啄了下,“真的,不骗你。”
温舟勍双手揉她的脸,叹气:“你啊。”
前一阵子冷空气突然来袭,毫无预兆的一场初雪就落了下来,那一日两人刚好都在家里,雪下起来的时候温舟勍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炉子,点着火后倒了些清酒,烫起了热酒来喝。
他不是个爱喝酒的人,此时也不过是因着雪景暖暖身子,章晚抱着他热好的豆奶窝在沙发里,看他姿态优雅的烫酒,慢条斯理的动作中透出几分娴雅。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
章晚舔了舔唇,自己都有几分意动。
温舟勍无奈,又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了一个从来没用过的碧青色莲状玉石酒杯,这个酒杯胎色细腻,纹理华丽又不浮夸,放在酒柜里从来都是观赏作用,章晚一向很喜欢,但是两人都不爱喝酒,她没想到这酒杯还有用上的一日。
落地窗外小雪如酥,远处江上雾着浅浅一层白雪,烟波浩渺。
窗玻璃上哈着温热的湿气,偶尔串成水珠往下滴落。
沙发边章晚期待的看着温舟勍在她杯中倒下清浅白酒,酒落声如珠玉撞杯,叮咚间更勾得她五脏庙跃跃欲试。
她双手都伸出去接酒杯,“老温,走一个。”
温舟勍端起他面前的酒杯,和她碰了一个,章晚再等不及,端起来就要喝,细白的手指按在了杯口。
“啊?”章晚呆呆看他。
“捧着暖暖手,闻一闻酒香就可以了。”
“不可能吧……”
“可能。”
她瞠目看了眼酒杯,近在咫尺,“太残忍了吧……”
冬日,煨酒,飘雪。
此时不喝一杯,也太说不过去。
“残不残忍,低头看一眼就知道了。”
章晚呆呆低头,隔着大肚皮,好像与孩子对视上。
孩子:“妈妈,我不会喝酒哦……”
章晚:“……”
裴瞳瞳就是在章晚抱着抱枕,郁闷的看着窗外的雪景,听着旁边人小酌发来的细碎声音而磨牙又羡慕的时候打来的,她一个劲的叫苦连天,称自己快要在学校冻死了,被子湿润润,每天晚上盖被子像裹了个小孩没晒干的尿布,散着些阴潮味道。
云城的冬日就是这样,潮湿阴冷好似渗进了骨头里,偏偏还没有暖气。
章晚哭笑不得,清理了一间客房出来,让她周末的时候住。
虽然被不速之客扰了清晨好事,温舟勍做菜水平却是一点没因此降低,裴瞳瞳到的时候,先是被迎面而来的暖风烫的心胸开阔,整个人脱离外面冷冰冰的空气后活了过来,又在看到满桌子菜后,再也忍不住喊:“老板娘,你真的没有弟弟能介绍给我了吗?”
居家、体贴、做饭、温柔,还有一流的学术能力,这样的男人她寻便了大学城也没能拎出来一个。
章晚笑着先接话,“亲弟弟没有,表弟倒是有几个,你应该还见过。”
裴瞳瞳脸色立马耷拉下来,“看不上。”
她想起吃饭时碰见的那群温家亲戚,里面男孩虽然是长相过关,可是浑身散发的恶臭味,隔老远她都闻得到。
章晚:“开学物色到现在,就没一个合适的?”
不过也不着急,她毕竟是来上学的,不是来谈恋爱的,章晚一直想不明白裴瞳瞳以前也不是个恋爱脑的人,怎么上了大学后天天想着恋爱。
裴瞳瞳拿起筷子,郁闷的夹菜说:“没有啊,还不是你以一己之力提高了我的审美水平。”
“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了,找不到一个让我能够像你当初那样失魂落魄,黯然销魂,牵肠挂肚的男生,我宁愿大学四年都形单影只。”
章晚:“……”
她嘴抽了抽,“你大学进修成语课了。”
裴瞳瞳郁闷地瞥她一眼,一脸你丫现在这么幸福好男人天天滋养着压根不懂可怜的我在羡慕什么烦恼什么的闷闷表情。
章晚:“……”
“不过还是算了。”峰回路转,她咀嚼了几口嘴里的盐煎肉又说:“如果……”
她下巴朝厨房还在忙碌最后一道汤的温舟勍点了点,“如果找这样的男人前还得先吃一下当初你那样的苦,我可承受不了,不对……应该说就没人受得了吧,这样看……”
她探身子过来小声在她耳边嬉笑,“你好爱舟哥啊。”
章晚心虚的往厨房看了眼,“别在他面前说以前的事。”
裴瞳瞳不理解,“为什么啊,说出来他肯定比现在还百倍千倍的宠着你。”
裴瞳瞳还记得初雪那天她冒雪而来,头上零散的落着雪花,人颤颤抖抖的像个拔了毛的可怜小野鸭,她按了院子门铃后,门自动开了。
可视电话那边温舟勍抱歉说:“你小老板脚有点疼,我在帮她按脚,不能下去接你。”
“嗐,你是小老板的人,当然得以她为首了,就别跟我客气,我自己上去找你们。”说着她顾不上先进去就问:“小老板脚疼?严不严重啊。”
“别门口废话了,快上来,把我男人还给我。”
裴瞳瞳听到远远传来的小老板的喊声。
她笑着翻了个白眼,以前怎么没看出纵横溱溪一条街的小老板这么能黏人。
她放下双肩包飞速爬到三楼,首先感觉是扑面而来的热气,不同于一二楼的暖气,带着干燥木炭的火烤气息向她涌来,消失在钢铁森林里的原始木柴燃烧的哔哔啵啵声在耳边响起,零星飘起的细碎火点好似萤火虫般在壁炉边飞起,让落幕后城市里四处探照的五光十色现代灯光瞬间黯然失色。
她看着那个精美漂亮的壁炉倒吸了一口气,在讲究高效率又显得几分冷冰冰不近人情但都依然让她羡慕的供暖环境里,她没想到还能从这里看到一个纯天然的烤火壁炉。
壁炉旁边,是一个橄榄绿的欧式皮沙发,贝壳造型和手工雕花使的那张沙发显得愈加精美奢华,好像会睡卧在这样一张沙发上的女人一定是被人细腻的捧在了手心,十八世纪欧洲宫廷风靡一时的洛可可风格,织成了一张有着奢华面料和精细裁剪的毯子凌乱落在她脚边,漂亮的刺绣顺着沙发半垂落在地毯上。
温舟勍就坐在章晚脚边的地椅上,低着头眉眼认真的帮她揉捏肿胀的双脚。
橙黄的火光在他半边脸上落下温热的光,光影缭乱,掩不下他眼里细腻的温柔,盖过耳边哔哔啵啵的细碎火声,让裴瞳瞳心神震荡。
一瞬间,她眼泪潮湿,过往溱溪码头那个窥见过无数遍的瘦削单薄身影忽然有了依偎。
海风那么刺骨,潮水声那么冰冷,往日忙乱的溱溪码头看不到一个人的身影,远处阴云席卷狂风怒号,似乎随时要吞噬弱小还敢忽视它的人类。
然而,单薄的小老板静静坐在那,望着远方,岿然不动。
斗转星移,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翻过雪山,跨过海洋,于钢筋与混凝土里,她终于等来了她的小火苗。
吃完饭,三个人在客厅享受下午的悠闲时光。
裴瞳瞳抱着个小猫玩偶躺在温热的地毯上打滚,章晚喊了她几遍都叫不起她,好似家里孩子还没出生先养了个一米六多的熊孩子。
温舟勍坐在单人沙发上,看她一脸无奈,摇头笑了,“别管了,由她玩吧。”
章晚:“你可是大学教授,平时教学生不会是这样吧……”
她以为温舟勍怎么都应该是个严师吧。
温舟勍当然是个严师,可裴瞳瞳可不是她的学生,是他爱人的娘家人,怎么会去得罪。
“行吧行吧。”章晚现在也没了以前小老板的气势,身子沉沉又嗜睡,说了几句后就躺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温舟勍放下书,沙发松软,但也睡的不舒服,起身要抱她回卧室。
“舟哥……”裴瞳瞳有时候觉得老板娘拗口,会喊他舟哥。
温舟勍俯身动作止住,看向她。
即便这么个间隙,他也是先从沙发尾拉了个毯子盖住章晚,然后才朝她看过来。
裴瞳瞳心口颤了下。
好似看到从来都无人关照,自己就英勇无畏,三天两头睡在货车上一夜到天亮,醒来满身清凉的小老板在又一个漫长黑夜里被人轻轻盖上了一个毯子。
皎皎月华挡在外面,清凉再也浸润不了。
裴瞳瞳声音哑了。
她小声道:“舟哥,小老板娘好想你,好想好想你啊。”
温舟勍一愣,定在那里。
“吃盒饭的时候会走神,累到腰直不起来的时候会突然叹气说对不起,常常看着镜子自厌,坐在海边呆呆的捏着船票说她要走了。”
“她有厚厚一沓船票,溱溪天天坐船回岛外娘家的人都没她的船票多。”
“十七块的两荤一素不舍得吃,179的船票眼也不眨的买。”
“哎,她好像没有别的欲念,就喜欢攒钱和买船票。”
裴瞳瞳歪头,看着他的目光格外认真。
“小老板娘,好想你。”
“她想你这件事,整个溱溪都知道。”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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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如果说过往六年的某一刻, 温舟勍没恨过章晚,那是不可能的事。
卡朗回来,等她想她念她, 低下头怀着疑惑去找她, 只看得到同样面容的女孩巧笑嫣然的看着另一个男人, 眉眼深情, 再看不到其他人。
后来,他才知, 商渔爱厉斯远这件事,整个云城都清楚, 独他一个外来客, 好死不死踩在了地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