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可怖又习以为常。
等到边境武警部队追踪到这个团伙的关键线索,行动迅速围剿了他们的核心巢穴,然后经几个被当场逮捕的犯罪头目认罪述状,牵出各路人口贩卖的路线和地点,赵典已经在穷乡僻壤里生活了三年。
三年。
赵典在困境里摸爬滚打,从一个白嫩的小团子抽枝长成干瘦的竹竿子。眼神里好奇不再,只余下无波的平静。
而获救后,他除了赵典二字,什么都没有。后来又辗转了一年多,他被安排到了内地的一家孤儿院。之后有幸被领养,恢复了貌似正常的生活。
彼时他十岁,而五岁之前的记忆已经被他自己从脑子里抹除了,仿佛那只是他做过的一个梦。
梦醒了,他连恍惚都没来得及。
三
对于赵典这样的小孩来说,心智早熟可能是必然的结果,而基因上赋予他的优势也让他比同龄人拥有更强的学习和实践能力。
他比很多人都要清醒,正是这份清醒,童年的经历才无法影响到他,至少表面上,他没有变得孤僻或者阴郁。相反,被领养后他迅速了解并吸收正常世界运行的规则,并把自己融入其中。同时他适当借助自己智商上的优势,获得周围人包括他家人的认可。
谦虚温润,彬彬有礼,这是他意识作出的选择。
当然,赵典所表现的一切大都真心实意,不存在刻意的伪装。
这也并不矛盾。他从泥潭里走出来,对正常的世界不会怀揣恶意。尽管过去的经历让他难以完全剔除心性里恶的部分,但认知上保持着清醒,他不介意它存在,也只是存在。
深陷泥潭有什么意思?
他想。
被黑暗舔舐过,他更愿意待在温暖的阳光下,受阳光庇护。
所以恶而不作恶,是赵典潜意识里的行为指南。他坚守着这个基本的准则,做一个心理上健康,行为上正常的小孩,还满足别人家口中、别人家孩子的模样。
但,十岁的盛夏,这份指南却动摇在一个女孩身上。小手攥着他沾了鲜血的衣角,呼吸声靠着他跳动的心脏。
四
领养赵典的人是一个艺术气息浓厚的青年男人,实际年龄也才三十出头,留着及肩的长发,平日里脸上总是挂满笑意。青年人领养赵典之后还是让他用原本的名字,他们平日的相处也更像是兄弟,而不是父子。
青年人偶尔会逗他,让他喊他爸爸,下一秒又自己反悔。
“还是叫我修哥吧,叫爸爸都把我喊老了,小屁孩。”
青年自言自语,眼神里又不自觉露出落寞的神色,虽然很快就消失不见,但赵典注意到了。
为什么会收养他?
赵典也曾疑惑过,当时他快要十岁了,一般人家都不会选他作为养子,何况一个单身的青年男人正是娶妻的年纪,领养一个十岁的孩子干嘛呢?
直到很久之后赵典才知道原因。原来青年人曾经有过一位妻子,他们很恩爱,但是命运抓弄人,他的妻子患重病去世了。这是妻子去世的第七年,青年来到孤儿院,然后领养了赵典。
但这也同时表示,他不会再娶别人了。
青年是一个好人,赵典感受得出来。
与街坊邻居的关系很好,无论路上跟谁见面都能谈笑风生;对待社区的工作人员非常亲切,偶尔给他们拍照留念,还会洗出来送给人家;即便面对陌生人也能交谈自如,风趣而不失礼貌。
在赵典的事情上面,他更无任何可指摘的地方,给他上户,帮他办理学籍,置办四季衣物,装修家里他的卧室……
虽然慌慌乱乱,但一切都亲力亲为。
后来青年带着赵典去体检,医生说赵典身体营养不良,过分瘦弱,回到家青年就主动要给他做营养餐,——虽然做的非常难吃,被赵典接手了。晚上跟赵典商量,问他愿不愿意报名跆拳道,锻炼锻炼身体。赵典答应了。
之后青年又意外知道赵典智商拔群,于是兴致冲冲学着邻居家送他去竞赛班,还逢人就跟别人炫耀他口里的“宝贝儿子”。彼时十岁不到的赵典就站在一旁乖乖巧巧地笑着,两人宛若一对亲生父子,老父亲一脸欣慰,儿子听话努力。
回到家,青年又强调:“喊修哥,别把我喊老了。”
赵典点头。
赵典被领养的第一年,亲身体验到了前几年没有感受到的很多美好东西。
然后也是在那一年的盛夏,赵典跟着青年去到一个小城,一起借住在青年亲姐姐的家里,在那里他遇到了钱柚,一个往后余生都清晰存在的存在。
第10章 恶与善
五
黄昏的午后,赵典坐在院子的梧桐树下昏昏欲睡,旁边的石桌上摆着粉红色的沥水菜篮,里面是择了大半的豇豆,长度一致。
赵典耷拉着脑袋,小幅度地晃着,手里择一半的豇豆也跟着迷糊,摇摇欲坠。
梧桐叶在傍晚的微风里沙沙地响,赵典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皮。
意识陷入混沌海里,昏昏沉沉间,两边脸侧感觉到了支撑点,他于是安心靠了上去。
巷口传来几声狗吠,赵典悠悠醒了过来,脸下是软乎乎的触感。睁开眼,视线里一个红色小团子捧着自己的脸,眼里满含好奇。
赵典身体瞬间有些僵硬,还有微不可察的警惕和懊恼。
小团子白嫩的脸上肉嘟嘟的,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瞳孔黑亮,眼下微微倾着身子靠向他,两只手托着他的脸。
两目相对,他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直到院子大门走进来一个高挑的男生,脸上的触感才在男生的呼唤声中从他的肌肤上抽离了。
赵典听到男生说,钱柚,过来。
钱柚。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被放在一起。
小团子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然后赵典就看到小团子的脸被男生有些凶地掐了一下,小团子眉头紧皱,神色不满,但还是抱住了男生的腿。
那晚一直到离开,小团子的视线再也没有往赵典身上放过一秒。
但赵典还是知道了关于小团子和男生的事,从修哥的外甥,吴解口里。
小团子叫钱柚,小他两岁。男生是她哥哥钱骁。
吴解在他们走后特意到赵典房间里跟他解释,说钱骁比较护着他妹妹,但小团子一个人走到这里,还看到她拿手随便碰陌生人,心里生气,所以一晚上冷着脸没理她。
小团子也知道自己错了,自然一个眼神也没敢放赵典身上。
吴解哥说完,又笑着补充,明明就是两个小团子在一起玩闹,阿典和柚柚都可可爱爱,不知道他那么小气干嘛。
赵典听完想,这叫什么道理,小团子自己做错了事,怎么还牵涉到他身上?不带这么“连坐”的。
那晚他躺在床上,想起小团子托着他脸时软乎乎的触感,辗转睡不着觉。
六
再次见到那两兄妹是在几天后。
赵典去医院帮忙取药,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他看到小团子皱着一张脸窝在她哥哥怀里。
值班人员喊他们进诊断室。
几分钟后出来,钱骁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上攥着几张单子,眉目急色地往付费的大厅走。
他想了想,跟在他们身后。
大厅里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到处是喧哗吵闹的声音。
小团子头埋在她哥哥的颈窝里,头上的两个小丸子松松垮垮的,两只小手却不忘紧紧捉着她哥哥两肩的衣服。
排完了缴费的队伍,还要重新排取药的。钱骁掂了掂手臂上的小团子,想把她换一边抱着,不料过程中手上的医药单子撒了一地。
赵典这时候才走过去,在她哥哥俯身之前,先捡起了地上的单子递过去。然后礼貌地询问,需不需要他帮忙抱着。理由是队伍里人头攒动,小团子在里面也会不舒服,而且待会他还要拿药。
模样没有出错的乖巧。
钱骁认出了他,少年死死绷着的一张脸异常难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你能抱得动?”
赵典看了看自己,个子清瘦,也远没有眼前的男生高,但他怀里的小团子应该是能抱住的。
据估计,他应该比小团子高出半个头。
“我可以的。”
他回答。
赵典抱着人找了一个比较宽阔通风的地方坐着,怀里的小团子触感温热,意识不清地呢喃着疼,连换了人都不知道,两只肉嘟嘟的手还依然捉着人的衣服。
他垂眼看着,突然一个念头浮出脑海。
赵典俯身把小团子的一只手扒拉下来,犹豫都不带地贴在他低下来的脸上。
触感柔软。
但感觉还是不够,然后小团子的另一只手也被他扒拉下来,贴在另一边脸上。
闭着眼的小团子刚开始浑然不觉,连衣料和皮肤都分不清,肉乎乎的爪子企图捉住手里的东西,在赵典脸上揉来揉去。后来发现滑溜溜的根本捉不住就松开了。
然而已经挣扎不开,被人强硬地按在上面。
后来赵典回想,感觉自己真的有点变态,——对一个生病中的小孩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恶劣不似平日里的温和。
七
和小团子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一个幽静昏暗的网吧,小团子凑到赵典身边第一次跟他打招呼。
她说,我们两个可以一起看柯南。
于是赵典关掉屏幕上的物理竞赛视频,两个人整整一个下午,看柯南十集里揪出了十五个犯人。
旁边,吴解和钱骁也在峡谷里拼杀了一个下午,战绩辉煌。
第四次见面,还是一样的阵容,只是地点换成了郊外。
两个肆意张扬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前面你追我赶,后面慢吞吞的跟着一辆粉色自行车,前座坐着小团子,后座载着赵典。
赵典高出小团子半个头,体积更不用说。因此自行车前进较为艰难,车身还有点晃荡。
骑过一个不太平整的路面,小团子微喘着气说:“阿典哥哥,你搂紧啊。”
赵典毫无心理负担,正儿八经圈住小团子的腰,还微垂着头靠着小团子的背。
等挪到终点停车,另外两个人正倚着自行车在那喝冷饮。小团子汗湿的脸上呆愣了一瞬,随即转身踮起脚拍了拍赵典的肩,一本正经地说:“这次有点慢,下次我们再努力,争取赢过哥哥他们。”
又补充,“你不会骑,我下次也载你。”
赵典笑着点了点头。
八
等到第五次见面,已经是那个盛夏的尾巴了。
当时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赵典和吴解,修哥基本上都在医院陪着他生病住院的姐姐——吴解的母亲。
那天赵典刚从外面回来,走进门就看到小团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吧唧吧唧吃着花生,吴解哥在厨房里忙活着。
他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小团子抬眼看了他几秒,然后小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但没有开口。
顺着小团子的意思坐下,他怀里收到了一个抱枕,粉粉嫩嫩的小兔子图案,——他之前从没有在家里看过。
小团子慷慨地分享了一个给他。之后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盯着面前的电视。
吴解端着果汁出来,看到赵典和小团子靠着坐在一起,眼里还有些惊讶。正要说点什么,客厅里的座机就响了,医院那边要他送份文件过去。
然后顺理成章又巧合诡异,屋里只留下赵典和小团子两个。
一直到夜幕降临,电视里的恶婆婆还在指使小媳妇做饭,他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做。赵典问小团子想吃什么,靠在他手臂上的脑袋转过来,张嘴说了第一句话。
“窝想次茄子。”
语调温吞,发音还不准,说完自己还赶紧拿手捂住了嘴,神色懊恼。但赵典还是看到了,小团子的上齿缺了一颗门牙。
赵典轻轻笑了一下,问她:“你怎么才换门牙?不是说八岁了吗?”
不说话。
赵典:“所以,你刚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呀?”
还是不说话。
赵典追问:“你缺了一颗牙齿,能咬得动茄子吗?”
这时小团子才出声。
“我能的,咬得动。”
一字一顿,清晰了。
然而那晚小团子到底没能验证咬不咬得动这件事。
九
院子里传来声响的时候,赵典正在往锅里放滤过水的茄子块,热油滋滋的声音刚好盖住了院子里发出的动静。
直到小孩尖锐的喊叫声划破黑夜,劈开空气撞进他耳朵里,他才意识到出了事。
柚柚——!
意识和身体在神经末梢曾经建立起的某种机制下同时做出反应,不到三秒他就冲出厨房客厅。
院子里的一幕让他气血翻涌——
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一手粗暴地锁着小团子的脖子,小团子两脚悬空,呼吸困难。男人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半瓶啤酒,一脸醉态,咧着嘴露出狰狞的笑。
眼前的画面仿佛和记忆里那些人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赵典几乎是赤红了双眼冲了出去,左腿迅猛凌厉踢中男人小腿关节,然后右脚蹬地,快速往男人腰背上就是几记横踢。
男人重心向前倾倒,腰背受击,疼痛下把手里的小团子扔了出去,动作间脚步踉跄。
赵典往男人腰腹上再补了几脚,力道又凶又狠,然后匆匆跑到小团子身边。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等赵典把人抱到怀里才发现小团子嘴巴里都是血,鲜红的颜色在院子里白色的灯光映衬下异常刺目。
赵典脑子一片空白,好几秒后才忍着目眩,颤抖着手把人带回屋内再反锁住门。
左手轻轻抬起小团子的下巴,然后强撑着冷静跟满脸泪痕的小团子说:“钱柚,把嘴巴张开。”
小团子湿着一双眼看向赵典,在他的几次重复后乖乖张开了口腔。
上齿漏空的门牙旁边,另一颗门牙也“摇摇欲坠”,白色的牙齿根部从浸满了鲜血的软肉里露出一半,基本上快要完全脱落了。
还好,不算最糟糕。
赵典起身跑进厨房,匆匆拿清水洗了一下手再跑回沙发上。小团子已经疼得蜷缩成一团,满身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