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手抬起她下巴,另一边手的食指和拇指伸到口腔里,试探着触碰那颗松动的牙齿,下一秒,他动作利落地拿了下来。他接来一杯温水,给人含着再吐出来。来回几次,捏着下巴打开看,牙根部已经不出血了。
应该是本来就有松动的迹象,刚好这次磕到地面,然后彻底脱落了。
赵典看着小团子疼得蔫巴巴的模样,再加上今晚受到的惊吓,眼睛湿漉漉的,委屈得不行,他心底一片阴暗。
他控制着心头肆虐的风暴轻声问:“你感觉怎么样? ”
小团子看着蹲在身前的男生,浅棕色的发尾湿答答的,眼下衣衫凌乱,浅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难掩的水汽,明明自己也要哭了,还语气镇定地照顾她的情绪。
她想了想,伸出双手捧住了对方的脸。
然后赵典就听见小团子说:
“阿典哥哥,窝们都没四真素太好了。”
第11章 关于喜欢
十
“窝们都没四真素太好了。”
——我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赵典想,这句话的杀伤力约等于,他至今所坚持的东西,在它面前顷刻崩塌一地。
过去一年,他在干嘛?如果他肯去想,不难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对过去秉承着否认的态度。
不是消极地逃避,而是清醒地放任。
放任自己刻意抹除过去的不堪,放任自己毫无芥蒂地融入现实。而这份放任对于有着那样过去的他,似乎是极为合理的。
毕竟比起背负沉重的记忆负重前行,不如好好珍惜当下。
于是理所当然地,他把十岁前的自己隔离在现实的围墙之外,然后他在围墙内,学着衿重、慎行、明理,也真心实意感谢着他人善意的对待。
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
围墙外游弋着恶意,而他把自己困在城墙之上。低下头,楼下就是过去的自己,——陷在火海里,孑然一身;或蜷缩在货车角落,孤苦无助;然后三年辗转流落,逐渐长大。
狼狈不堪又偏偏野草般自然疯长。
记忆像加速播放的黑白电影,一帧一帧闪过,循环反复,压抑沉闷。
但是——
我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简单一句话,却将他推到了围墙外。
黑白影像卡顿,然后一个个身影开始凝聚,一个穿着破旧却整洁干净的自己站到他面前,他听到他说:
“我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像是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和心底存在的恶和解。
然后不再针锋相对。
十一
小团子的存在,在赵典尚且还算年幼的时期,就像盛夏坐在凉风里咬的一口糯米糍,口感软软糯糯,唇齿间流连难忘。
偶尔某个间隙走会神,还能记起一点微微的甜。
算不上执念,但多年后再次见到小团子,他的表现确确实实像极了糯米糍。
不是本色出演,但他不由自主,还沉醉其中,然后持之一生以恒。
十二
范何把打包好的饭菜放到赵典桌边的时候,他还在算一道来自前年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压轴的大题。
范何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停笔,然后故作叹息地说:“可惜啊可惜——,可惜你这次没去,啧啧,可惜咯——”
赵典百忙之中抽空笑了一下,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范何也不再打哑谜,坐到前座解释。
“你猜猜我遇见了谁?——钱柚小学妹!我去二楼那家吃糖醋排骨,嘿呀,发现小学妹就排在我前面!”
赵典手中的笔终于在那声“钱柚小学妹”后停了下来。
范何看他这反应,继续说:“小学妹挺可爱啊,那么一小只挤在我们这群高三生里,挺不容易,我当时差点没看到人!可惜你没去,不然——”
他故意拉长声调,不怀好意地对赵典挤眉弄眼。
“——你今天岂不是多了一次看到小学妹的机会?”
听他说完,赵典浅色的眼眸染上了细碎的笑意,反问:“这会儿不说我变态了?”
“诶诶诶诶!冤枉啊,我可没有说过这种话!”
“你是没说,”赵典边打开饭盒,边揭露好友平时所作所为。“所以你不是写下来了吗?纸上,还有你眼神里。”
“诶哟,那不是课堂作文讨论环节嘛!论老夫少妻在当今社会的可行性和接受度!”
“哦,然后案例举例:我朋友赵某——”赵典慢悠悠把内容念出来,“我记得,当时作文题干是关于如何看待社会犯罪?”
范何想起这件事也控制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讲真,小学妹那么小一个,你是咋的,真想老牛吃嫩草啊?”
赵典咽下一口饭,不紧不慢地说:
“首先,我和钱柚只差两岁。”
“其次,目前我对她没有多余的想法。”
“最后,她才十五岁,正在长身体。”
“‘只差’、‘目前’、‘正’?!!”
范·平平无奇捉重点小达人·何。
赵典直接没回答。
或许有人喜欢而不自知,但高三再遇到钱柚的时候,赵典绝对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
尽管人还没入校,他就提前刺探到钱柚的班级信息,在高三补课期间摸到竞赛带队老师——钱柚未来班主任——任老大办公室,装模作样,有模有样,故作不经意地挑起相关话题。
尽管九月热气腾腾,大太阳晒得人都要脱一层皮,他还是主动站出来,应了任老大的提议去水果批发市场购置西瓜,再从校门口把西瓜搬到军训场上给他们班小孩送清凉。
尽管和范何在调试水阀时不小心淋了她一身水,整个人呆到手忙脚乱,又实在坐立不安,于是搜刮各种借口,不惜借助吴解这条线进到她家,看看能不能做点事挽救。
尽管他固定坐在教室后边靠窗的位置,每每下课铃响,视线就下意识转向窗户,看楼下的高一新生奔向食堂,顺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她的身影。
“尽管”很多,但都不是因为喜欢。
起码不是范何口里的喜欢。
他始终这么认为。
十三
赵典高二的时候就保送S大物理系了,因此课业压力其实不大,在一群备战高考的高三生中甚至是有点悠闲的。
高三第一个学期期末临近,过往的一些记忆找上了门。
一开始,他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改变或异样,起床,上课,刷题,吃饭,每件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但随着天气渐渐转凉,在最后半个月里他突然变得很焦躁。
他有畏寒的毛病。往年天气一变冷,他的情绪也会受影响。然而这次反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题还是照样刷,但饭吃的越来越少,晚上睡眠时间急剧缩减,每天的固定午休也没了。他不觉得身体疲累,相反,他感觉大脑异常兴奋。
习题和试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堆满他的桌脚。
然后某一天开始,他频繁梦到十岁以前的事:跌坐在土坑里,嘴里都是烧焦的烟味;或者挤在活的、死的都有的人堆里,鼻尖弥漫腐烂的恶臭;又或者重现村里人欺人的场景,只是梦里他不再冷眼旁观,而是成为被围观的受害者,滚落在泥水里,身上落下数只脚印,耳边还有施害者恶毒的咒骂。
醒来也不觉得可怖,只是更加清醒地刷题,刷题,还是刷题。寝室里他养了一年多的多肉也没有料理,从根部渐渐开始腐烂了。
等到学期接近尾声,从外地集训回来的范何看到他在寝室脱下羽绒服后明显消瘦的样子,还惊恐地问他是不是吸食了什么东西,二话不说把他拉到医务室检查。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没问题,虽然确确实实消瘦了二十多斤。
正常,一天下来没吃多少东西,晚上也不想睡觉,就算他精神消受得住,身体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他笑着跟范何说,过年就胖回来了。
他心里知道不可能,他还是消极地、冷漠地继续看着自己这样发疯。
是的,发疯。
但他不想停止。
十四
寒假回到家,修哥看到赵典的异样也沉默了一瞬。
在他看来,从十岁那年把赵典从孤儿院带走,赵典一直都表现的很懂事。这个懂事包括很多方面,待人接物,学习生活,还有照顾自己。
即便院方跟他说过小孩的经历复杂,可能要多注意一下心理问题。他也从没在这上面操过心。
如今他不过出了趟门,回来小孩却消瘦得过分。但他没有选择问赵典原因,只是如往年一样同赵典商量去哪里过年。
看着修哥眼里故作转移的神色,赵典几次欲言又止,然后他听到自己说:
“我想去故里。”
故里。
他曾听吴解哥说过一次。
“听说那里过年会有庙会,我想去看看。”
故里是南方的一个小村庄,建筑规模不大,白墙黑瓦,更像一座江南小镇。房屋主要依傍在河流两岸,岸的一边是故里的主街道,从主街道延伸出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巷,有点像树长出的枝干。
环境清幽,深受采风人士青睐。
大年三十一,他们驾车到那里已经是傍晚六点了。他们住在一家小型的民宿,等待明天也就是正月初一晚上的庙会。
除夕夜这晚,整个小村庄灯火通明,家家户户一直闹到晚上零点。零点一到,整个晚上积累的热闹声仿佛一下子窜到小村庄的上空,嘭嘭嘭开出绚烂耀眼的花。
人间烟火,好像在这样的地方尤其深刻。
后半夜下了很大一场雪,早上起来的时候,屋外已经变成了白茫茫一片。赵典套上外套跟着修哥出去拍摄雪景,路上遇到了一个对摄影感兴趣的男人,听到他们的目的还主动提出带他们去一个好地方。
然后他就在那里看到了小团子。
红色的一团在白色的雪地里尤其显眼。
走近看——
这半年好像长高了一点。
脸上的肉看起来软乎乎的。
眼睛里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明亮又柔软。
她还带着他一起玩。
但她没有想起他。
她想喝甜一点的柠檬茶。
他不小心摔到她身上。
她背对他站着,让她伸到帽子底下暖手。
她问:
“——暖和啊?”
第12章 关于喜欢
十五
天色渐黑。
赵典顺着石阶往上走,路上隔着十多米就有一座神龛,里面燃烧着高矮不等的香烛。神龛前陆陆续续有人在摆祭品,烧符纸,前面一个走了,洒下一点清酒,然后下一个提着竹篮接上。
不到两米宽的石阶路,从山脚到山头,盛装的少女,清俊的少年,嬉笑的孩童,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偶尔遇见一对老人,或驻着拐杖相互扶持而上,或坐在路旁的石头上休憩谈笑。
赵典身上裹着偏大的灰白色羽绒服,本可融入路旁的雪色里,怎奈头上大红色的棉帽过于显眼,个子又高挑,走在人群里实在惹眼,时不时招来周遭人们一两眼打量。
他走到路的一侧,从口袋里抽出手,抬起,食指和拇指配合着松了松脖子上的围巾,待鼻子和唇部露出来后轻轻呼了一下气。
眼眸微垂,脸上神色淡然。
刚想再埋进围巾,视线里一道黑色身影一闪而过。他抬头往上看,一个男生身手迅捷地在人流里穿梭而上。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接着身边又跑过一团红色——
“钱柚——”
赵典几乎是脱口而出,露在空气中的右手迅速向前伸去。
——什么都没碰到。抬脚往前,却被涌下来的人群挡住了视线,等侧身再回头,红色已经不见了。
耳边是人群喧嚷的声音,交谈,打闹,低语,哄笑。
他思绪短暂地断了一下。抿了下嘴角,抬脚继续沿着石阶走上去。
石阶的尽头火光明亮,越接近那里,香火味越浓,冰雪融化得也越多,像一口温泉泉眼,里面源源不断冒出温水,热汽顺着石阶往山下溢。
终于走到目的地,映入眼帘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亭子,或者说是一座木屋更贴切。木屋占据着水泥铺成的空地的中心,上下只有一层,屋顶采用四角攒尖式,下面的外围由竖直的细柱隔着,栅栏似的形成漏空结构。
正面看过去,神像端坐在木屋里,前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蜡烛,插着数不清的香,燃尽的,正燃着的,影影幢幢之间,蜡泪混着香灰落在石板上,升起的热度温暖了这一小方天地,神带着烟火来到人间。
木屋外的空地人流攒动,四五处红色篝火旁,无论小孩少年,还是青年壮年,抑或七旬老人,眼里映着符纸燃烧发出的火光,伴着欢声笑语,在热闹的氛围里祈祷着新的一年万事胜意,所求所愿皆所成。
赵典倚着围栏,目光在人群里散漫地游走。
红色,红色——
没有。
红色,红色——
还是没有。
倏尔,烟火从木屋后的不远处跃起,嘭的一声凌空绽放,现场在火光映衬下更加热闹起来。
不断有人从山底涌上来,也开始有人陆陆续续走下去。
赵典站在阴影的一角,口袋里手机震动,他转身拿出来看了一眼,确认信息后顿了一下。
“——阿典,我先回去收拾,今晚十二点我们就离开。”
今晚离开?
心里莫名有一丝不甘,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东西,但想了想还是回了个“好”。
等赵典回完信息,转身发现周围的喧闹声更大了,靠近木屋里层的人群正在往后散开,他站在后方被迫挤进涌动的人海里。
透过人群的缝隙,他能看见木屋前拉开了一条红幅,还有周围逆着人流往里走的少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