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时每次举办活动都要卖惨的院长,她也忍不住笑了,又问:“只颁给女生,会不会有人要怨你搞反向的性别歧视?”
许成熙这回却收了笑容,思索片刻,才认真说:“我想,在教育这事上,家里穷的女孩子比起同样穷的男生,总归是更艰难些。”
她想起大学时一位家境普通却极有天赋的室友,不禁点头:“确实。”
那位室友的父母慷慨地给她弟弟购买各种昂贵玩具,却连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要她自己去赚。
他继续说:“何况读艺术的女孩子,但凡漂亮开朗点,又难免有种种流言蜚语,好像学的是个多么不正经的专业。社会如此,我无力改变大局。这场较量本来就谈不上公平,我能做的只不过是给那些女孩子提供一点经济上的帮助,至少能帮她们站得更高一些,缩小点她们与旁人差距。”
实际上,一开始连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少被人恶意曲解,背地里说他不过是想借此勾搭美院的女生。他也就一笑置之,每年除了审核获奖学生的情况和让财务汇款,连院领导邀请他去参加活动也大多婉言谢绝,几年下来,才让恶意的流言归于沉寂。
这一回他难得的破例,不过是想着能够堂堂正正地见她一面。
听他这样说,谢明舒不由得感慨:“说起来也是惭愧,我还是师姐,都没有想着去帮这些师妹做点什么。”
许成熙看着她温和地一笑,又摇头:“不能这样说。我觉得,既然我有这样的能力,就该去做这些事,换了谁都是一样的。”他语气极为诚恳,听着倒也不让人觉得招摇。
谢明舒也十分赞同:“的确,人既然活在这个世上,若是有能力,总要为社会做点什么,才不算白来一遭。”
两个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阵,他忽然记起一件事,问道:“刚才……我没怎么听清,你是去了那不勒斯美院读研?”
她点点头,尽量说的轻描淡写:“那时候在一个创意工作室待了一阵子,觉得陷入了瓶颈,怎么画都画不出自己满意的东西,再看同事们都能想出那么新颖的点子,一个个画得那么好,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一行,都想找个其他方向的工作了。”
她虽然从小学画,却算不上一个多有天赋的人。纵然加倍的努力也能取得不错成绩,可眼看自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仍不及别人灵机一动做出来的成果,还是让她倍感沮丧。
“后来呢?”他问。
她笑了一下:“觉得不甘心,还是喜欢画画。就想着不如去深造一下,去一个新的地方,跟别人多学习交流,肯定能有些收获。”
然后开始新的生活。许成熙在心里补充。看着她平静的样子,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钝痛:“挺好的。幸好你还是去了。我耽误你一回,还好没耽误你一辈子。”
谢明舒低下头,知道他是又想起了她曾为他放弃出国的事。
原本大四那年她就预备去国外的美院读研。他们都已经说好,一年预科,两年学业,等她回来,他们就结婚。
那段时间她为了通过语言考试学得昏天黑地,连他的电话都接得少了。等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想跟他分享喜悦,才知道他家里出了事。谢明舒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许成熙,跟他说,她不想去了。
他却没有像她设想的那样松一口气,反而皱眉问她:为什么不想去了?
她心虚,扯了一堆理由:离家太远,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审美差异……把前几天还是自己梦校的地方说得无比嫌弃,自己都要信了。
许成熙耐心听完了全部,仍旧劝她: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毕竟是你坚持了好几年的梦想,为了一点小困难就放弃,将来你恐怕会后悔。
谢明舒见说不过他,只好说了实话:你家里……这个时候,我想陪在你身边。她知道许成熙一定会反对,说完就自觉低下头。
他愣了愣,再开口时却十分郑重其事:明舒,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就放弃自己追求梦想的机会。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话,有些委屈,仍辩解道:我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想要的生活不只有学业上的梦想和未来,也有你。
或者说,他也是她梦想和未来的一部分。
他点点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听她继续分析:何况只是这一回不去出国深造,根本就谈不上放弃。艺术不只是在象牙塔里勤学苦练;如果能找到一家工作室磨练几年,在实践中积攒些经验,或许能比一直这样读书提升得更快。
再说她也不是就放弃留学,或许等过几年,他那边安定下来,她再出国也不迟。
那天谢明舒费了许多口舌,才让许成熙认可了她的决定。她说这么多,无非是不想让他觉得,她放弃这个大好机会都是为了他的缘故。
当时跟她同住的林念知道了这件事,气得站在沙发上骂她没出息,她也难得反驳: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也不意味着就该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摒弃其他去选择学业或事业;而是当多条不同的道路都摆在面前时,能够不受外界干扰地选出自己最想走的那一条。
的确,传统观念总是在诱导着女性去回归家庭、默默奉献,她不赞成这个,但也不觉得这就意味着她必须事事都要反其道而行——那样不过是跳出一个刻板印象,又陷入了另一个反向的局限。在每个选择上都要唱对台戏,才恰恰说明了这种潜移默化的观念对人影响之深。
而个人感情方面来讲,至少在当时的她眼中,陪在濒临崩溃的许成熙身边,是一件比出国读书更重要的事情。有她在,什么样的苦他都不至于自己扛。
林念说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
因为她计划的改变,在她交完最后一份作品后,他就出其不意地向她求婚。毕业典礼紧接着就是他们的婚礼,在身边一众同学朋友的欢呼声中,谢明舒成了整个学院唯一一个毕业就结婚的人。
此时此刻,又站在当年的大学校园里,已经不再年轻的谢明舒摇摇头,语气温柔却坚定:“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只是在最合适的年纪,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我不后悔。”
到现在,也依然如此。
纵然她拼尽全力爱过一回,却落得仓惶离去的下场。至少她的选择,哪怕多年后想起来,仍觉得再无遗憾。
许成熙点点头,轻声说:“那就好。”
谢明舒悄悄转头看着他。即便是年轻时候,许成熙也说不上有多英俊,好在皮肤白,还能算是干净清秀。这几年因为工作忙碌疏于运动,不免比那时略显得发福了几分,幸而仍保有从前那种礼貌儒雅的气质,随着年纪渐长,便像一块被时光淘澄过的璞玉,于时光的长河中,不声不响地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望见他鬓边掩不住的白发,谢明舒心中有隐约的刺痛。她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她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其实她心里,从来就没放下过他。
她犹豫片刻,才试探着问:“这么久了,我还没有问过你,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心念一动:“我还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事情多,工作忙一点。”
“工作虽说重要,还是要注意身体,”
“平越去年从美国回来了,他虽然还年轻,挺多事也能帮我分担些。”
他们已经走到了宿舍区外的甬道上,路两边的海棠开得正好。一阵风吹过,揉碎无数残红。不知是被她刚才突然的关心所鼓舞,还是这熟悉的地方激起了他的勇气,许成熙忽然伸出手,摘去一朵落在她头发上的海棠花。
谢明舒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被他这样一打断,愣怔片刻,马上后退了半步,也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她本能的反应让他心里一凉,继而才恍悟这举动实在显得过分亲密了,连忙说:“抱歉。”暗地里却仍将那花虚拢在手心,舍不得就这样扔出去。
第18章
她走后,许成熙一个人继续在学校里信步走着。
原本她提出告辞时,他还想挽留,但谢明舒说事先答应了女儿,要带她去一家西餐厅吃晚饭,他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个可爱的小女孩,也是她新生活的一部分。
许成熙摊开手,那朵花被风吹得只剩下寥寥几片花瓣,他将它放进口袋里,觉得手心仍有一缕淡薄的余香,沁得人心里丝丝的甜。
走到校门口时人越来越多,他没留神,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许总!”
许成熙回头,看见姚慕仪拨开身边的同学们走到他面前:“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见您。”
许成熙向她点头:“姚小姐,好巧。”
姚慕仪笑盈盈问道:“是好巧,许总也是这学校毕业的?”
“不是,我就正好有事过来看看。”
姚慕仪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什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样,连身后的同学叫她都没有发觉。许成熙忍不住提醒:“你同学还在等你回去照相。”
她象征性地回头看了眼,又满不在乎地一扬头:“他们队都没排好呢,不急。”
他们两个这样站在校门口说话,身后她的同学们自然难免好奇,遮遮掩掩地议论着。也不稀奇,一个像姚慕仪这样漂亮活泼的女孩子,到哪里都是天然的焦点。偏偏她自己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笑着说:“谢谢许总送的鹿茸,我爸爸很喜欢,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当面向您道谢。”
许成熙想了想,客气道:“姚小姐恐怕是谢错了人,那应该是我爸送的。”
姚慕仪却不依不饶,冲他笑道:“那我周末再去陪许伯伯喝茶。”
许成熙顿觉头痛,偏偏他父亲最吃这一套。姚慕仪又说了几句,无非是隐晦地向他表明他父亲和继母有多么喜欢她。
原本负责照相的同学见她摆出一副相熟的样子,也上来请他帮他们拍照。许成熙无奈,只得拿过相机给他们拍了两张,那同学也是个爱热闹的,看了照片,又起哄让他给姚慕仪拍一张单人照。他不好当着她同学的面让人家下不来台,正是两边为难,幸而郑旭存开着车及时赶到,从车里探出头叫他:“成熙!”
他原本想接上人就走,看见许成熙身边站着一位美女,立刻殷勤地下了车。姚慕仪倒也落落大方,跟郑旭存互换了张名片,回到同学那边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坐上郑旭存的车,许成熙终于松了口气。郑旭存在旁边嘿嘿笑两声,阴阳怪气道:“老实交代,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一大美女?”
许成熙伸手撑着头,无奈叹气:“我爸看上的。”
郑旭存啧啧感叹,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艳羡:“之前听说你爸又给你张罗一对象,就是她啊?哎呀,老爷子真是好眼光。”姚慕仪外貌着实出众,纵然郑旭存见惯了美人,看到她仍觉得眼前一亮。
许成熙看了他一眼:“你也听说了?”
郑旭存一拍方向盘,按了声喇叭,笑道:“你爸的电话都打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家老太爷前两天专门把我提溜回去训话,让我好好劝劝你,这么多年了,别一棵树上吊死。”
许成熙知道他这么说无非是拗不过长辈走个过场,也不甚在意:“别说我了。说真的,你要是没结婚,我肯定把她介绍给你,说不定你们挺合适的。”
他还真不是开玩笑。按杜平越的说法,读书时姚慕仪是学校里有名的夜店女王、社交皇后,正式的男朋友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一回,出手撩过的男人更是不计其数。这样的姑娘若是早生几年,合该是跟郑旭存凑一块斗法的,说不定还能成就势均力敌的一对。
没想到郑旭存思考片刻,还是忍痛拒绝:“漂亮是真漂亮,就是一脸精明相,看着就不好对付。”郑大爷是个相当难伺候的主儿,虽然喜欢情商高会来事儿的姑娘,但要是太过八面玲珑,他又该觉得人家心眼太多,从此敬而远之。
许成熙仔细想了想,笑着说:“也没有吧。何况那个年纪的小姑娘,又长得像她那样好看,要是不多几个心眼,太容易就让人给骗了。”
在他看来,姚慕仪纯粹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因为外貌出众,在情场上无往不利。大概是因为这个,性格难免有些娇气,但要说有多精明,倒也不至于。
郑旭存一副相当有把握的样子:“你不信?嗨,看着吧。”
许成熙听了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看相了?”
郑旭存得意道:“咱阅人无数啊,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别的不说,就这二十来岁的姑娘,我只要看一眼,心里多少有个数。”
正说着,他们的车走到岔路口,忽然有个电动车斜着冲出来,擦着他们的车窜过去。郑旭存猛踩一脚刹车,按着喇叭骂:“连灯都不看,有没有规矩了!”
“行了,犯不着的,”许成熙劝了他两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不放心地问道:“明舒回来的事,你没跟你爸妈说吧?”
郑旭存关上窗户,跟他保证:“一个字儿都没说,连我媳妇儿都不知道。”说着却收起脸上的笑容,犹豫了一下:“成熙,你们俩见了多少回了,光你瞒着也瞒不住啊。这么多人呢,就算我不说,老罗不说,总会有别人捅到你爸面前去。”
许成熙默默叹气,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他们赶到聚会的包厢,罗启航也刚好推门进来,三个人照例点了菜,等服务员收了菜单一走,罗启航便开门见山:“那姓陈的已经被扣住了。”
许成熙放衣服的手一顿,冷笑:“他既然敢回来,就别想善了。”
罗启航接着说:“你给我的那些材料我都托人送过去了。他是小心,架不住他手底下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光你翻出来的那些,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郑旭存听着高兴,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可以啊老罗,开门儿红。”
许成熙也跟他碰了一杯:“兄弟,谢了啊。你都快结婚了,难为你还帮我顾着这边。”
罗启航一仰脖喝干了,舒了口气,十分仗义道:“几句话的事,咱都是哥们儿,不用这么客气。”又说:“姓陈的这些年打着你二叔的旗号,在外头没少闹腾。他窜得太快,就算有你二婶护着,你二叔手下那帮人难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