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澄明——歌斯晴
时间:2022-09-02 07:17:54

  老爷子反复看了几遍,才将那张表递还给她,淡淡地问了句:“孩子跟你姓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明舒接过表,重新放回背包里,一面从包里翻出另一样东西,对老爷子笑笑说:“我丈夫不在意这个。”
  她这样说着,心里忽然一颤,连忙将双手平放在桌上,露出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有些夸张的花型戒指,花心镶嵌的红宝石闪出一丝幽光。
  老爷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手上的戒指,再抬起头时,脸色终于好看了些。谢明舒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硕大的戒指,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是我丈夫请人定做的。前些年国外流行这种款式。”
  老爷子哼了一声,难得开了句玩笑:“这喝过洋墨水儿的人,品味还真是不一样。”
  谢明舒没有理会老爷子语气中的嘲讽,接着说:“您知道的,我天天画画,手上不方便戴这些,带孩子的时候又怕扎到孩子,所以平时都放在包里,没怎么戴过。”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老爷子点点头,又问:“你那男的没跟你一块回来?”
  谢明舒笑笑:“他在国外还有事,暂时回不来。”
  从始至终,她都是那副客客气气却又不卑不亢的样子。老爷子摘下老花镜放回胸前的口袋里,再看向她时,冷漠倨傲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语气中带了几分难得的诚恳:“今天请你来,不是为别的。成熙他就要结婚了……”
  谢明舒心里猛地一跳,捧在手上的茶杯随之微微一震,杯中茶水洒出了几滴。
  老爷子察觉到她的失态,目光陡然犀利,加重了语气:“你偏偏这时候回来,是想要找机会报复他吗?”
  这话说得其实很没有道理。不管怎么说,难道就因为他还在这里,她就不能回到这个生活了九年的第二故乡吗?谢明舒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的水渍,随即恢复如常:“您多虑了。我跟许总无怨无仇,何来的报复。”
  她就算要报复,对象也该是她面前的这位老爷子才对。可当年父亲去世后,他也实实在在地帮他们躲过了一劫,算下来倒是不欠她什么。
  她顿了顿才慢慢说:“许总才结婚吗?我还以为他早就结婚了。”
  她以为许成熙跟她离婚后不久,就已经再婚了。
  转念一想,或许这是他又一次要结婚了吧。
  老爷子的眼光在她身上转了转,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谢明舒恢复了礼貌淡然的微笑,抬头回看过去,老爷子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她原本不打算再解释,但想想还是有些担心,怕老爷子会因为对她不满而去为难许成熙,便又笑着说:“许总是什么样的人,您肯定比我清楚。我女儿上学的事,确实是他帮了我,但这都是看在我父母的情面上,仅此而已。”
  他们两个终究与一般的离婚夫妻不同,就算断得了婚姻关系,她父母养育了他二十年,即便她从没想过用这点来要挟什么,他也抛却不得这份情谊。
  提到她过世的父母,老爷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没法对历史遗留问题说什么,便又横了她一眼:“话是这么说,你回国这段日子,成熙可没少跟你见面。”
  “我跟许总有些共同的朋友,在哪里碰上了,也是没办法的事。”谢明舒神色坦然地看过去。
  在她心里,也不是没怀疑过。好几次他们的相遇都显得过于偶然,可她不愿再多想,只将一切都归结于巧合。何况,就算不是巧合,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木已成舟,她也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
  老爷子没有提起那桩当年逼得她离开的公案,谢明舒自然也不想再谈。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喝完一壶茶,她就客气地向老爷子告辞。老爷子从包厢的窗户看见她开车离去,忽然站起身,推开了去往隔壁那间茶室的推拉门。
  这间茶屋是日式风格的,包厢中间做成庭院的样式,两侧各有两个并排的茶室,只有一道薄薄的竹门相隔。另一间茶室也是相同的装潢,里面只坐着许成熙一个人。见老爷子推门进来,连忙收回望着窗边的目光,从桌边站起来。
  老爷子白了他一眼:“都听见了?”
  许成熙低下头:“听见了。”顿了顿,又轻声说:“爸,我没办法跟别人结婚,是我自己的原因,跟她没有关系。”
  老爷子本就憋着气,听他这么说顿时提高了声音:“我说什么了吗?你也听见了,人家早就翻篇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怎么你就非得死心眼儿呢?你快四十岁的人了,不结婚,不生孩子,不是有毛病是什么啊?”
  许成熙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话,语气平静恭谨:“您说的是。”
  老爷子发过一顿脾气,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忽然涌上一阵疲乏,摆了摆手,无力道:“算了。我啊,也跟你置不起这个气。结婚过日子,谁管你爱不爱。姚家这姑娘人不错,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得找个媳妇,生个孩子,把日子过起来,爸才能放心。”
  许成熙沉默片刻才抬起头:“爸,合作的事都可以商量,但我不会跟她恋爱结婚。”
  老爷子不耐烦道:“行,你不喜欢他,还有那么多好姑娘呢,爸再给你找一个。”
  许成熙自嘲地一笑:“爸,我何必耽误人家呢。与其成一对怨侣,还不如当个朋友来往,将来有什么事也能照应着。”
  老爷子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啊,整天就那么悲观。日子过得好不好,得看两个人能不能劲儿往一处使。人还没见几面呢,你怎么就知道一定过不好了?”
  许成熙仍旧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晚高峰已经过去,路上的车少了许多,谢明舒却频频赶上红灯。她将车停在白线后,一低头就看见了仍戴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因为画油画的缘故,她从来就不带手链戒指之类的饰品。从前还没离婚时,跟他的结婚戒指也是用项链穿了当成项坠,只有平时出门或是见长辈的时候,才会取下来戴上。
  她那时年轻,有几回陪着他出席非正式的酒会,换衣服时忘了戴上戒指,还曾被人当成过未婚的小姐前来搭讪。为了这个,许成熙还半真半假地跟她吃过几回醋。
  戒指像一朵冰冷的花,沉甸甸地压在她手上。谢明舒抬起手对着车灯看了看,忽然回想起方瑞将订婚戒指戴在她手上的那天。那枚订婚戒指是他家传了好几代的老物件,暗金为底,翡翠戒面碧绿透亮。当时他将戒指套在她手上,后退两步看了看,以一个珠宝设计师的本能客观地评价道:缺些设计感,太简单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觉得搭配倒还典雅,便笑笑:挺好看的。很大气。
  方瑞耸耸肩,摆出个无奈的动作:你喜欢就好。他是第二代移民,自幼生长在美国,无论习惯还是审美,都已经更接近于美国人。
  谢明舒正要说话,他忽然低下头,程式化地吻了她。他的吻也像他们日常的相处那样,虽有温暖,却小心而客气,还带着一两分的试探。明明是浅尝辄止,两人分开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有很久都没想起过那个差一点就成了她丈夫的男人,几乎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他们在基督教会相识,那时是他妻子去世的第四年,她则刚刚陪着不到两岁的女儿熬过一场大手术,终于有机会来考虑自己的前路。跟他在一起,算不上因为感情,顶多是两个身心俱疲的人靠在一块,相互慰藉疗伤。
  他们都已经丧失了浪漫的能力,相处得倒也合拍。很快就跳过一切不需要的步骤,开始商议起结婚过日子。方瑞承诺对她女儿视如己出,又因为妻子难产去世的缘故留下了些阴影,便也对她不想再生育的事没有异议。谢明舒曾经认真地想过,或许跟他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没有想到,从订婚的那一晚开始,她便开始不断梦到已经快三年没有见过面的那个人。她向来是不信梦的,然而终于有一晚,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回想起梦里他温柔而悲伤的眼神,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钝痛,紧接着就落下眼泪。
  谢明舒在那一刻终于明白,她以为自己能够像离婚时那样,干脆地斩断和过去的一切关系。可她心里,终究做不到表面上那样洒脱。
  她一直想,在这漫长的人生里,年轻的时光,浓烈的情爱都只有那么一点。未来几十年平淡地生活下来,再深的执念也该被渐渐磨平了。可是,只要她仍囿于自己的过去,又怎么能和另一个人携手走向将来。
  她提出解除婚约的时候,方瑞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谢明舒难掩愧疚,摘下那枚订婚戒指轻轻放到他面前,低声说,Ricco,对不起。
  方瑞收回了订婚戒指,他们心照不宣地大半年没有联系。后来她申请到了意大利的学校,他不知从教会的哪位教友那里听说了,又寄给她这枚硕大夸张的花型戒指,说是自己的新作品,既然相识一场,就当留个纪念。
  她也没有推辞,拆开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翻出了画具,另外精心画了几幅油画,搭着送给他父母的贵重礼物,一起托人送给他。
  一周后她带着终于养好身体的女儿离开美国,从此也再没有和他联系过。尽管他名义上,仍旧是她女儿的教父。
  谢明舒叹了口气,慢慢将戒指褪下,收回了背包里。放下戒指的时候又碰到了旁边的那张纸,她不用猜也知道,是女儿的入学证明。
  连林念这个至交好友都不知道,是她托了在国外认识的朋友,改了女儿的身份信息,谢云馨真实的生日其实比证件上早了两年,就在他们离婚后的第八个月。只不过因为从小生病,她比同岁的孩子要瘦小许多,这才没惹得别人怀疑。
  小孩子总是容易把跟别人不一样的伙伴当成异类,纵然这样的区分本身没什么恶意,但一个活在他人猎奇目光下的孩子却往往心里不那么舒服。起初她是担心女儿因为晚了两年进幼儿园,而被同学们特殊对待,才出此下策。没想到,现在反而帮了她一个大忙。
  谢明舒将背包扣好,关掉车里的灯光。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她才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些许的力量,便慢慢挺直脊背,长舒了一口气。
 
 
第21章 
  林念坐在窗边翻着手机,看两条新闻,又去看一章小说,时不时切到微博刷上几条。手机逐渐发烫,她心里烦着,也不知道都看了什么,连喝完两杯奶茶,才看见杨景辉出现在门口。
  林念原本不想开口,见他提着两个大塑料袋在店里东张西望,还招来了一对年轻情侣的白眼,她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向他招手:“这里。”
  杨景辉来得急,坐下了仍旧微微喘着粗气,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擦汗,对她尴尬地笑笑:“对不起啊,路上有点堵车,又迟到了。”
  他坐在她对面,两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放在卡座上。林念自动忽略了那个又字,只说“没关系”,从桌角拿起菜单递给他。杨景辉接过来像模像样地看了半天,等服务员走到他身边时放下菜单,指着林念刚点的第三杯奶茶说:“麻烦给我来杯一样的。”
  林念凉凉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转,还是欲言又止。等到奶茶端上来,他喝了一口,随即被腻得眉毛都拧了起来,转头咳了好几声才哑着嗓子问她:“怎么这么甜?”
  杨景辉一向不爱吃甜食,她那时候真是不容易,明明是个从小就爱吃零食点心的人,在他面前却规规矩矩,只要他在家,她都按他的建议吃得十分清淡,连清炒苦瓜也能面不改色地陪着他吃下去。
  林念白了他一眼:“女人年纪大了,雌激素分泌水平下降,就爱吃甜的。”
  杨景辉摸了摸鼻子:“你还没到那个年纪呢。”
  林念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的话,仍旧用吸管随手搅着奶茶里的珍珠。杨景辉挪开自己面前那杯奶茶,将带来的东西摆在桌上。蛋黄酥,绿豆饼,生煎包,紫米糕,各种各样的话梅,全都是她从前喜欢的零食。不知道他是去扫荡了哪里的小吃街。他一样样摆完,抬起头像个等待表扬的学生一样看着她。
  他的表情让林念觉得十分滑稽,她盯着桌上那一大堆东西,只觉得无奈又好笑,半天才说:“谢谢你,难为你还记得。”
  “这种零食偶尔吃一吃没什么,也能让人心情好,别天天吃就行,”杨景辉说得十分真诚,见她始终没有动桌上的东西,还是有几分尴尬。
  他从空下来的塑料袋里摸出自己的水壶,拧开才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喝完。盯着那杯甜得腻人的奶茶犹豫了几秒,还是招手请来服务员,另选了一杯最清淡的。不加冰,不加糖,不加珍珠,不加芋泥,真就是单纯的奶精和红茶。
  林念毫不怀疑,如果服务员告诉他可以不加奶精的话,他真的会花一杯奶茶的钱买一个泡在开水里的红茶包。
  这么简单的一杯奶茶很快就端了上来,杨景辉喝了两口,林念等到他放下杯子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杨景辉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或许按照惯例的开场白,他应该笑着说句俏皮话,像是“没有事我就不能来找你?”
  可林念知道,他就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果然,杨景辉犹豫片刻,只是问:“那个……最近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前几个月升了职,更忙了。”言外之意自然是说自己没工夫跟他虚耗,有什么事赶紧说。
  杨景辉却仿佛全然没听出她的意思,一本正经地说:“挺好的。不过工作虽然重要,也得注意身体,每年还是定期去体检一下比较好。”又说了些春季的注意事项,什么屋里定期开加湿器,睡前喝几口温水,每一件都是他从前身体力行为她做惯了的。
  林念用吸管狠狠搅着奶茶里的珍珠,开始庆幸自己要了这杯喝不下的奶茶。她忽然想到,头一次跟杨景辉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就是现在这样,鼻尖冒着汗,详细认真地跟她分析从年轻时开始养生的重要性。
  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把同学介绍的相亲宴变成养生大讲堂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杨景辉并不是跟她卖弄专业知识,那天只是太紧张了。可她那时一心沉浸在能跟暗恋很久的学长面对面相处的喜悦中,他说什么,自然都是好的。
  林念趁他停下来喝茶的功夫,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他,也打断了自己的回忆:“所以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就是来给我讲养生知识的吧?”
  杨景辉停下他的科普讲座,尴尬地攥着那杯奶精红茶,踌躇着,试探性地问:“也没别的,就是我听说明舒回来了,你跟她还有联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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