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句话说得颇有些动人,许成熙看向二叔,见他也点了点头,一副可怜的样子,心里便生出几分不忍。他虽然觉得二叔从前对妻女太绝情了,但他曾经对自己确实不错,若是当着众人一口回绝,难免让二叔寒心。
然而傅秋燕早就撂下狠话跟这个血缘上的父亲断了关系,他也不愿在堂妹大喜的日子里给她徒增不快,心里着实有些为难,只含糊着说了句:“您说的是。二叔的心情,我也很能理解。”
苏郁欢听他言语间有松动的意思,看了丈夫一眼,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哪怕就让你二叔坐在后面看一眼也行。要是秋燕和她妈妈不愿意看见我,那……我就在外面等着,让他们推着你二叔进去也是一样。”
实际上,苏郁欢认识二叔的时候,二叔已经离婚好几年了,傅秋燕母女从来也怪不着她,但她这份委曲求全的贤惠却听得旁边的二叔很是动容,几乎是感激地看着她,她也低下头朝二叔笑了笑。许成熙见了这一幕,心里不免觉得讽刺,想想才委婉地说:“二婶,您和二叔的意思我都明白,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终身大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苏郁欢见丈夫满脸失望,又要说什么,连忙伸手安抚地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他倒也立刻安静下来。她示意许成熙走远两步,才低声说:“话是这样说,不过秋燕跟你关系好,那新郎官又是你的朋友,看在你二叔大老远赶来的份上,你就帮忙说几句话吧。”
许成熙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绝,那边忽然走来一个年轻人,见了他便笑着说:“许哥,怎么还不过去啊,我大哥正到处找你呢。”
二叔听他言语,便猜到是新郎的家人,顿时又激动起来。许成熙只得将那年轻人介绍给他们:“这位是新郎的堂弟,启轩。”他待要转头给罗启轩介绍时,罗启轩摆了摆手,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二叔,二婶。”却是随着许成熙称呼的。
苏郁欢看了丈夫一眼,便走过去将方才说过的话对罗启轩又说了一遍。一回生二回熟,这下更是拿出了她当年演戏的架势,让人一听便忍不住为她一番苦心周全所感动。
罗启轩年纪虽轻,倒也不是个好糊弄的,面上仍旧笑得和气,嘴里却不饶人:“二婶,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也没必要瞒着。二叔的事吧,我大嫂早就说过了,‘自己出轨还拿我的抚养权逼着我妈连嫁妆都给他留下,现在说知道错了,早干什么去了?他回来认我,我还不稀罕他这么个爸呢!’”
几句话便将傅秋燕的口气学得活灵活现。许成熙暗想,原以为罗启航那张嘴就够损的了,没想到他这个堂弟竟是青出于蓝。
二叔听了这话,也不急着说话了,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罗启轩尤嫌不足,嘲讽道:“您别哭啊,今天是我大哥大嫂的好日子,我大伯母和傅阿姨哭一哭就算了,您在这跟着哭什么劲啊?”
许成熙听他越说越过分,连忙拍了拍他,又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苏郁欢听他口气如此坚决,料想已经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便叹了口气,从手包中取出一只红包,对罗启轩说:“好孩子,既然我们进不去,好歹麻烦你把这个给你大哥大嫂,就当是你叔叔和我的一点心意了。”
她与许成熙年纪差不多,更兼这些年保养得宜,远望去就如二十来岁的女郎。顶着这样年轻美丽的脸,说话却是长辈的口吻,难免让人觉得有几分诡异。
罗启轩看了眼她手里的红包,笑着说:“这我可不敢接,要是大哥知道,又该埋怨我了!”说罢看了许成熙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您也别怨许哥,我大哥知道他心软,才让我过来,将来您有什么气,都朝着我们哥儿俩来,可别伤及无辜。”
他还要再说,许成熙连忙拦住:“启轩,大早上的你就喝酒,回头让你爸知道,该说你了。”他这话虽然是朝着罗启轩说的,眼睛却看向二叔,显然是帮着他解释。转头又低声劝罗启轩:“我知道你的意思。好歹也是长辈,你少说两句。”
罗启轩见好就收,笑嘻嘻地说:“还不是帮我哥挡酒嘛。”又看了眼手表:“仪式快开始了,我们得赶紧过去,二叔,二婶,您自便啊。”说罢转身就走。
他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许成熙也不好再说什么,走过去跟二叔道别,又劝二叔保重身体。二叔满脸掩饰不住的失望,只拍拍他的手背叹了口气。许成熙最后一次回头时,看见苏郁欢站在二叔的轮椅后面,脸上还挂着笑容,看向他的眼神却渐渐透出几分寒意。
许成熙跟着罗启轩回到大厅时,已经临近仪式开始,人们陆续往外走着。郑旭存带着妻子等在大厅一角,见他进来,连忙向他示意。
他跟乔颖珊打个招呼,郑旭存便让妻子先跟着罗启轩去了外面,才向许成熙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老罗的手机放我这儿了,刚才那边给他打了个电话,陈莘华都认下了。”
许成熙冷笑:“证据都摆在眼前了,他不认又能怎么样。”
郑旭存一摊手:“认是都认了,就是他咬死了全是瞒着你二婶干的,你二婶一点儿都不知道。还真是个硬骨头。”
“不知道?你信吗?”许成熙忍不住反问,“他可是我二婶一手提拔上来的。”
郑旭存嗤笑:“他连跟你二婶长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都认了,还说就是因为这个,你二婶才放心地把什么都交给他,凡事他经手的事都不过问。”
“他倒聪明,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你二婶刚才没借着二叔压你?”
许成熙摇头:“当着我二叔,还有那么多人,她不敢挑明了说。”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估计,他们背地里搞这些,我二叔心里未必不明白,顶多是懒得管。还有那些跟了他几十年的元老,我二叔抹不开面子,说不定想着借他们的手料理了。何况二婶这些年还算尽心,二叔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她,拔掉一个陈莘华,她也能老实几年。”
郑旭存虽然猜到他会这么说,仍不免显出失望:“就这个?我还寻思你得来个清君侧呢,闹了半天,合着真就敲山震虎啊。”
许成熙倒不以为意,只是说:“那边本来就归我二叔管,燕子既然不要,那我二叔愿意给谁就给谁呗。这么多人盯着,她总不可能拿到手了就翻脸把我二叔踢出去吧。”
郑旭存颇有几分不赞同:“你也太心慈手软了。”
许成熙顿了顿,才叹了口气:“我二婶在明处,暗地里的那些账也没有证据能落到她身上,再查下去又能查出什么?何况她跟二叔之间,到底是家事。旭存,疏不间亲。”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却知道,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他们两人一路说着话,已经走到外面。刺眼的阳光晃得许成熙眯了眯眼,再睁开时,目光立刻被一个熟悉的身影牢牢吸引了过去。
第25章
谢明舒站在树下,不知跟乔颖珊说了什么,两个人都笑起来。
为了参加婚宴,她穿着一袭宝蓝色的半袖连衣裙,化了淡妆,挽着米色小手包,搭配全套珍珠配饰,站在阳光下,整个人都像笼上了一层温润柔和的光。许成熙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他们离得不算近,耳边嘈杂,不时有来客从中间走过,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仍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满心都是不敢说出口的贪恋。
他忽然想起,从前他们还年轻,她总说自己撑不起这样端庄大气的宝蓝色,从来没见她买过这样的裙子,原来她穿起来,也是这么好看。
郑旭存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气得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瞧你那点出息!咱痛快着点,想去就过去跟人家说两句话,光明正大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犯得着在这偷偷摸摸地看吗?”
许成熙还是摇了摇头,自嘲地说:“我还能跟她说什么呀?”
问候她的女儿?还是问她的丈夫?
郑旭存叹了口气,推心置腹道:“有句话我昨天晚上就想跟你说。既然她有别人,那就是已经把你放下了,她现在肯定希望你也过得好。你老是这么消沉着,显得好像人家多对不起你似的,她看见能安心吗?”
许成熙从未往这边想过,顿时愣住了,他明白郑旭存这样说的目的,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他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缓过神问:“不是说,每个人都会希望爱过的人即使离开自己之后,也时刻记得自己,不会跟别人在一起吗?”
郑旭存却没有笑,反问他:“那你觉得谢明舒真会这样想吗?”
许成熙轻声说:“我倒宁愿她真这么想。”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头对郑旭存说:“咱们过去吧,老罗估计等了有一会儿了。”
郑旭存一听就知道刚才那番话又白说了,无奈道:“你等我先把我媳妇儿叫过来。”
他心里虽然憋着气,走到妻子面前时还是语气和蔼地说:“珊珊,咱先走吧。”
乔颖珊却敏锐地察觉出他的不满,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收起手机怯生生地跟谢明舒说:“明舒姐,那咱们有空再联系。”说着就走到郑旭存身后。郑旭存朝她点点头,刚要走,忽然听见许成熙的声音:“明舒。”
原来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过来了。
不同于他刚才的犹豫,谢明舒倒是很大方地笑了笑,对他说:“成熙哥,早上好。”
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他们的朋友圈子总能扯上些交集,不如就当做一位不常见面的世交兄长,既不算对不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也免得将来相见依旧尴尬。
她表面虽坦然,暗地里却紧紧攥住了手包的带子。因为画画的缘故,她的指甲向来剪得很短,攥得久了,手心才觉出一点痛意。
许成熙很少听到她这样称呼,不由得愣了一下。郑旭存看出他舍不得走,只好无奈地说:“得,那我们先过去了。”说着就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乔颖珊本能地跟上去,走了两步才回过头怯生生地跟她道别。谢明舒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中一丝莫名的羡慕,不免有些诧异。她几乎是逃避一般地思索着缘由,却还是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舒?”
她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许成熙心里涌上没来由的紧张,垂下目光,仿佛出于礼貌地称赞她:“你穿这条裙子很好看。”
她也低下头看了看裙摆,不好意思地笑道:“毕竟是燕子的婚礼,打扮得太简单了总归有些不尊重。”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跳得厉害,倒好像是为了见他才穿成这样。
沉默了片刻,许成熙才接着问:“你没带容容过来?之前我听燕子说,想让容容来给她当花童。”说完就在心里暗笑自己,果然是之前想到的话题。
谢明舒歉意道:“本来是要来的,正好她今天有钢琴课,她最近喜欢这个,我说什么都不肯来了。”说着便想起女儿撒娇的样子,忍不住微笑。
看她眉目舒展,他仿佛眼前一亮,一直紧绷的心里难得轻松了些,也温和地跟她开起玩笑:“这么爱学习的孩子,真是难得。”
谢明舒也笑,看着他正要说话,他忽然伸手在她身前一挡:“小心脚下。”虽然情急,手臂却仍小心地停在她身前一两寸。她低头一看,原来恰好有根长长的电线拖在地上,若不是他注意到,恐怕难免要绊一下。
她连忙说了句“谢谢”,又笑笑:“光顾着说话了,都没注意脚下。”
许成熙嗯了一声,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只叮嘱道:“老罗喜欢热闹,在这里摆了不少音响。地上都是电线,你穿着高跟鞋,走路小心一点。”
谢明舒点了点头,他这才慢慢收回手,她却不知不觉地走了神。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因为从小学钢琴的缘故,越发练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还记得小时候每回生病,她都要撒娇要听他弹琴。许成熙性格温吞,再激昂的曲子都能被他弹奏出几分温柔的意味,为此被教钢琴的老师批评过不知多少次。她不懂钢琴,却喜欢看他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从指间流淌出春水一般温柔的琴音。
那时她曾经偷偷画过不知多少张他弹琴的侧影,含着一点少女心思,私心想要在纸上留住他低头凝视着琴键时的温柔神情。
谢明舒从来没对女儿说起过这些,可是当女儿跟她说想要学钢琴的时候,她心里竟然涌上难以言说的喜悦。他们的女儿,终究还是有些像他的。
她想到这里,就脱口而出:“你还弹钢琴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是已经覆水难收,便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愣了愣才摇头:“这几年工作忙,没怎么弹过。”
谢明舒自觉失言,赶紧解释:“正好刚才燕子带我看他们请来的钢琴手,我听那人弹得不错,想起你原先一直弹钢琴,就随便问一句。”说着又没话找话地问:“对了,我都没问过燕子,她和罗师兄是怎么认识的?”
许成熙也松了口气,想着就笑出声:“这事说起来就有意思。有一回燕子临时有事找我,我正好出去了,老罗坐在我那背对着门打游戏。燕子那天没戴隐形,还以为是我,上去一拍椅背,就把老罗手里的PSP给震掉了。”
这么个欢喜冤家似的开头,她也忍不住笑起来。许成熙盯着她的笑容,忽然忘了词,顿了顿才想起后面要说什么,只得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老罗你知道的,嘴比手灵活多了,那天好不容易要赢一局,被燕子给拍没了。”
罗启航很有风度,虽然心里惋惜得不行,仍是接受了她的道歉。倒是傅秋燕看出他心疼,便自告奋勇拿过他的PSP说要替他赢回来。
“那天我回去的时候,燕子已经连赢了三四局,老罗那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许成熙回想起罗启航惊讶的表情,又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两人从游戏里的战友发展成生活中的朋友,再过渡到恋人,虽然有过吵架冷战,也险些闹出过分手,但总归还是一路顺利,在双方父母和亲戚朋友的祝福中修成正果。
谢明舒听到这里也笑了笑:“真好,”一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脸上的笑容含了几分怅然,慢慢垂下了眼睛,仍旧低声重复:“我刚才看见罗家伯父伯母和傅阿姨,他们都那么高兴。像罗师兄和燕子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