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蕙兰已经有几个月没什么音讯,他暗地里给周倩所在的单位打过一次电话,得知周倩在试用期表现良好、转正应该没什么问题,也就放心了不少。
“好,我们都挺好的。先前怕给你们找事儿,都不敢跟你们联系,”周蕙兰絮絮地说了她们母女的近况。周倩在单位旁边租了个房子,条件跟许家自然是比不了,但她们娘儿俩总算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一起,也就不嫌其他的了。“就是家里地方不大,倩倩还有合住的同事,要不然就请你和明舒有空的时候过来吃个饭了。”周蕙兰如是说。
她劳碌了大半辈子,乍一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这两天正盘算着支个车,早晚去地铁口卖些小吃,挣多少钱都在其次,主要还是在家待久了心里发慌。
“您跟倩倩都过得好就行,”许成熙宽慰她,照例又嘱咐了一句,“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跟我说。”
“这怎么好意思呢,”周蕙兰连忙推拒。
“阿姨,”许成熙打断她的客气话,“我跟明舒准备办婚礼了。”
“我听说了,”周蕙兰笑道,“今天打电话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这些年你没少帮着阿姨,阿姨也没什么能给你们的,就是过年的时候在家闲着没事,腌了不少的腊肠,记得你和明舒都喜欢这个,等过两天就给你们送去。”
许成熙谢过了她,又说:“之前一直没有您的消息,您要是有空的话,也带上倩倩一起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周蕙兰吓了一跳:“哟,你那些朋友都是什么样儿的人啊,我们过去太不合适了。”
“没事的,”他还是坚持道。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想,自己的身世如此复杂,可是除了在他年幼时就过世的养母,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也只有周阿姨和姑姑给过他一些近乎于母亲的关怀。
周蕙兰到底是没有答应,只说过几天得了空就把腊肠给他们送来。
筹备婚礼的过程漫长而繁复,他们两个人倒都乐在其中,光是婚服的图册就看了不知道多少本,最后还是谢明舒突发奇想,拿出美院高材生的技术自己画了几幅图样,交给设计师去尝试着修改制作了。
至于其他的流程安排,他们有时候灵机一动,又想出什么新点子,晚上回来交流过后就兴冲冲地给婚庆公司打电话。幸好他们的想法还不算太离经叛道,大多数也都能实现。
唯有一件事是让负责人有些为难的:这一回他们行的是偏西式的礼节,照理说应当请新娘的父亲或兄弟挽着她走过红毯,将她交到新郎手里。只是谢明舒的父亲早已去世,她与那些血缘上的亲戚也早就断了联系,唯一一位曾经称作哥哥的人还是婚礼的新郎。
“要不,我一路挽着你一起走红毯?”许成熙笑着问。
“这……”负责人略显为难地启发他们,“走这一趟就是图个意头,或者有什么男性亲友来陪着,也是可以的。”
吕世维先前打电话来恭贺的时候,还开玩笑说他也算他们的老乡,比别的同学朋友更亲近些,若是他们不嫌弃,他倒挺愿意作为娘家人的代表,承担一下这个光荣的任务。许成熙此时想起来,觉得并无不可,便转头询问妻子的意见。
谢明舒笑着摇摇头,还是拒绝了:“我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不用像转手似的,从一个人手里交到另一个人手里。我和容容一块走过去就行了。”
许成熙听了也很是赞同:“那就按照我太太说的来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谢明舒看着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
在国外待了许多年,她的观点也有所转变。她觉得婚姻应当是两个独立的人从各自生长的家庭中脱离出来,在一起组建一个新的家庭。这自然不是说要与原生家庭断绝关系,而是说就像长在不同花圃中的两株花,重新栽种到一片未知的土地上,从此并肩迎接阳光雨露。不再是传统定义上那样,将一个靠着血脉——通常还是男性血脉——维系的大家庭看做一棵紧密坚实的树,而婚姻就是将一棵树上的枝条砍下,硬生生嫁接到另一棵树上。
一边是在陌生的地方挣扎着寻求认同和归属感,另一边确实完全熟稔的环境,正是这种在地位和心态上的完全不对等造就了许多矛盾与分歧。
大约她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什么隐忍顺从、逆来顺受、无私奉献,她并不具有那些传统意义上通常用来歌颂女性的美德,许多时候也庆幸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因为这些将她们的面庞妆点得如此流光溢彩的项链,又何尝不是套在脖子上的重重枷锁,一旦被人抓住了,便再无招架之力,只能被勒得喘不上气来。
她所向往的婚姻和家庭,应当是团结而又独立的,谁也不该以自己的意愿去束缚谁,而是相互倾慕,相互尊重,相互照顾,相伴前行。
就连年轻时的他们也没有完全做到,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再遗憾。因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们曾经错过九年,幸好还有大半生的时光等着他们去圆满。
这一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晚些,三月初还下了一场大雪。雪后他们又去婚礼现场踩点了一回,看到摆在客厅角落里的钢琴,许成熙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放过来的?”
陪同着他们的一位负责人解释道,是前阵子酒店内部重新装修时加上的。
许成熙看了眼那台价值不菲的钢琴,想起一件往事,停下来捏了捏妻子的手:“要不我回去问问老罗,能不能把他们婚礼上请的那个弹钢琴的小伙子再找来。”
“这么大张旗鼓的找一个弹琴的人干嘛?”谢明舒一脸惊讶。
他沉默片刻,有些别扭地开口:“你忘了?当时老罗和燕子婚礼上,你跟我说觉得那个弹钢琴的小伙子弹得很好。”
她都已经不记得这个随口扯下的谎言,没想到他还记得这样清楚。谢明舒松开他的手,转身抱住了他。许成熙不解,慢慢回抱住她问:“怎么了?”
谢明舒心里感动,轻声说:“其实我根本不记得那个人弹得怎么样,只是那时候跟你走在一起,忽然就想到了从前看你弹钢琴的样子。”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收了收手臂,将她搂得愈发紧了。
第84章 2013年3月
经过与婚庆公司的又一番协商,那架钢琴最后还是排上了用场。
他们事先瞒得很好,到了婚礼当天,宾客们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新郎走到礼堂中央的钢琴旁边坐下,弹奏起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而新娘一手握着捧花,一手牵着同样穿了白纱裙戴着花冠的女儿,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谢明舒的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上面是简洁的V字领,短短的荷叶袖,下面的裙子照例分了好几层,最外层是由上半身连贯下来的绸缎面料,从一侧斜着垂落下来,露出下面蓬松的纱裙。腰际用银色丝线绣了一只闪亮的凤凰,扬起的尾羽盘旋到胸前,颇有种中西合璧式的美感,倒也不觉得突兀。
除此以外,她的裙子上并没有其他水钻珠饰,除了一对珍珠耳坠,连头纱下面也只是用一排小巧的白色百合花簪在盘起的头发上,取一个百年好合的意头。
许成熙则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服,系着白领结,外套边缘和袖口上也用银色丝线绣了与她的婚纱相配的纹饰,将低调与张扬融于一身。
礼堂里回荡着他的琴声,隔着红毯,他们两人一个望着缓缓走来的妻子,激动得手指发抖,几乎按不动琴键;一个看向渐渐靠近的丈夫,紧张得手心冒汗,险些握不住捧花。
他按下既定选段的最后一个音,她也恰好走到了他面前。许成熙站起身将钢琴盖子合上,先抱起女儿,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而后将女儿交给坐在第一排的林念,执起新娘的手,俯身温柔而虔诚地吻向她的手背。
他牵起她的手走上高台,在她耳边轻声说:“小心台阶。”
她压低了声音答应:“好。”
等在台上的主持人念过老套冗长的宣誓词,他们两人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分别说出了那三个字:“我愿意。”明明是排练时说过许多次的话,可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忽然就诞生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力量。
接着是交换戒指,谢明舒顺利地将戒指套进他手指,而轮到许成熙的时候,他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她借着捧花帮他挡了一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向他微微一笑。他这才稳住了心神,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光芒闪烁的戒指为她戴上。
仪式的最后,主持人笑眯眯地宣布:“现在你们可以亲吻了。”
许成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揽住她的腰,低头吻向爱人的嘴唇。当着满堂的宾客,谢明舒原本还有些羞涩,很快却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回吻住他,伸手在他背上抚摸着。过去了这么多年,跨越了上万里的距离,他们终于再一次走到了对方身边。
本应是标志着流程结束的一个轻吻,他们却好像忘了坐在下面的宾客,自顾自吻得起劲。主持人欲言又止,想打趣两句,又怕他们不好意思,只得一脸无奈地站在了旁边。
随着时间一秒秒流逝,庄严肃穆的气氛也就到此为止,台下渐渐起了骚动。林念捂着干女儿的眼睛一脸嫌弃,脑子转得飞快,想着一会儿得怎么在小姑娘面前应付过关。傅秋燕凑在罗启航耳边感叹:“我哥今天真是高兴啊,什么时候见过他这副样子。”唯独郑旭存四下里看了看,见身后的宾客们各个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便压着嗓音朝台上提醒了一句:“嘿,再亲嘴皮子都要磨出火星儿啦!”
这么一句话清晰地落入耳中,谢明舒顿时缓过神来,面前的人却还揽着她不依不饶地亲吻,她觉得不好意思,暗地里在他腰间锤了两下。许成熙又用力将她搂了一搂,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将她放开。
刚才纠缠太久,她此刻已经是头晕目眩,脚下险些站不稳,幸好他反应快,见她身形一晃,就急忙扶住了她。
谢明舒气他不顾场合,对台下宾客们勉强扯出个笑,转过头嗔着瞪了他一眼,这才看见许成熙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眼泪。这下不只她,连主持人都吃了一惊。
他接过主持人的话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被眼泪哽住了。谢明舒方才的薄怒也都烟消云散,伸出手为他擦掉眼泪。
许成熙攥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吻了吻,哽咽着说:“明舒,我这个人,生来就性格软弱,可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所有勇敢的事,都与你相关。”
这话一出,过去几十年间的许多事情在她眼前闪过。她亦是忍不住泪意,还是接过话筒笑着圆场:“没关系,往后都有我呢,我会护着你的。”
宾客们纷纷鼓掌,林念适时地将谢云馨推过去,打扮成花仙子的小女孩迈着小短腿走上高台,开心地站在爸爸妈妈跟前,一家三口共同拍下了一张极具纪念意义的婚纱照。
到了该抛新娘捧花的时候,台下未婚的女宾们纷纷被请到前排来,就连许安南都被母亲推着,不情不愿地找了个角落。谢明舒站在台上,转过身作势要扔,忽然改变了主意,拿起话筒说:“我今天就不扔捧花了。”
林念本来没有抢捧花的打算,都已经让到了一旁跟傅秋燕说话,不妨谢明舒提着裙摆快步走下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只是一愣神的功夫,捧花就已经塞到了她手里。
林念抬起头,面前的好友笑容真挚,对她说:“我今天不扔了,省得还要想办法扔给我最希望能接到的那位女士,”谢明舒拥抱了她,在她耳边说:“念念,祝你幸福。”
在周围一片吐槽着“暗箱操作”的起哄声中,林念抱紧了怀里的捧花,含着眼泪目送好友走回了高台。她心里既高兴,又难免有些空落落的。
这是她认识了半辈子的好友,也是这么多年最好的姐妹。
刚才还在与她说话的傅秋燕忽然侧身让出路,另一个人靠过来低声唤她:“念念。”
林念没有说话,默默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任由杨景辉伸手搂住了她。
仪式过后楼上的餐厅举行喜宴,因为许成熙早已卸去了公司的职务,有许多生意场上的泛泛之交是不必应酬了,但两边的亲朋好友也来了几十号人。
两个人换下刚才的婚服,谢明舒换了身轻快些的纯白长裙,从V字领的两肩处,绣了立体的花纹斜斜蔓延下来,半透明的袖口处绣了两排花纹遥相呼应,头发亦用一枚花色相近的发卡低低绾住,比之刚才那一身,更显得柔美可亲。
许成熙则换了与她相配的白色西装,两个人挽着手站在那里,彼此交相辉映,珠联璧合。连郑旭存见了都不禁感叹:“还得是明舒站在你身边,才是那个意思。”
许成熙听后却白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的,难不成我身边还有过别人?”
谢明舒别过头忍俊不禁,心里却难以抑制地,因他的辩白既欣喜又心疼。郑旭存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找补:“这不是还有我跟老罗嘛。”
“明舒,”被点到的罗启航赶紧端着酒杯接过话来,又改口响亮地叫了声“嫂子”,笑着说:“往后你管我叫师兄,我管你叫嫂子,咱俩各论各的,谁也不耽误。”
谢明舒喝过了酒,看见站在他身边的傅秋燕,拉起她的手笑道:“罗师兄客气,我跟燕子早就是各论各的了。”
傅秋燕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声音几乎哽咽:“明舒姐,我是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跟我哥重新走到一起。”
虽然他们正式结婚已经有好几个月,但朋友们仿佛在这场婚礼上才真正意识到,他们两人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跟所爱的人再次结为眷侣。
或许,这就是婚礼的意义吧。
许继红亦是激动得直掉眼泪,拉着他们的手叮嘱:“你们俩能重新走到一块,多不容易呢,往后可一定要好好的。哪怕有什么摩擦,互相让着点就过去了。”
谢明舒看了丈夫一眼,郑重道:“我们会的,您放心。”
许继红按了按她的手背,哽咽着说:“听你这么说,姑姑就放心了。”
轮到林念时,她拉着谢云馨的小手,端起酒杯说:“许成熙,我还是那句话,明舒这些年不容易,你一定要对她和容容好。”
“我保证,”许成熙脸上含笑,语气却异常坚决,而后仰头将杯中的红酒喝干。
尹俊峰总是记得他婚礼前单身派对上发生的那件意外,心里觉得老大对不住他们,虽然不方便在这时候明着赔罪,但也恭恭敬敬地压低了杯子,又将一整杯红酒都喝个干净,才挽着妻子得意道:“当初我就说人家肯定是一对,你还说我瞎猜,你看现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