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澄明——歌斯晴
时间:2022-09-02 07:17:54

  对了,他怎么没有把妻儿带来?
  这个疑问在她心里只盘踞了几秒,就得到了解答。说不定他的妻子要留在家里看孩子,或者只是不愿意来,他只好自己过来祭拜。她垂下目光,不再去想。
  因为记挂着女儿,谢明舒买的机票比他早了一班。那天是清明的正日子,也是三天假期的最后一天,外出的人们集体回家,许成熙没有买到改签的机票,只好在机场与她道别。
  他本来习惯性地想说:到家之后跟我说一声,话到了嘴边,却改成:“一路小心。”
  “你也是,”她点头,却还看着他,没有走开。
  他们的每一次告别,好像都是她先转过身,留他站在身后看着她离开。现在时间还富裕,她忽然想等他的背影走回到人群里,等到分辨不出的时候,再转身踏上自己的归途。
  “你……”许成熙似乎想要说什么,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他看了眼来电人,只好接起来。谢明舒听见他压低嗓音叫了一声:“爸。”
  谢明舒心里一凉,握着提包的手直发起抖,仿佛梦境破碎跌回了现实。她指了指登机口,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他怔了片刻,像是想跟她再说两句话,可是还没迈出步子,握着手机的手忽然一抖。他终于慢慢地朝她点头。
  谢明舒无暇他顾,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登机口。
  她知道他的亲生父母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尤其是他父亲。若说他母亲只是面子上的淡漠,他父亲就是鲜明的嫌弃。或许是嫌她家里空有些钱却没什么权势地位,或许更阴暗地猜测,是妒忌他的亲生儿子每次提起养父母时,那种本能流露出的亲近之意。
  哪怕当年许成熙背地里答应了极为苛刻的条件才换来二老同意他们结婚,老爷子私下见到她的时候仍旧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顾及面子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罢了。幸好他们平时并不跟老人住在一起,只有逢年过节需要应个卯。
  比起她来,他现在的那位妻子是老爷子亲选的,在事业上对他能有不少帮助,他应当不会像从前那样两边为难了吧。
  她笑了一下,踏上了飞机。头等舱的座椅堪称舒适,她吃过饭又太容易困倦,没过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梦里也全都是乱糟糟的画面,先是老爷子在他们婚礼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然后是她流产那次,老爷子在病房里满脸不耐烦,嫌她怀了孕还要去上班,连个孩子都保不住,那时许成熙为她据理力争,最后半推半请地将他们都赶出了病房。
  转而又梦到老爷子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对许成熙说,事儿都出了,谁还管她是不是这种人,你哥哥人都躺在医院了,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骂,连带着家里人出门都让人背地议论。这样的媳妇,我和你妈伺候不起。
  间或夹杂着林念为她打抱不平的声音:呸,什么老不讲理的玩意儿,真当他儿子是个宝了。
  她梦到此处猛地惊醒过来,拉开了遮光板。飞机已经飞到高空,四周都是厚厚的云。她看了一眼,又重新戴上眼罩入睡了。
  过了几天,许成熙照例赶在周末去探望父亲。
  往常都颇为安静的客厅里此时回荡着老爷子响亮的笑声,另有一位姑娘的声音,夹杂在笑声中听不真切。许成熙只当杜平越带着女朋友来了,一走进去才看见那位年轻姑娘站在父亲身边,端着得体的笑脸,提起茶壶给长辈们倒茶。
  老爷子慈祥地招呼他坐到另一边,又叫那女孩子:“别忙了,你们年轻人先坐下来聊聊。”
  他已经忘了那女孩的名字,又不好当面问,那姑娘倒是一口一个“许总”叫得客气极了。
  老爷子来回看了看他们:“慕仪这么客气干嘛,你们今天就算是认识了,成熙比你大几岁,往后就叫一声大哥得了。”
  许成熙暗想,这女孩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比他小了何止几岁。
  姚慕仪看了他一眼,朝老爷子笑得甜甜的:“伯父,我们这一代的女孩子可不敢随便管人家叫大哥。只有对那种不喜欢又不好拒绝的人,才会给人家发一个大哥的名头,让对方断了念想呢。”
  她这番俏皮话把老爷子哄得哈哈大笑,直对着旁边沙发上的一对中年男女说:“您瞧瞧,儿子有什么好,还得是闺女贴心。我这儿子是指望不上了,要是慕仪能给我当个闺女就好了。”
  姚妈妈自许成熙进来便不顾礼貌地上下打量着他,脸上的笑容端久了,渐渐有些勉强。姚爸爸暗地里给她使了几回眼色,一回比一回严厉。听到老爷子这话,他像得了什么保命符似的,紧皱的眉头顿时松开,殷勤道:“哎呀,您看得上慕仪,这是她的福气,往后就让她常来您家走动着,多陪一陪您。”
  姚爸爸显然对许成熙十分满意,一会儿夸他沉稳可靠,一会儿又说自家女儿年轻爱使小性子,还得是找个年长些知道包容的,日子才能过下去。
  言语之间,仿佛已将他当做了女婿一样。
  这回换了姚妈妈拼命向他使眼色,恨不得伸手把丈夫的嘴给捂上。
  许成熙冷眼看着,真不知道父亲这回是从哪里挖来了这么一个活宝。若是换了前几年,别说姚家在老爷子眼里够不够看,单看姚爸爸这副急切的样子,老爷子心里都得再掂量掂量。
  正巧这时候,继母周蕙兰端着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又念叨着要给他们泡茶,许成熙干脆站起来:“阿姨,我帮您吧。”
  没等旁人再说什么,他已经向长辈们一一欠身点头,跟在周蕙兰身后迈步走出了客厅。
  老爷子指着他的背影愤愤念叨了一句“毛病”,姚爸爸在旁边好声好气地劝道:“成熙这是顾家,等将来结了婚,就更知道心疼人了。”
  老爷子这才缓和了脸色,拉过姚慕仪,慈爱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作者有话要说:
  8/14修文
  这章改得好痛苦
 
 
第12章 
  周蕙兰在家里做了十几年保姆,跟老爷子结婚后,仍兢兢业业打理着所有家务。除了名义上得了许太太这个头衔,跟从前几乎没什么分别。甚至老爷子对她也是一如既往,言谈举止间总有几分不屑。不过她心眼好,人又和善,无论是许成熙还是表弟表妹都挺喜欢她。
  许成熙跟着继母走进厨房,周蕙兰戴上手套捡着茶叶,慢慢地说:“成熙,阿姨知道你心里不乐意。可你爸是为了你好,你成天工作忙,你爸是希望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你身边照顾你。”
  许成熙帮她递着工具,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爸这回,就这么直接把人请到家里来,往后还怎么见面。”
  父亲是孤注一掷,根本没有去想“不成”将会有多尴尬;而他正相反,根本没有考虑“成”的可能性。
  “这么些年,你也不肯结婚,连个对象都不处,你爸是着急了。”
  “有什么可急的,我都不着急。”
  周蕙兰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是阿姨说你,你重情重义是好事,但是人总得往前看。我那死鬼男人刚没的时候我也难受,难受归难受,日子还得照样过不是。”
  “阿姨,”许成熙轻声说,“我这人,就真是挺死心眼的。”
  周蕙兰也拿他没有办法,煮好茶端进客厅,老爷子一看见许成熙便斥道:“那天人家慕仪从国外回来,大老远地还给你背了礼物,我让你去机场接人,你倒好,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还是叫平越替你去的。”
  姚爸爸赶紧说:“成熙工作忙,男人嘛,还是工作最重要。”
  “忙也不能这样啊!”老爷子白了他一眼。
  许成熙看了眼桌上的盒子,礼貌地说:“姚小姐,多谢。”
  姚慕仪彬彬有礼地向他点头,朝老爷子笑着岔开话题:“那天要不是在机场见到平越,我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老爷子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和杜平越在国外的学校是联盟校,因为同是中国人,学的专业又相近,他们在美国的时候就认识了。
  “去年学校里的中国同学组团去滑雪,我们还在雪场上见过几面……”
  许成熙一听见她说滑雪,几乎本能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果然见老爷子慢慢收敛了笑容,眼睛看着面前的果盘,有些落寞的样子。姚慕仪是个机灵的,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刻就住了口,跟父亲交换个眼神,两人都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老爷子过了一会儿就缓过来,神色如常问他:“平越有日子没过来了,他最近忙什么呢?”
  许成熙心道,杜平越上次劝了老爷子几句,结果让老爷子甩了半天脸色。他到底年轻气盛,心里有些别扭,这几个周末都不知道躲到哪里跟女朋友玩去了。
  他只得帮表弟打掩护:“他说有位老师病了,他和同学今天约着去看望老师了。”
  老爷子这才点头,转头又对姚爸爸盛情相邀,约着有空一起去钓鱼。
  一顿饭后,宾主尽欢,姚慕仪随父母告辞。老爷子背着手站在客厅窗边,头也不回地对许成熙说:“姑娘不错,模样儿挺俊,也会说话办事儿,家里算是有点本事,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许成熙因为姚慕仪那一句滑雪让父亲失态,心下一直不安,此时便只是婉拒:“爸,我比人家大太多了,不合适。”
  “年轻点才好生养,”老爷子坚持,“姚家姑娘跟平越一边儿大,也不算比你小太多。”
  许成熙无奈:“爸,结不结婚是我的事。”
  “你的事?”老爷子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自己带回来一个给我看看,也省得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得替你操心这些。”
  许成熙闭口不言,老爷子盯了他一会儿,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成熙,你要知道,你身上背着的是整个许家的担子。你这条命,不只你自己的,还是你大哥和你母亲的。”
  客厅里静默了许久,隐隐能听见继母在厨房洗碗的水声。许成熙只觉得父亲那只枯瘦的手压在他肩膀上,像要将他生生压下去似的。
  近几年,父亲已经甚少说这样重的话。他终于说:“我知道。”
  肩膀上的力道陡然消失了,老爷子慢慢回到床边背着手,声音苍老却威严:“知道就好。”
  天已经黑了,许成熙从屋里出来,往车库走的时候,顺着打开的窗户闻到一阵浓烈的烟味。这是他父亲多年来的习惯,饭后喝了茶,总要抽上两支。今天为跟他说话,已算是破例了。
  许成熙再也忍不住,快走几步,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到一半,听见周蕙兰在背后叫他。他勉强止住咳嗽回过头,见继母还系着围裙,穿着拖鞋,将一个保温瓶塞到他手里:“成熙,阿姨给你熬了点梨汤,里头放了百合。春天风大,喝这个润润嗓子,省得你老咳嗽。”
  许成熙接过来谢了继母,周蕙兰看着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讷讷道:“你爸是为了你好,你一直不结婚,外头说什么难听的都有。你爸听见了,心里也跟着难受。”
  许成熙咳得微喘,点头道:“我知道,谢谢阿姨。爸上次去复查,大夫说肺那里有些阴影,您要是能劝得动,就让爸少抽点烟。”
  周蕙兰默了半晌,低声为难道:“你爸你脾气你还不知道,我在他面前哪儿有说话的份。上回平越来劝了两句都不乐意了,耷拉着脸,半天都没说话。”
  许成熙一想也是,便只望一望斜上方的窗户:“那我回头让平越有空再常来劝劝。外头冷,您快上去吧。”
  清明小长假之后的星期日,是他们的高中同学聚会。谢明舒多年没回过国,甫一露面便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她上学时也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时不免受宠若惊。
  多年不见,许多老同学都变了样子,她几乎认不出来,幸好有林念不时在她旁边提醒着,才没闹出笑话。
  打过一圈招呼,林念拉着她在一角坐下,迫不及待问起之前给她介绍的那个人的情况:“怎么样?进展到哪一步了?”
  谢明舒轻描淡写道:“就在你们单位旁边的那家西餐厅一起吃了个饭。”
  林念不死心,又问:“那都聊什么了?”
  谢明舒如实回答:“聊你比较多。”
  这倒是实话,两个头一回见面的人坐在一块,又找不出什么共同的爱好,只好聊聊都认识的人。谢明舒这才知道了前些年热衷于混日子的林念在现在的公司里竟成了有名的拼命三娘,倒是让她意想不到。
  林念气道:“谁让你们聊我了?你俩感觉怎么样?”
  谢明舒摇摇头:“念念,真的谢谢你了。”
  林念有些失望,还是摆了摆手:“你不喜欢就算了,可千万别觉得对不起我,就委屈着去跟人家见面。”说着又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以你的条件,找个真心对你和容容的人不是难事。容容还那么小,还是有个……”
  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妥,连忙尴尬地不再说下去。
  谢明舒轻声说:“我有信心能给容容足够的爱,胜过一个名义上的父亲。而且,任何长期的亲密关系都需要时时维护。我肯定会把大部分的爱都给容容,就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维持其他。感情的维系不可能只靠任何一方单向付出,即使短时间内相安无事,长久下去也必然埋下隐患。”
  林念有些不赞同:“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一定是只靠一方?”
  谢明舒想起往事,笑容清浅:“我试过,也想过找个人对付着过日子,可是这样对付出来的家庭生活,跟我自己带着容容过下去有什么差别?何况我也不希望她将来想起这事有心理压力,觉得我结这个婚,都是为了让她能有个形式上完整的家。”
  林念不知想起什么,也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这时候,吕世维忽然走到她们面前笑着招呼:“我说,好不容易同学聚会,多跟大家说说话吧,你们俩还愁没有私下聊天的时候?”
  她们俩也就把刚才的事抛下,加入了同学们的讨论中。
  同学聚会的聊天主题无非就那几个:工作、家庭、爱好。谢明舒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又把女儿的照片拿给他们看。
  同学们都是极善解人意的,见她不提,也不问孩子的爸爸,只称赞她女儿可爱,像个洋娃娃似的。连坐在上首的班主任胡老师也摘下老花镜细细看了看,笑着对她说:“这姑娘真不错,以后好好学习,长大了考到咱们学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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