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或许她该说两句客套的玩笑话,像是“头一回当妈妈,哪有不瞎担心的”,可是她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
面对他这样细致的关怀,她沉默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好”。
他点点头,也不在意她这样敷衍的回答,又耐心道:“教委那边的负责人,就是吕世维的上司;那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要是孩子学籍上出点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自己去跟他掰扯。”
他的声音向来是干净而清冽的,像一坛珍藏的酒,揭开盖子便泛出醇厚的浓香。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又添了几分低哑,却更显得温和而有磁性。
谢明舒忍了半个晚上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她连忙转过头擦掉了,也不敢看他,真诚地向他道谢。只是到底忍不住,话音里透出浓浓的鼻音。
许成熙自然也听出来了,忙从后座搁板上拿了面巾纸盒递给她,言辞恳切:“明舒,你跟我又何必这样客气。”
倒像是生分了。
可是九年未见,他们原就该有些生分。
她转过头,两人的目光陡然相碰。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眼前人的样子也跟记忆中有了些许的变化,可谢明舒忽然有一种错觉,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她的沉迷只有一瞬间,随即就醒悟过来,赶紧扭过头去擦眼泪。
等她平复了情绪,再去看他时,他已经靠在车座上闭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休息不好,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眼周是难以掩饰的黑眼圈,眉头微微皱着。她看得有些心疼,几乎要碰到他,却突然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那一瞬间谢明舒才想起,她已经没有这样的资格了。今日他在饭局上帮她说话,又送她回家、关心她女儿,这些尚且都可以算对一位多年老友的关怀,既然如此,她就更加不能放任自己越过这条界限。
许成熙……他大概,早就是别人的丈夫了。
前几天打电话的时候,她故作不经意地向林念问起,他有没有孩子。
当时林念愣了愣,才迟疑着说了句“不知道呢”。
他家人向来低调,自从他大哥的那场风波后,比从前更是谨慎了十分,连当年他们离婚的事也是悄悄办的。这些年,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或许是喝了酒有些难受,一向注重仪表的他难得将衬衫领口敞开了些。幽暗的灯光下,谢明舒看见他脖子上闪过一丝微光。
是一条细细的银链。从前,他从来不爱戴这样的东西。
见他就要睁开眼睛,她连忙转过头不再看他,心里却漫上一点怅然,像水里的一滴墨,渐渐晕开。也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谁还能是一成不变的呢。
车开到她家门口,谢明舒刚打开车门,扒着院子铁门的谢云馨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扑上来:“妈妈!!”
谢明舒抱着女儿,心里软得像一汪春水。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听林念笑着说:“刚才在楼上看见了,我还说估计是个路过的,容容非说就是妈妈,一定要出来等着,果然还是母女连心……”
她说到一半,才注意到站在车门边面色尴尬的许成熙,顿时换了一副脸色,将谢明舒母女护在身后,警惕地问:“你怎么在这儿?你要干什么?”
谢明舒连忙扯了扯林念的风衣,低声说:“我在饭店碰到他了,后来叫的代驾司机临时来不了,他就送我回来。”说罢又弯下腰,对女儿说:“容容,叫舅舅。”
谢云馨躲在妈妈身后,怯怯地看了他半天才叫了声舅舅,又抱着谢明舒,仰起小脸控诉她让自己等到现在:“妈妈还没亲我,没给我讲故事呢。”
谢明舒在女儿脸上吻了吻,才温柔地讲道理:“妈妈今天有事,才这么晚回来。不过妈妈答应容容,以后一定早回来,容容也要听干妈的话,可不能再这么晚睡了。”
见谢明舒顾着听女儿说话,林念愤愤地瞪了许成熙一眼,连话也懒得跟他说,转头拉起女孩的小手:“容容乖,咱们跟妈妈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谢云馨盼了妈妈一晚上,自然兴奋地应了。谢明舒担心女儿吹了夜风又要着凉,便催她回去。她自己落在最后,对许成熙歉意道:“那我先回去,今天真是谢谢了。”
他声音温和:“我说了,你不用这么客气。容容还叫我一声舅舅,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她看了眼前面,又迟疑着说:“念念……也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这样对你,实在对不起。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你别怨她。”
他倒不觉得有什么,摇摇头正要说话,已经走到门口的谢云馨却发现妈妈还站在原地,顿时甩着手不干了,谢明舒只好匆匆对他道过谢,拉着女儿进了门。
关上院门前,林念还对他甩了一个警告的眼色,许成熙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看着她们的身影一闪,随即关上了门。
夜已经深了,道路两旁的路灯昏暗,有点点的亮光从窗子里映出来。许成熙默默伸出手,翻来覆去地不知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系好领口的扣子,手指顺着扣子滑下来,在胸口处停了一停,才缓缓放下。
第9章
谢云馨是小孩心性,虽然缠着妈妈,不一会儿也就困得睁不开眼了。谢明舒哄睡了孩子,自己却不怎么困了,索性接了杯温水来到客厅,果然一进去就看见林念坐在沙发上,正抱着胳膊气鼓鼓地瞪她。
她赶忙将水递上去:“念念,喝点水吧。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林念剜了她一眼,接过杯子愤愤道:“没出息,我迟早有一天得被你气死。”
她嘴上说得狠,放下杯子时却还是轻轻的,生怕吵醒了刚睡着的云馨。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沉默了一阵,谢明舒轻轻开口:“我知道你关心我,我真的很感激。我今天吃饭的时候碰到他和朋友聚会,他认得张校长,就进来打了个招呼。”
林念哼了一声,审视她:“还有呢?”
谢明舒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摇了摇她的手臂:“他还夸你帮我找的这个小区特别好。”
林念嫌弃地躲开,皱着眉又抱起胳膊:“我没说这个。”
谢明舒只好说:“就是我刚才说的,他走的时候看见我还在等代驾司机,就送了我回来,没有别的了。”
林念上上下下打量她几个来回,才瞪了她一眼:“我说你是真没心眼儿还是就对他没防备,你让他送你回来,他知道你住在哪儿,万一哪天又来纠缠你,到时候你怎么办?”
谢明舒怔了一怔,她是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虽知道林念是为了她好,她还是忍不住为许成熙分辨:“他不是那样的人。”
林念哑了几秒,随即又开足火力道:“他以前确实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明舒,你们俩多少年没联系过了?你知道他这些年在什么地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你怎么就能确定,他现在还能像从前一样?”
谢明舒定了定神,语气平静:“话是这么说,但我想,总有些地方是不会变的吧。”
林念语气一滞,回想起他们从前的许多往事,难得温和下来:“我也不是说就非得讨厌他,可你不是没信过他,结果怎么样?”
其实林念一度对许成熙印象不错,还不止一次羡慕过她,能和青梅竹马的恋人修成正果,从此生活安稳,未来可期。
后来因为他家里的许多事,林念对他的印象一降再降,最后他们分开的时候,林念也是第一个跑去为她打抱不平。
而许成熙面对她愤怒的质问,只是低下头默默地说,对不起。也不知道他是说给林念,还是说给早就离开的她。
林念见她不语,又劝道:“只要他爸妈还在一天,就容不下你,难道你现在还要重蹈覆辙吗?明舒,你再这么跟他来往,我实在是担心你啊。”
谢明舒摇头:“我跟他也就是见过几面,他顺手帮我个忙而已,哪有什么来往。”
林念一句话就把她呛了回去:“你跟我讲这些道理,我都能明白;但是他爸他妈,那是讲理的人吗?他也是,自家家里那点事儿都弄不明白,还跑来招惹你。”
谢明舒手上一抖,不自觉地拽过沙发垫。
“念念,有时候我想,如果换了我,爸妈和他只能选择一边,那我也会选爸妈。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可以怪他的。”
林念恨铁不成钢,猛地站起来,压着声音怒道:“你净说这个!他能跟你比吗?就他爸妈,管生不管养,把他扔在外面那么多年,才跑来假惺惺地说什么血脉亲情,要让他认祖归宗,也就你们两个傻子才会信!”
“不是他们扔的,”谢明舒坚持说,“是照顾他的保姆把他给弄丢了,幸好被我爸妈捡到。那小保姆害怕,收拾东西就跑了,所以他们才找了那么多年。”
她慢慢抬起头,对上林念的眼睛,平静地下结论:“毕竟是他的亲生父母。总有些东西,是我和我爸妈都给不了他的。”
林念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心软,搂着她叹了口气:“算了,只要你别再跟他纠缠到一起去,随你怎么想吧。咱好马不吃回头草,更好的还在后面。”
谢明舒靠在她怀里,半天才说:“念念,谢谢你肯跟我说这些。你之前说给我介绍的那个人……我下周约着去见一见吧。”
自从知道她还没有男朋友,林念就燃起了雄雄斗志,忙碌的工作之余还不忘对身边优秀的单身男性逐一考察,好不容易筛选出一个,立刻就要介绍给她。
谢明舒当时一听就觉得头大,好说歹说才让林念放弃了第二天就邀请那位男士来共进晚餐的打算。后来林念又旁敲侧击了几回,也都让她找借口推脱了。
这回听她松口,林念才放下心:“这就对了,不管行不行,总得先去试试才知道。”
门外,许成熙上了车,让朱师傅将车开得远了些,隐藏在小区里的几棵树后,隔着车窗默默注视着她家窗前的亮光。
朱师傅一声也不敢吭,任由他沉溺在如夜色般漆黑的静默中,只是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还睁着眼睛神色清明,便欲言又止地转回去。次数多了,他也察觉了,不由得一笑:“朱师傅,我没事,您别担心了。”
朱师傅见他说破,也不免有些尴尬,伸手挠了挠头,讪讪地转回了驾驶室。
他盯着那栋小房子看了不知多久,直等到灯光全都熄灭,整栋房子只剩下一片黑暗。他这才低声叹口气,说了句:“走吧。”
大约是安心了的缘故,这一晚他难得睡得安稳些。
第二天一早,两个礼拜没怎么露面的杜平越终于出现在许成熙的办公室。
他一进门就惊叫:“不是吧,哥,你又折腾你这两盆仙人掌呢?”
许成熙的电脑旁边总是摆着两盆仙人球,他换过几次办公室,唯独这两个宝贝从没丢下过。他不爱玩电脑游戏,也不怎么打扑克牌,办公之余就是侍弄这它们。
许成熙放下手里的植物营养液,无奈道:“什么叫折腾。每年这时候它都该开花了,今年连个花骨朵都不长。你看这边上,都发黄了。”
杜平越在他对面坐下,憋着笑问:“你确定它们是缺营养,不是你浇水浇太多了?”
许成熙拿过桌上的日历翻了翻,将日期旁边圈了圆圈的日子指给表弟:“你看,我就是跟原先一样浇的,不知道它今年怎么回事。”
杜平越歪着头看了半天,自己也想不明白:“要不我帮你找个学植物的同学问问?”
他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许成熙当即答应下来:“行啊,那麻烦你了。”
杜平越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牙点头:“行,不麻烦。”
他就不明白,就一沙漠植物,咋地还能伺候出朵花来?
也不对,那玩意儿还真会开花。
伺候完这两个宝贝疙瘩,许成熙才抬头问他:“怎么了?”
杜平越立刻来了精神,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他:“哥,你看看。”
许成熙拿过文件夹翻了翻,见事情办得漂亮,也很是为他高兴:“辛苦了,这块地不好拿,这些天没少折腾吧?我都听说了,你这阵子没少出力,你们部门经理昨天还跟我夸你呢。”
“哪里哪里,都是大家配合得好,”杜平越说得谦逊,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来,许成熙看着也觉得颇有意思。
杜平越是他姑姑的儿子,比他小了一轮。不久前才读完研究生回国,身上仍带着些学生气。
因他父母年轻时都忙着在边疆为国奉献,他和妹妹许安南从小便是在大舅家长大的。他学的是金融,长相性格又都有几分像他大舅,老爷子舍不得放他走,念完书就叫他回来进了公司。
说完工作,许成熙又问:“姑姑和安南怎么样?”
“我妈身体还行,那边临海,空气好,我瞧着养得气色比以前好多了,还说过年的时候让咱们都一块过去呢。”
“好啊,到时候叫上咱们小陆姑娘,一块去看看姑姑。”
杜平越一拍大腿,悲愤道:“哥,你怎么跟许安南这个小兔崽子说得一模一样!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们了!”
许成熙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他看了一眼,不自觉地皱起眉,又将手机翻过去放回桌上。
“平越,今天下午有事吗?”
杜平越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弹:“哥,你不会又让我跟你一起加班吧!”
“什么叫又加班,”许成熙无奈,“要是没事的话,你帮我个忙,去机场接个人。”
杜平越奇道:“谁啊?”想起上回老爷子跟他交代的事,又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是不是大舅给你介绍的新女朋友?”
“别瞎说,那是你大舅一个朋友的女儿,”许成熙皱眉,“姓姚,是个挺年轻的女孩,跟你差不多大吧。”
杜平越既不点头,也不挪窝,就坐在那里看着他。许成熙失笑:“放心,不让你白忙活。下礼拜你不是说要跟小陆姑娘去过恋爱纪念日吗,到时候我就跟爸说,让你去市里调研,那天董事会你就不用去了。”
杜平越这才笑开了:“成交,哥你放心,不就是接个人嘛,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