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熙并未提过他在医院偶遇了带女儿回国的明舒,郑旭存也只当他还什么不知道。听了他的话才猛然想起自己查到的资料,可是看好友这幅伤情的样子,又觉得说不出口。
罗启航看了许成熙两眼,赶紧打岔:“那挺厉害啊。当初旭存为了把他那小妹妹弄进那个工作室,可是上蹿下跳折腾了一阵子。”
许成熙像是疲惫极了,只愣愣地看着地板,半天没有说话。郑旭存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再说几句,却听见他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明舒的女儿今年上小学,要进润和学校,她请张校长吃个饭,说是她女儿在国外待久了,有些课恐怕跟不上,想请张校长还有老师们照顾一下。”
连着喝酒,又说了许多话,他的声音也有几分沙哑。
郑旭存跟罗启航对视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合着他都知道了”,只无声地叹了口气。罗启航干巴巴地“哟”了一声,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还热闹的包厢忽然冷清下来。
第7章
不知喝了几轮酒,饭桌上众人也顺势露出几分熟络的样子,一位年轻老师问起张校长儿子的情况,张校长也不避讳,直截了当说她儿子想签约直升本校高中,只看接下来的一模成绩。若是一模还能考进年级前30名,就应该差不多了。
这本来也是许多重点学校初中部不成文的规定,众人闻言便纷纷恭维起来,大多是夸张校长的儿子学习努力,或是比自家那不争气的孩子强多了云云。谢明舒也不能免俗,跟着夸了两句。
唯独霍主任恭维得剑走偏锋,说是张校长教得好,才能让儿子这般争气。
张校长听了却将筷子放下,一摆手豪爽道:“嗨,我是急脾气,跟他生不起那个气。我就管给他做好后勤工作,陪读都是我们家老冯陪的,从小就是。”
霍主任见夸错了人,连忙赔笑着补救:“是我考虑不周。现在这年头,像冯教授这么好的爸爸不多了,将来您儿子长大了,可得好好孝顺着。”
他自以为恭维得十分到位,说完犹自得意。
这话说得俱是事实,偏就让人听着有些微妙的不适。谢明舒独自将女儿带大,自然知道带孩子的辛苦,旁人劝她结婚时类似的话也听过不少,便只是淡淡一笑。
倒是旁边的叶晓棠正值年轻气盛,虽竭力忍着,听了这话仍不免暗自撇撇嘴。吕世维知道她最烦这种说辞,连忙在餐桌下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张校长也有些不易察觉的不悦,却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原先我家老冯也不愿意管,说管孩子都是女人该做的事。我就跟他说,孩子是我怀了十个月生下来的,他还不管养,孩子成我一人的了,那我要他干什么?”
这虽不算什么玩笑话,众人仍是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霍主任的太太李老师是教语文的,也被张校长一道挖了来。她因之前喝了几杯酒,颇有些上头,听到张校长这么一说,便借着酒劲朝着丈夫冷笑道:“你也知道人家冯教授负责,可不像你,别说天天辅导孩子写作业了,做个单词听写你都能推给我。你有你的工作,难道我就没有我的工作?”
听这架势,想必来之前两夫妻刚为辅导孩子的事吵过一架。
霍主任当众被妻子揭了老底自然大窘,却顾着自己那点男人尊严,冷着脸低声斥责道:“喝了两杯酒就在这胡说八道,能这么瞎比吗?你看看人家冯教授,人家把孩子教得多好,哪儿像你?”
一转头又换了一副样子,满脸堆笑地讨好张校长:“小李跟冯教授可比不了,她教学生还凑合,教我们家孩子就不行了。别说年级前30名了,我们家孩子能考进300名我就烧高香了。”
叶晓棠性格最是仗义,又跟李老师有过几面之缘,两人颇谈得来,当下便为她抱起不平:“怎么不能比?这当爸爸的,只要肯在孩子身上花时间,就能被人人都夸是个好爸爸;当妈妈的就反过来,非得什么都尽善尽美了,才能让人勉为其难地赏一个‘尽责’,但凡哪里出了一点瑕疵,立马就成了千夫所指,谁都可以批评两句。哼,凭什么?”
说完才觉出吕世维私下一直拍她的手背,只得补上一句:“我也不是说霍主任您,就是这么个整体情况。”
谢明舒自是欣赏她这性子,赞许地说了句:“还真是这么回事。”
叶晓棠激愤之下发表完一番言论,那股子勇气过去,正是开始有些不安的时候,见有人里支持她,心里高兴,便得意地挑了挑眉。
席间大多是女士,又基本都是家里有孩子的,叶晓棠虽然言辞犀利,倒也合了她们的心意,大家便纷纷附和。李老师更是兴奋得拍着桌子直笑:“吕太太这话说得太对了。”说着便遥遥向她举杯。
霍主任势单力薄之下,只得对叶晓棠强笑着说:“吕太太还没有孩子,说起当父母倒是挺有经验。不如什么时候吕太太也生个孩子,将来正好送进我们学校,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都可以包了。”
这话玩笑之中却暗藏锋芒,叶晓棠冷哼一声:“当不起,我是个丁克主义者。”
旁边两位年长的女老师笑起来,调转话题对着叶晓棠,其中一个意味深长道:“再过些年你就不这么想了。”
谢明舒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们夫妇几眼,低声对叶晓棠说:“我看你先前跟容容玩得那么好,还以为你挺喜欢孩子。”说的是前几天他们初次见面时的事。
叶晓棠想了想,又诚恳地说:“我喜欢别人家的乖孩子,不会没完没了地哭闹,又不用我来生和养的那种。”
听她这么直白坦诚,谢明舒也不禁微笑。那两位老师和张校长议论了一会儿,刚才说话的那个又问:“吕主任呢?”
吕世维倒是很温柔地向他们点点头,拉过叶晓棠的手说了句俏皮话:“我又没有怀孕生孩子的本事,自然全都要听我太太的。”
这话只能他说。说来也奇怪,若是有这本事的妻子说出这话,必定有人指责她自私,可是没有这本事的丈夫只要动动嘴,先头那些指责的人却必要掉转过头称赞他善体谅人;就好像做丈夫的是多么宽宏大量地容忍着一个不能给他带来孩子的女人,而他自己却仿佛什么高尚的殉道者,放弃了应有的权利,主动从身上割掉一块肉似的。
吕世维有意缓和气氛,席间众人都应景地笑起来,张校长放下红酒杯,对霍主任开玩笑:“老霍,看看人家吕主任,好好学着点。”
于是这场略带火药味的争端便告一段落。霍主任像是受到了重创,直到一顿饭吃完都只是闷头抽烟,没有再说什么。
许成熙的失态仿佛只是一时,沉默了几分钟,便如常向罗启航问起婚礼的其他事项。罗启航也松了口气,将自己与未婚妻在细节上的争议一一讲给他听。
许成熙一向细心,又对他们夫妻俩都十分了解,认真为罗启航分析起来,倒真帮他解决了好几个问题。
郑旭存因与傅秋燕不怎么熟,自然插不上话,又懒得再叫女服务员们进来,正是百无聊赖,听见罗启航说起喜糖的包装盒,不禁挑眉道:“这也要操心,都交给婚庆公司不就完了吗。我结婚那时候哪儿有这么多事儿!”
罗启航白了他一眼:“我跟燕子是情投意合,不像你,现代社会还弄出个家族联姻,你稀罕当甩手掌柜,我可不稀罕。”
许成熙也笑了,难得出言打趣:“旭存,得亏跟我妹妹结婚的是老罗,不是你。”
郑旭存便举起双手说:“得,我看出来了,你们俩现在一致对外,我惹不起,我不说了。”真就不再说话,从沙发上捞起手机,不知给哪个小妹妹发消息去了。
罗启航正要开口,忽然先前那位女服务员匆匆推门进来,在许成熙耳边悄悄说了句话。他脸上波澜不惊,却迅速拿起衣服:“对不住,我今晚临时有点事,要先告辞了。”
那两个人自然不肯罢休,许成熙虽然有些歉意,却态度坚决,只留下一句账单记在他账上,便穿好外套推门离开了包厢。
等他出了门,郑旭存才反应过来,朝门外喊了一句:“老子的地方,能让你买单吗?慷哪门子的他人之慨!”
罗启航机灵,挥手叫来刚才那位服务员问话。女服务员不明所以,便照实说了:“许先生让我盯着那边的五号包厢,说要是那边散了就来告诉他。”
五号自然就是谢明舒宴请张校长的那间包厢。两个人互相看看,都有些无奈。郑旭存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他还要干什么去啊。”
一行人从包厢里出来,张校长招呼了那两位独自前来的女老师搭她的车回家,叶晓棠为了开车并未喝酒,跟张校长道了别,又热情地问谢明舒:“明舒姐怎么回去?大晚上的不好打车,我们顺便送你回去吧。”
谢明舒住在北城城郊,与他们家是截然相反的方向。她不想再麻烦他们,便推说有个邻居正好加班,可以顺路送她回去。
叶晓棠还想坚持,吕世维却一反常态,劝妻子安心,又叮嘱谢明舒到家一定告诉他们一声。她答应了,他们这才先去取车。
她陪着张校长她们几个站在门口等车开来,冷不防听见张校长低声问她:“云馨妈妈,您跟许总认识?”
张校长在他们离婚后才认识了许成熙,对她的全部了解则仅限于今天的饭局。因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婚姻状况,这称呼自然是最保险的。
谢明舒犹豫了片刻,索性点头承认了,委婉道:“许总年少时在我家住过一阵子,不过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了。”
这话说得疑点重重,张校长却点点头,目光只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了一瞬,也没有再问她,转过脸去跟那两位女老师聊起下个月的期中考试。
等张校长的司机把车开过来,谢明舒将她们送上了车。
代驾司机给她打电话,说是路上遇到事故,恐怕赶不过去了。信号断断续续的,谢明舒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没说几句,电话又断了。
这时候,一辆车已径直开到了她面前。车前亮着灯,谢明舒看不清车牌,还当是叶晓棠,走过去却看见车窗缓缓落下,许成熙正坐在窗边安静地望着她,神情有些疲惫。
她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他却下了车,绅士地为她虚扶着车门,低声说:“吕世维都跟我说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连忙婉拒:“不用了,我车还在这里,已经叫了代驾。”
他仍手扶着车门,坚持道:“你一个人,晚上不安全。不如先取消了,我送你回家,明天再叫个人帮你把车开回去。”
她还想拒绝:“我家在北城,跟你公司是两个方向,太麻烦你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温和而坚定:“没有关系,晚上车少,一趟花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总要送你回去我才放心。”
第8章
谢明舒坐进车里,许成熙也跟着坐在旁边,又关上了车门。
两个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谢明舒紧张得浑身都绷着,只盯着眼前的椅背,却不防司机忽然迟疑着叫了一声:“明舒?”
原来司机仍是从前就给他开车的那位师傅。她点点头:“朱师傅,好久不见。”
朱师傅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她好几眼,像是想要跟她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说了句:“真是好久没见了啊……”
车开出了酒店大门,她向朱师傅报上家里地址。许成熙拿起手机查了一下,对她说:“这个小区风评不错,绿化做得好,周围配套设施也全,你选的地方挺好。”
她有些紧张地笑了笑:“是念念帮我选的。我回去谢谢她。”
自从他们离婚后,林念明里暗里没少不待见他。他低头苦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她便装作看风景的样子盯着窗外。晚上车少了很多,又连着赶上几个绿灯,他们开得畅通无阻,只见旁边各种店铺的灯箱一闪而过,那绚烂的颜色还没有看清,便远远地落在后面。
车开得快了,谢明舒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都涌上了头顶,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额头。指尖是冰凉的,额头却发烫。她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越发觉得不舒服。
他明明没有看她,却温声对前面说:“朱师傅,稍微开慢一点吧,尽量稳些。”
车速果然慢了些,不那么颠簸,她觉得好受了点,勉强对他挤出个微笑:“多谢。”
当着熟知内情的朱师傅,她也没必要像那天在医院时那样,一味地叫他哥哥。
他们从小就知道彼此并无血缘关系,但谢明舒曾经很喜欢这样叫他。写作业的时候遇到什么难题,想到头疼也想不出一点线索,那时候她就会拿着作业本挪到他面前,可怜巴巴地叫一声“哥哥”,他总会腾出手来,拿过她的作业,不一会儿就能给出一个答案。
后来跟着他一起来到了许家,谢明舒一个孤女,在这偌大的房子里对着一群陌生人不免有些怕生,变得前所未有地依赖他,但凡他在家,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在他身后。
那时她还是习惯叫他“哥哥”,有一回让老爷子听见了,狠狠地斥责她没规矩,她头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委屈得自己关起门来哭了一场。
从此她才开始学着跟其他人一样,只叫他的新名字,渐渐也就习惯了。他没有说过什么,可是后来老爷子给她找高中的时候,他坚持劝说老爷子将她送到了一所重点学校的寄宿班。
她有些舍不得他,但一想到不用在这个家里待着,却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车那一边许久没有声音,许成熙转头看去,她因喝了酒,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脸色更显得格外莹白。他一次次在梦中描摹的秀气眉眼,玲珑的鼻子,小巧却饱满的嘴唇,此刻都近在咫尺。她微微偏过头,灯光在她的侧脸上投下片片幻梦般的阴影。
他没来由地觉出几分燥热,只得转过头望着窗外,随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
又是一阵沉默,耳边只能听到汽车平稳运行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许成熙终于开口:“容容的病好了吧?”
听他关心起云馨,谢明舒莫名有些紧张:“早就好了。只是着凉才发起低烧,休息两天就好了。”
“那就行。”他低声说。接着仿佛想起什么,又说:“张校长是个仗义的人,既然肯来,往后必定会看顾着容容。这学校里的老师都不错,你也不用太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