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贫嘴了两句,等他出门,许成熙脸上的笑容慢慢落下去,伸手摸了摸仙人球上发黄的部分,低下头继续看文件。
半晌,他忽然想起什么,拿过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对那头说:“小梁,帮我订一张下周三的往返机票,早上出发,下午回来。”
他没有说地点,那边却也没有问,只答了一声“好的”。
他点点头,道了句谢,又挂上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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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谢明舒将一束栀子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墓是她父母的合葬墓,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黑白合照。她自出国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国,算起来,已有近十年未曾来过。
墓碑比她记忆中又多了几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有照片上的父母依旧笑得温柔,仿佛穿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依旧像记忆中那样,眼含笑意地望着她。
昨天才下了雨,山里显得有些清寒,那一束纯白的栀子花在空气中散发着格外爽利的幽香。那是她母亲的最爱。
老家的院子里种了满园的栀子花,母亲没得病时,每日都要花上好些功夫精心侍弄。有一年花开得格外好,母亲便剪下两朵,一朵挽在自己的发髻里,一朵为她别在耳边。
父亲看着她们笑,转头对许成熙说,儿子你瞧,妈妈和妹妹多好看。
小男孩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夸她们,真好看。
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候。
第二年开春,还没等到栀子花开,母亲就病倒了。父亲带着母亲辗转各个医院,他们两个孩子常常被放到邻居家里。满园的栀子花无人照料,渐渐荒芜下去。
忆及此处,谢明舒忽然想起,有一回她跟邻居家的两个女儿一起玩娃娃,忘了前面说起什么,只记得自己说,长大了要跟哥哥结婚。
五六岁的小女孩,对这种事完全没什么概念,只说得奶声奶气,十分招人疼爱。
邻居家的小女儿笑话她:你们两个是兄妹,长大了也不能结婚的。
谢明舒一脸无辜,没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那女孩的姐姐却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反驳妹妹:你不知道,他们两个又不是亲的。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她哥哥是阿姨抱回来的,别人家不要的孩子。
谢明舒一向好脾气,那天听了她的话却生起气来。三个女孩子吵架,她吵不过那姐妹俩,气得直抹眼泪。
原本在院子里玩弹球的几个男孩子也闻声赶过来,许成熙将她护在身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抚她们,理所当然问起吵架的缘由。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谢明舒只顾着哭,记不得许成熙跟她们说了什么,晚上回到家才发觉他闷闷不乐。临睡前,她听见他问母亲:妈妈,我真是别人不要的孩子吗?
他比她大三岁,已经懂些事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
母亲闻言便撑着坐了起来,招手将她也叫过来,想了想才慢慢说,不是那么回事,是爸爸妈妈结婚很多年,一直都没有孩子,后来妈妈的一个朋友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再照顾成熙,便将他托付给妈妈。
爸妈原本已不抱什么希望,只想把他好好养大,没想到过了两年,妈妈又怀上了明舒。大约他们两个以前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成熙心疼妹妹,先到爸爸妈妈这里看一看,觉得爸爸妈妈很可爱,才把妹妹也叫了下来,两个人仍旧在地上作伴。
母亲那时已经病得很重,仍旧勉强说了这一大篇的话。因为长期吃药,清苦的中药味取代了原本萦绕在她衣袖间的栀子花香,两个孩子却不觉得这气味厌烦,手拉手坐在母亲床前,任由她温柔地摸着他们的头发。
后来他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他知道了真相,心里越发感激母亲当年善意的谎言。
她沉浸在回忆中,忽然听见身边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明舒?”
谢明舒转过头,看见许成熙站在不远处,怀里也抱着一束纯白的栀子花。
他将栀子花轻轻放在养父母的墓碑前,与她的那一束并排放着,又鞠了躬,才退回来和她并肩而立。
她大约在这里站了很久,山里本就阴凉,她又穿得单薄,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白。他脱下风衣递给她:“山里风大,你别冻病了。”
谢明舒这才反应过来,向他笑了笑,还没来得及道谢,却先打了个寒噤。她还想拒绝,他没有说什么,却将自己的风衣一抖,直接披在了她身上。
半天才听见她说:“谢谢。”
他苦笑:“别这么客气。”又问:“你没带容容一起来?”
“孩子还小,不敢带她来这里。”
“……确实。”
养母去世后的那年清明,养父带着他们前来祭拜,不知是吹了风,还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们两个回到家就开始发烧,明舒直烧得说起胡话。养父吓得要命,从此每年只是在自家院子里烧些纸钱,再也不敢带他们来墓园。
直到养父也去世了,那时他已经成年,这才带着明舒来到这山上,在同一个墓穴安葬了养父。
他还记得,养父去世前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他们的手,久久睁着眼睛。明舒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个不停。他强忍着伤心,对养父保证:爸,您放心,这辈子我一定会看顾好明舒。
养父吃力地一点头,还想说话,他却觉得手里猛地一松,再抬头看去,养父已经闭上了眼睛。
因为是清明节的正日子,墓园里前来祭拜的人不少。一片嘈杂的人声中,许成熙转过头盯着那块墓碑。
那是他的养父母,在这世上,给了他最初的温暖和善意的两个人。他们对他那样好,他却没能看顾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对不起。”他忽然低声说。
谢明舒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他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低声道:“我答应过爸爸要一辈子照顾好你,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爸爸。”
她摇摇头,声音十分平静:“那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爸爸也不会怪你的。何况你真的补偿了我很多,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父母一直将他视作亲生儿子,父亲临去世前也将所有的财产平分给他们两人,后来他们离婚,他将父亲留给他的那份财产尽数赠予她,自己只留下了父亲画的几张画、母亲批注过的书和一些老照片作为纪念。
谢明舒起初不想要,她觉得就算他们离婚,他也还是爸爸妈妈的儿子。可他执意说,你拿着吧。她知道如果不接受,他心里会更加愧疚,便收下了。
许成熙的目光穿过墓园里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唯独不敢去看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是那时候,我终究辜负了你。”
那时的情形于他是两难之境,非得逼着他选出一边才行。他还记得,她临走前也是这样说的:成熙,你记得,是我要跟你离婚。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和爸爸妈妈的地方,是我累了,不想再跟你过下去了。
他明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却没有什么资格去挽留她。明知道她这样说是想让自己不要难过,却不免对她和养父母更加愧疚。
谢明舒摇摇头,轻声说:“我这几年过得挺好,真的。”隐去了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声音波澜不惊。
“容容也挺乖的,没怎么让我费心。”
当年他同意跟她离婚,是为了求一个心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看他现在的样子,谢明舒感觉他显然也并未求到,只不过是从辜负一方变成了辜负另一方。
她走了,而他独自扛下了所有的责难,也替她背负了强加在她身上的罪名。
“那就好,”他点头。
两人出了墓园,又乘车去城里到处转了转。
当年的老房子早就被拆了,原地盖起了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在阳光下闪着灿烂光辉。
整个城市正在飞速发展,终究也会演变成所有城市发展的终极形态:一个现代化、金碧辉煌、钢筋混凝土打造成的巨大鸟笼,精准相似得像是流水线上打造出来的产物,笼中的人们像放飞的信鸽一样,定时定点从一个地方集体飞向另一个地方。
走着走着,谢明舒终于想起还披着他的风衣。她将衣服脱下,小心整理好才递给他。许成熙接过衣服,也不穿,仍旧挽在手臂上。
她跟着他信步往前走去,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对他只有全心全意的信任。
一直走到熟悉的墙前面,她才猛然察觉出不对劲:“这里是……”
他转过身望着她:“还记得吗?”
原来是他们的中学母校。
在老家时,谢明舒一路都跟他念的同一个幼儿园、小学、初中。他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成绩优异,性情温和,从不惹是生非,虽不爱主动揽事,但有什么事交给他也都能办妥贴。转去北京以前,她因为这个优秀的哥哥得到了不少的额外照顾。
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压下了泪意。
他们沿着那面墙走了好久也没有见到校门,许成熙略有些尴尬,解释道:“我也很多年没有来过了,每年就是清明的时候,来跟爸爸妈妈说几句话。”
从前他们每年来祭拜父母的时候,都要顺便前来拜访老师们。后来她走了,他就没再来过。
也是,如果老师们问起来,他又该怎么解释?
谢明舒摇摇头,语气诚恳:“这么多年,多谢你还一直记挂着。”
他听得有些难受,低声说:“不管到什么时候,他们也是我的爸爸妈妈。”
她怔了一下,才连忙解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们仍旧并排往前走去,又走了一段,终于看见新漆的校门矗立在不远处。门前站着一个抽烟的男人,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忽然扔下烟头兴奋道:“诶,这不是……”
他们两个齐齐停下脚步。
第11章
男人姓张,说来与他们也是有缘。当年许成熙上初中的时候,这位张老师就是他的班主任。等送他们毕了业,又下来带新初一,正好接上谢明舒所在的班级,成了他们共同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虽然差了三届。
张老师显然还记得许成熙闻不了烟味,踩灭了地上的烟头,扭头吐了好几口气才走到他们面前,像每个多年后见到自己学生的老师那样,激动地制止了他们自我介绍,指着他们慢慢说出了名字。
许成熙笑道:“您还记得我们。”
“我当年刚参加工作,第一届带的就是你们班,肯定印象深啊,”已经混成了高级教师的张老师忆及往事,也是感慨万千,指着他对谢明舒说:“还有明舒,当时他升到高中部,开学第一天偷偷跑回来跟我说,‘老师,我妹妹今年在您这个班,您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照顾她一点’。”
十五岁的男孩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说出的话偏偏是故作成熟的。
谢明舒惊讶道:“还有这回事?”
“有啊,你不知道?”张老师笑得眼角都挤出了深深的皱纹,“你是没看见他当时那样子,可好玩了。一晃都这么些年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传您喜欢二班教生物的赵老师,我们几个升到高中部的男生专门溜回来,说想看看未来师娘。”
张老师大笑:“你师娘现在比我有出息,调到分校去当副校长了。也真是快,我们家孩子今年都该上高中了,”他又热心地问了一句:“你们有孩子了吗?”
谢明舒一怔,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老师,老师的记忆仍旧停留在他们当年结婚的时候。许成熙暗地里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说:“老师,我们后来……没在一块。”
张老师尴尬的表情让他们心里都有种莫名的难受。坐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馄饨店里,许成熙将她点的那碗鲜虾馄饨放到她面前,有些为难地解释:“本来就是想顺路带你来看看,现在是假期,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张老师,抱歉。”
谢明舒摇摇头,舀起一只馄饨放进嘴里,烫得她几乎要流下眼泪。他赶紧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着嘴呼出几口热气,勉强咽下了那只烫得要死的馄饨。
她眼里还含着泪,却开玩笑:“可见不能边吃饭边说话,真是会分心。”
“是啊。”他挤出了一个笑。
服务员陆续将他们点的汤包和几碟小菜送到桌上,许成熙取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交叉磨着上面的木刺。他慢慢地磨了很久,久到谢明舒以为他走神了,想要出言提醒他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头,起身将筷子放到她面前的小碟子上:“好了。”
谢明舒吹了好半天的一只馄饨从勺子上滑下去,落回了热汤里。她低头看了眼那双筷子,筷身磨得看不见一根木刺,顶端原本相连的位置还用套着筷子的塑料套包了几圈,是绝对不会再扎手了。她低声说:“谢谢。”
她曾被一次性筷子的木刺扎过好几次,后来一度产生了心理阴影,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能用勺子就绝不用筷子。
“没事,”他说。
他自己也抽了双一次性筷子,却没有那么讲究,掰开之后随便磨了几下,就夹起一只汤包慢慢吃着。
她想起许多往事,想起小时候他带她去学校旁边吃早点,放学后牵着她的手回家;想起初中的时候跟他并排骑车上学,遇到红灯,他就停下来考她背古诗,或者数学公式;最后想起那个近在咫尺却面目全非的家,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快要吃完的时候,许成熙忽然出声:“你丈夫……今天是在家带容容?”
谢明舒沉浸在过往中的思绪猛然被点醒,手上筷子都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丈夫”是什么意思。听他说出这三个字,感觉真是怪透了。
“没有,他还在国外。”
他默默地把那句“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带来让爸妈看看”给咽回去。
“那就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咱们一起吃个饭吧。我也见见他。”
“……好。”
谢明舒心想,他可真是大度。若要自己跟他的妻儿坐在一起,称他妻子为嫂子,听他的孩子叫她姑姑,她必然得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