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
岑旎摸了摸烟盒,推开门下车,车门掠过半高的花穗又合上。
因为还不到花期,附近当然也没有游客,空旷安静的田野只有一条笔直的小路贯穿在中央,将整片薰衣草田切割成不对称的色块。
临近正午,灿烂透明的阳光照射在这漫无边际的花野上,油画一般的深绿,越往远处色彩愈加深沉,旷野般的自由,无边无界。
田中的薰衣草被一垄一垄地栽种着,每一垄之间都有一条窄窄的泥土小道,岑旎沿着小道走远了两步。
薰衣草长得不高,才刚到她膝盖的位置,她弯腰摸了摸花穗,浅浅的紫,一株一株的,随风晃摇,附身还是能嗅到很淡很淡的香气。
岑旎伸手从烟盒里摸出果味的女士烟,准备点燃时却发现忘了带火,她回过身往车子的方向走。
这里久久都没有来车经过,只有他们的车孤独地停在路边,像是无声地融入了这片空旷里。
穆格也倚靠在车边看她,手里夹着烟,灰白烟雾背后的那双眸,深邃得像是能透过她望到了尽头。
“借个火。”岑旎走到他面前,指尖夹了根烟示意。
穆格没说话,抖落了两截烟灰,“啪——”的一声指骨擦过打火轮。
火光骤亮,岑旎偏头,眯了眯眼。
穆格便把打火机凑近了她,于是岑旎垂眼时再次见到了那枚独一无二的蓝宝石徽章。
“来到这里但没看到花海,会遗憾吗?”
在袅袅烟雾燃起时,他的嗓音同时传来,语气平淡得像四散在旷野的风。
岑旎抬手咬了咬烟,不甚在意。
“没什么好遗憾的。”她说。
若细究起来,人生能遗憾的太多了,这些小事还不至于会让她动容。
穆格挑眉后仰,双肘撑在黑色车身上,将他那半露的锁骨衬得冷冷清清,撩得要命。
“我以为你们小姑娘都会遗憾。”他朝空中吐出烟雾。
迷迷朦朦的烟雾被风一吹就散,他像是在身体力行地诠释怎么蛊惑小姑娘。
岑旎心漏跳一拍,连带呼吸一颤。
这幅闲散贵公子的模样,别说蛊惑小姑娘了,即使是天上的精灵都能被他扯下凡间。
她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淡淡地笑了声,“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
“我不小了,还差两年就30岁了。”岑旎再次胡编乱造,脸不红心不跳地将假话说给他听。
别人都巴不得将自己的年纪往小了说,而岑旎将自己的年纪生生说大了六岁。
“你,28岁?”穆格笑了。
“你不知道我们东方人都长得比较年轻吗?”岑旎将自己的脸凑到他跟前,故意挑着眉眼问他,果味的烟雾袅袅拂过她那张明媚的脸蛋。
穆格看得入神,直至烟雾散开,露出背后的那双空灵的眼睛,和昨天夜里的那双如出一辙。
他咬着烟嘴,移开了视线。
“能看出我几岁吗?”
“你……?”岑旎难得有些犹豫,她有些拿捏不准。
第一次见他时,她就觉得他和其他金发碧眼的帅哥不一样,他的这张脸有种东方人的柔和,也是当时让她一眼难忘的点。
岑旎沉吟不语,风吹动花野带来层叠起伏的浪,还有清浅的薰衣草香气。
“嗯?”他颇显耐心,“这么难猜吗?”
岑旎转身灭了烟,随口说了句,“那我猜28岁,和我一样大。”
“28岁?”穆格像是兴致来了,抓起她纤细的手腕问她,湛蓝的瞳孔倒映着她的脸,“怎么猜出来的?”
“怎么?”岑旎眼眉透着一丝好奇,“猜对了?”
“是。”
岑旎微微张嘴,似乎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她刚刚只是随口一猜,没想到就中了。
他的长相就是一公子哥,看起来明明还要年轻些,一点都不像外国人那样显年纪,但他回答得坦然,岑旎想不相信都难。
岑旎任由他撰着自己的手腕,挺着胸靠在车门,肆意地吹着风。
这个姿势惬意又随性,却刚好完美的勾勒了她胸前挺俏的曲线,长卷发迎风摇曳,擦过那片紧贴在哑光丝绒面料的雪白肌肤,也揩过她的淡而浅的唇。
她今天没有搽口红,因为那根口红管丢在了那片海滩,但那淡而薄的唇色依旧没有丝毫影响她骨子里的明媚。
“还好你不是小朋友。”穆格捏住她那尖巧的下巴,低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下,“不然我会有愧疚感。”
他咬完她又离开,岑旎还在回味他的话,“小朋友……是什么意思?”
穆格笑了笑,“你看起来太小了。”
岑旎嗤笑了声,“有多小?”
“像是未成年。”
“未成年那你还上?”
“你不是。”他不轻不重的启唇,“如果是青少年,你买不到烟。”
岑旎定定地看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留意上了她。
“走吧。”穆格伸手替她拉开了车门,“既然花期没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穆格单手握着方向盘,沿着笔直的小路驶离一望无际的花野。
开了大概十分钟,他停在了一家法餐厅门前。
“到了?”岑旎问。
穆格笑着摇摇头,声线平静沉寂,“先吃午饭。”
下车往餐厅里走时,他的右手的掌心托在她腰后,虚扶着她的腰。
这个动作其实有些亲昵,就像是情侣爱人之间的专属姿势。
岑旎错头看了眼,视线落在他袖口处那截冷白的腕骨,清冷好看,便也任由他揽着自己往里走。
短暂的相处,不管何时会分开,只互相试探,互相依偎,互不说破却都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只是游戏人间的情人。
这是一家坐落在乡野间的法餐厅,小巧精致,窗边外都是大片大片的薰衣草。
白色的蕾丝花纹桌布被窗外吹来的风拂起一角,桌面有几束应时的花枝插在复古的花瓶里,一旁点缀着几支温馨的蜡烛和各式各样的透明玻璃杯,温暖的烛光将红色和橙色的墙面内饰衬得安静明亮。
在这里用餐是一种优雅的体验,他们落座后便有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出来打招呼,亲切地给他们介绍菜点,还特别推荐了适合情侣间的菜点。
情侣。
俩人默契地对视,却都默契地没有道破。
岑旎移开视线,勾唇笑了笑。
都是顶尖的演员,无论人前人后都能互相游刃有余地演着对手戏。
高手过招就是对方演戏,我也跟着演,对方撩拨来,我也可以撩回去。
但要谈真心,谁都不是那单纯的一方。
餐前酒是一杯特调茴香酒(Pastis),杯壁搭配点缀着几片橙粉色西柚,和Apéritif一起上桌的还有法棍和黄油。
前菜过后是正餐。
岑旎点的是一份烤鱼,烟熏焦黄的表面铺洒着甜椒、洋葱和番茄,还有罗勒、迷迭香和鼠尾草香料,酱料旁边是大蒜和橄榄油。
她往盘里挤出青柠汁,然后懒洋洋地开始用刀叉分拆鱼肉。
“怎么?”似乎是看出什么端倪,穆格扬眉问她,“不喜欢吃吗?”
岑旎摇摇头,她只是懒,这烤鱼实在不好用刀叉,不像筷子方便又简单。
而法国向来讲究餐桌礼仪,她用得畏手畏脚。
岑旎抬眸看了穆格一眼,那双手线条修长,骨节分明,袖口半挽,正捏着刀叉自如沉静地用餐。
这样一双手好像更适合拿手术刀或者拿枪,再甚者开飞机,驾坦克也很绝。
岑旎暗自嗤笑了声,摇了摇头将这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重新回到话题。
“菜品的味道很好。”
她看着他,说的实话。
穆格的侧颜轮廓落在微亮的烛光前,半明半暗,竟透出莫名的缱绻意味。
他启了启唇,正准备开口。
岑旎手边的手机却适时震动了下,屏幕亮起。
两边的视线同时聚焦在一起。
岑旎放下刀叉看了眼,眼睑微敛,朝他道了声“抱歉,失陪一下”,然后起身离开。
第7章 普罗旺斯的蓝雾7
餐厅外,岑旎点开手机微信界面,未读的聊天消息弹出。
【姐,现在有空吗?】
来消息的是徐恪。
她姑姑的儿子,两人同龄。
徐恪只比她小三个月,长得却一小奶狗的纯情少年模样,乖得总是喊她姐。
岑旎父母早亡,从小被姑姑姑父带大,所以和这个表弟感情异常的好,格外的亲近。
她笑着给他回拨了个视频电话,因为他们说好的,要演一场戏。
不过两秒,视频就被接通,映入眼帘的是徐恪那张在学校备受女同学欢迎的大男孩脸。
“姐!”他喊了声。
岑旎举起手机应了声,朝他眨了眨眼,悄悄比了比手势示意自己这边ok了。
“姐,我想问那边气温怎么样?冷吗?”徐恪故意提着嗓子拔高声音,“我要多带些衣服吗?”
岑旎透过视频看见坐在他身后的姑姑,暗道这小子演技还可以。
“这边是夏天,你倒不着急带厚衣服过来。”她配合着他说道,还在他移动摄像头的间隙和姑姑打了个招呼。
“旎旎,你们那现在是中午吧?”岑絮瑛笑眯着眼和她招手,“吃饭了吗?没打扰到你吧?”
“刚吃完呢,姑姑,我现在正好闲着。”
“好,那就好,没打扰到你。”岑絮瑛按了按徐恪肩膀,语气宠溺又不舍:“这小子去欧洲交换,你要多带带他,我怕他人生地不熟的,去到新的国度不习惯。”
“好咧姑姑,您放心好了。”
岑旎微笑着应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徐恪小声地喊了句:“妈,没事的,你就放心吧,姐能一个人漂洋过海去求学,我和她一样大,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以前的岑絮瑛不是这样念叨儿子的人,她是开明开放的母亲。
岑旎知道姑姑其实是关心则乱,正准备开口,此时刚好有画外音传来。
“絮瑛,小恪长大了,你就别太操心了。”
说话的人是她的姑父,徐跃升。
岑絮瑛没说话了。
岑旎看着徐跃升右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镜头走过,心里不免一阵泛酸。
她捏着手机屏幕,正想问问姑父身体最近怎么样,视频镜头却被徐恪重新转了回来。
“姐,那我要带什么东西呢?”他朝她挤了挤眼。
岑旎视线一顿,抿了抿唇回过神来。
“护照证件是最重要的,你别忘了。”说完,她假装很认真地思考了下,给他补充道:“还有欧标转换器,这里的插座和国内不一样,你最好多备几个。”
“嗯,这些我都备好啦。”
“还有,你换汇了吗?”
“有的,我换了一些欧元现钞放在身上。”
“那就好。”岑旎歪了歪头,看向他镜头后面的行李箱,“那也没什么了,我看你都准备挺充分的。”
“对,爸妈都有一起给我准备。”徐恪扭头看了岑絮瑛一眼。
“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对吧?”岑旎问。
“是的,妈明天中午会开车送我去T3航站楼。”
T3航站楼,机场的国际出发口。
“我知道了。”岑旎点了点头,“我到时候提前在戴高乐机场等你。”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其实她不会去。
因为徐恪要飞的,不是巴黎,而是宁夏。
半年前,徐恪和家里人提出要去宁夏支教,却遭到了岑絮瑛的强烈反对。
徐恪非常不解,因为一直以来,岑絮瑛对他的想法都很支持,唯独这次他在母亲面前碰壁了。
但固执的徐恪没有放弃,他又整整劝了她一个月,希望她能同意,可是最后好话说尽都没能动摇她半分。
就算他再怎么问,岑絮瑛都只是说担心他的安危,不让他去。最后徐恪还是不死心,找来岑旎,让她也加入到劝说的行列。
岑旎确实劝姑姑去了,也没劝动。
但其实徐恪不知道背后的真实原因,岑旎却是知道的。
一切还得从她初一那年说起。
那时候徐恪和她同级,两人一起住校,有次岑旎因为忘带考试习题集所以回家了一趟。
但是当她到家时,家里却大门紧锁,一个人都没有,她跑去北大的历史系也没找到姑姑,最后还是院里的老教授告诉了她姑姑在医院。
岑旎连夜跑到医院,好不容易找到病房,最后却在门外听见姑姑哭泣的声音。
那一晚,姑姑站在病床边,懵懂的她站在病房外,透过医生和律师的对话听见了真相。
她的姑父徐跃升被打重伤住院了,因为他去西部支教时举报黑心厂家偷排污水,被打击报复了。
岑旎当时站在门口,捂着胸口,久久平静不下来。
直到门外的一个护士喊她,岑旎才跟着走了进去。
当时的岑絮瑛看到她非常意外,但也勉强牵起嘴角的一抹笑意,强颜欢笑地安慰了她一句,“旎旎,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在学校吗?”
“小恪呢?和你一起回来了吗?”岑絮瑛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朝门外张望。
岑旎摇了摇头,只是哑着声问,“姑姑,姑父怎么了?”
岑絮瑛微微屈膝,弯腰看她,“你姑父他出车祸了,没什么大事,别担心好吗?”
若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一切,岑旎就信了,但她知道大人不想告诉她真相自有他们的考虑,便也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没有拆穿她这善意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