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蕊福身去办了。
她被祖父接回府中, 王府的赵大管事一日三回的地亲自来送现烘好配好的药材。
被国公府的老管家接了药,滴水不漏地招待在前厅, 连谢老国公的面都难以见到。
赵全不急不恼,笑成花一样在前厅喝了茶水, 起身告辞。
下回照样借着送药的名头客客气气地上门。
谢青绾躲在幽静闺房里听窗外沥沥不绝的雨声, 用瓷匙缓缓服着汤药。
芸杏跪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 细致擦拭着荔枝白玉雕刻的花盏。
她消息最灵通,尚有些不可置信地讲道:“王妃,今日阑阳城里生了好大的变故。”
谢青绾瓷匙未停,轻轻嗯了声。
芸杏将声音压低下来, 神秘道:“宋家倒了。”
短短四字, 谢青绾顿时捧着汤药怔住, 惊异地抬起眼来。
阑阳城名门世族不在少数, 除却近些年渐见退隐的戚氏,便要以陈宋两大世家为首。
陈家盘亘朝野百年不衰,宋家却则发迹于当年镇国公府败落之后,受昭帝一手扶植,承继谢家释出之权柄,官拜司马,此后更是平步青云。
“昨儿午夜暴雨,明煦街有百姓深夜听见异响,推窗一瞧,只见乌压压一众人比天上暴雨惊雷的黑云还要浓,举着暴雨怎么都浇不灭的火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死了整座宋氏府邸。”
芸杏煞有介事:“摄政王乌衣玄袍披风,剑上不住淌着血,火光冲天的,真跟见了鬼一样,阎王爷来拿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场面。”
“夜里到底看不真切,晨起时才看清宋府的遍地的血,又浓又红,暴雨下了整晚竟也半点冲不干净。”
“今儿一早宫里便传来消息说龙颜震怒,下旨彻查严办,今日正午便要先斩宋家六子。
“宋氏贪赃枉法,被禁军破开秘库时,里头堆积的十二年前贪墨的柳州赈灾银款都还没花完呢。宋家据司工之位,这些年间无论造桥铺路、修渠垦荒,但凡朝廷拨银,宋家必有染指。”
芸杏咂舌:“如今市井都传,宋府地下,只怕是埋着金山银山呢。”
谢青绾不由想到,他昨夜似乎来得很早,干干净净的很是好闻。
约摸是守了她半夜,才起身去抄的宋家。
好忙哦。
阑阳城世家大族根枝盘虬、错综复杂,昨夜抄家一举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怕已是蓄势良久。
贪赃固然当诛,只是摄政王动用玄甲卫与皇宫禁军,似乎不止是贪官污吏这么简单。
宋氏为昭帝选中又一手扶植,无疑是当年昭帝在民间的手眼。
分明昭帝已崩,纵使当年势力有所残余,又如何能在皇宫掀起如此风浪。
谢青绾高热才退,脑中时常隐隐钝痛,便索性不再去想,只歪在软榻间阖眸养神。
一心守着三日之期。
午晌间雨势似乎弱下去半分,便撑着伞到后院的花房去。
南楚风雅盛名,莫说世家大族,阑阳城中寻常人家也常会在院中搭起简易的花房,种些芍药月季之类。
镇国公府的花房在敛池园西南角,琉璃瓦通透齐整,南侧半敞,白椴木花架排列极长,像是满栽花木的回廊。
她养在闺中时,精神好些便会来这里消磨时光。
清凛的风卷散雨幕,有丝丝缕缕的水汽斜斜散落。
芸杏忙替她拢进了斗篷,又将南面的帷帘放下,遮一遮风雨。
谢青绾就着昏晦天光与一点灯烛剪了几朵下来,吩咐芸杏拿去做点心。
紫檀躺椅上铺设着软靠与锦褥,她歪了会儿,不知不觉渐睡过去。
顾宴容收了折伞,侧首便瞧见帷帐间一抹纤弱的身影。
倒与那日他来镇国公府议婚时偶然擦见的光景很像。
只是这一回,他不再漠然置身原处,而是举步缓缓走近了她。
他肩上、袖上才至衣摆,尽皆沾了寒凉的雨汽。
甫一撩开帷帐,便瞧见谢青绾似有所觉地瑟缩了下。
顾宴容脚步一顿,褪去裹挟着沁人寒意的外袍随手搭在置衣的木架上,俯身将人从躺椅间抱起来。
不知是他手臂太稳,还是无限迫近的气息太过于熟悉,谢青绾睡颜微动,却仍旧昏沉睡着。
她拢着温暖厚实的斗篷,被斗篷上缀连着的宽大衣帽蒙着脑袋。
警惕性极低,像是养在水晶房里的一朵易碎的花,轻易可以偷走。
没有来由的声音开始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引诱。
怀中身躯温热香软,也单薄纤弱得令人心惊。
顾宴容密不透风地抱着她,在那张紫檀木质地的躺椅上落了座。
谢青绾无意识地去攥他的衣襟,被捉住手舔.吻过指尖。
她仓惶缩起指尖,终于张开眼。
入目却是一片锦缎陈沉奢的玄黑色衣料。
谢青绾仍有些午觉初醒的懵懂与茫然,迟钝将他认出:“殿下?”
斗篷下腰肢温热细软,被一只手按在掌心里摩挲。
顾宴容一手探至帽低捏住她秀气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
谢青绾眼睛蒙在宽大的衣帽下,安静无风,却也瞧不见他的神情与目光。
她的双手还要攀着男人肩角努力贴近,于是紧巴巴地央道:“殿下,让我看看你。”
却忽被松开了下巴,长指挑起一点宽大的帽檐,烫人的呼吸钻进帽底。
男人与她一同蒙进斗篷的连帽里,手掌扣着她后脑,纠缠迤逦地碾舐她的唇瓣,再一寸寸细致地品尝。
融热,缱眷,充斥靡欲。
帽底不见天光,他所有的动作都被这宽宽大大的连帽掩盖殆尽。
昏暗的空间与他紧贴的胸膛催生出无尽的安全感。
谢青绾生不出半分抗拒,蜷坐在他怀中羞怯又乖巧仰头,被他慢条斯理地尝过一遍。
那道嗓音贴得很近,清澈而真切:“殿下忙不忙?”
顾宴容在帽下细致舔.吻她下颌。
怎会不忙。
燕太后寿宴上加了蛊毒的那杯酒是小皇帝亲手端给他的,偏偏再问起时,这位陛下全无半点印象。
秘行蛊术,官宦勾结,这个王朝里淬了毒的几根顽钉还需一点点拔。
宋家盘亘最深,却也是他最为了解与拿捏的一个,拿来开刀最适合不过。
昨日谢老国公准了他的探望,无疑是和解的信号,朝中本欲奋笔攻讦的群臣于是暂持观望之态。
大约是要等谢家的一封和离书。
顾宴容意犹未尽地退开一点距离,从袖中取出一只机关精巧的木鸢。
他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贴一贴她的额头,音色沉沉道:“烧退了。”
呼吸有些明显。
谢青绾被他鼻息烫到,低眸时瞧见了那只机关鸢,比那日那位小贩所制的要精巧数十倍。
羽翼流畅,零件精巧至极,似乎不仅仅是玩具那么简单。
她眼睛闪闪地接过来,指腹轻触过那双羽翼衔接之处。
像是活生生的鸢雀的谷骨骼一样,每一寸都灵活顺畅,近乎完全足够振翅御风。
顾宴容嗅着她颈窝里的药香:“军中所用,绾绾喜欢么。”
谢青绾点一点头:“殿下,这是哪里来的?”
男人轻淡垂眸,言简意赅:“奉旨缴获,陛下所赐。”
哦,从宋家抄没的。
被她缠着问了许多,顾宴容极富耐心地一一答过,才告诉她:“绾绾,我该走了。”
谢青绾攥着他衣襟一怔,像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
她纠结了下,在他怀里小声问道:“殿下能不能……”
后面的话音徒然小下去,微末到几近于无。
顾宴容俯首凑过去,像是没有听清一般:“嗯?”
蒙着她脑袋的宽大风帽滑落,露出那张幽静雪白地脸。
谢青绾最后抱一抱他,贴在他耳边说:“小心一点,莫要再受伤了。”
顾宴容颔首:“嗯。”
他把谢青绾的风帽再度蒙好,安安稳稳地再度搁回躺椅里去。
尔后披衣,撑伞,隐没在接连天际的浩渺雨幕中。
伞外丝雨如雾,荡起渺渺微尘。
风仿佛将他周身阴翳也吹散一层,他想起那句很小的提问。
“殿下能不能……把我也偷偷带回去啊。”
他心念骤动,又在心念翻涌中想起昨夜所见,她唇瓣,颈侧乃至锁骨上撕咬的伤痕。
脆弱脖颈上青紫交加的掐痕。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她捉回去,关起来。
力量悬殊,无论怎样,她都绝无反抗之力。
他克制举止,却在心下暗自纵容恶念滋长,又在这样的撕扯与煎熬里无法戒断地频繁触碰他的绾绾,他恶念的源头。
书房没有点灯,墨冠玄袍的男人坐在极深的阴影中,权椅居高临下。
他一身还未洗净的血腥,长剑倚在案侧缓缓淌血。
天色渐晚,赵大管事不知这位杀神为何竟没有潜入镇国公府去。
分明昨夜早早便动身了。
静默间,听到沉寂的男声:“去找十个阑阳城最好的金匠。”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建议明早起来看
追更辛苦QAQ,抱抱~
第59章 回家 ◇
◎来接绾绾◎
他今夜来得很迟。
谢青绾空出一半床榻来, 脑袋抵在专为他留的那只云枕上,张着眼睛安静期待。
她习惯于早早地安置了,每日总要睡很长时候才勉强睡得饱,等了不多时, 便歪着脑袋低低打一个呵欠, 眼底雾气蒸腾。
朝局翻覆, 权党重洗,今夜阑阳城中大约多的是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他是漩涡中心一手搅起风云的人, 想必更要焚膏继晷、奔波劳碌罢。
谢青绾听着漏声与窗外雨打木叶的簌簌嘈杂,不觉间沉沉睡去。
房门一开一阖, 卷携来一点倾泻的凉雨和朗润的风。
顾宴容缓步绕过屏风, 瞧见她埋在棉花一样蓬软的衾被间, 幽静的睡颜。
连同她从衾被探出的、攥着云枕一角的藕白细指, 和身前被预先留出来的一半床榻。
身侧的衾褥微陷下去, 有熟悉的气息环绕上来。
谢青绾睡梦中循着暖烘烘的热源,手脚并用地缠上去, 在他怀中蹭寻着最舒坦的位置,眉尖都微微舒展。
顾宴容张开手由她贴过来, 拥着人低低唤了声绾绾, 听她埋在他怀里唔了一声。
好晚了。
她眼睛紧阖, 睫羽安然盖落,贪睡得急切。
顾宴容手掌环拢她的腰肢,掐着按着轻易将整个人捉进怀中扣紧。
他嗅到谢青绾身上格外真切而潮润的药草清苦,约摸是才药浴过, 发尾还余一点未干的潮意。
她被从他身边剥离, 路远庭深不得相见, 要每日里洗尽一身血污, 才能在深夜得以喘息的时刻,悄然来看一眼。
她今日见了怎样的人,是谁为她读的故事,害怕时也会攥旁人的衣角么。
用膳胃口如何,服过汤药用的是怎样的蜜脯亦或是点心,在这接续不休的雨季里又是如何度过这一日的。
他一概不知。
她温热、柔顺、眸子湿亮,外界晦晦风雨连同朝局中诡谲波涌的海浪惊涛没有一分一毫倾斜向她,像是在水晶房里被照料得很好。
却唯独不是他所筑起的水晶房。
顾宴容沉没在她温热肌肤与盈盈环绕的花药香里,目光漆黑,缄默如一座不见波纹的寒潭,沉寂之下掩藏着深骇与汹涌暗潮。
究竟是蛊毒作祟,还是起于他本原的恶根,无暇分辨。
他只是不能忍耐,乃至憎恶着她被从身旁剥离的每一个时刻。
男人的怀抱像是一片死寂的深潭,而她在深潭里安稳沉眠。
五更初至时天未破晓,她模糊张开眼,听到耳畔呼吸声与沉着心跳。
腰间横亘的手臂坚实不容挣拒。
有温热的鼻息逡巡在她耳畔,音色慵倦沙哑:“绾绾。”
谢青绾迷糊唔了声,在他颈窝里打瞌睡打得脑袋微点,听那道男声低缓告诉她:“绾绾,我要去柳州一趟。”
她愣了一下,被这一句柳州搅散了大半的睡意,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宋氏秘库里那一大笔贪墨的官银,似乎便是出自柳州。
顾宴容侧身将她按进床榻里,无穷无尽的暖热霎时间将她重重拥覆。
严丝合缝地隔开了外头急骤回旋的风雨。
她听不到潺潺雨声,嗅不到晨间凛冽漾寒的潮润雾汽,鼻腔充斥着他怀中独有的粹冷气息。
惺忪散去,谢青绾迟钝地蹙眉尖,眼巴巴道:“非去不可么?”
顾宴容似乎冷静克己,揉着她发顶极富耐心地解释道:“柳州乃是宋家宗祠所在,禁军围剿不尽,需我亲自去一趟。”
谢青绾眼睫稍垂了垂,晨起时嗓音干涩:“殿下……要去多久?”
她被轻吻了耳尖,听他答道:“必定赶在三日之期来接绾绾。”
时序近夏,阑阳城的雨便也缠缠连连没个尽头。
顾宴容为政素来锋锐利落,今日却似乎不怎么急,甚至破天荒头一回陪她赖在榻上,相拥着听窗外不歇的雨。
他低眸凝视谢青绾忧郁地耷拉着眼睫,蔫巴在他怀里,听到她短而轻微地唔了声。
垂头丧气的,不愿说话了。
顾宴容似乎眼神微变,低敛下漆黑的瞳仁,不知凝视了她多久。
最终只轻唤了她的名字。
两日本算不上长,谢青绾却总隐隐抱着期待,格外偏爱那座琉璃花房,歪在紫檀木质地的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那只机关鸢。
顾宴容在第三日傍晚如约赶回镇国公府,将时辰掐算得半刻不差。
他一身倦倦风尘,规矩地朝谢老国公作了揖,身后成列的车舆从镇国公府正门直排到街尾。
摄政王府的赵大管事在他身侧笑得亲切:“王爷思虑周全,王妃娘娘闺阁里满园的花圃,回了家只怕是要想的,不若索性趁此机会,随王妃一道搬回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