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外头雨势渐弱下去,隐隐有辉明的天光从稠密云层背后透出龟裂一样的光纹。
谢青绾小口服了汤药,便复又昏昏倦倦地打起瞌睡来,缠着央着终于如愿在这座金丝樊笼里被他拥着午睡。
只是大约今晨睡得太久,午睡醒得便格外早些。
她带着鼻音轻唤殿下,下意识往顾宴容那边挪了又挪,迷迷糊糊便要来寻他。
乌发茸茸的脑袋却扑了个空,身侧早已没了温度。
谢青绾睡意惺忪,蒙着眼睛再唤几声,才在无人应答中清醒了些。
四下晦暗,唯独笼顶之上高悬的夜明珠漾着暖色光晕。
她推开笼门,慢吞吞地扶着笼格走出,嗓音很低地唤道:“阿蕊。”
素蕊守在外间,听到她传唤,忙搁下手里的事务匆匆赶来,立在屏风外轻声问道:“王妃醒了?”
谢青绾很轻地唔了一声,捧着白芍雪蜜坐在妆台前,等素蕊细致地替她挽着发。
她嗓音干净:“阿蕊,殿下呢?”
素蕊闻言似乎带了点很细微笑意:“回王妃娘娘,王爷午间出府办差去了,临行便特意交代过,倘若王妃娘娘醒了,只说日落之前回府便是。”
谢青绾抿了口温热的雪蜜,很轻地点了点头。
寒雨晴霁,只是积蓄的雨雾间仍旧裹挟着寒意,她身着留仙裙与锦缎密织的广袖外袍,推门到才移栽回来的花圃里散步去了。
赵大管事所言非虚,摄政王府雇请的花匠手艺不凡,花圃虽是新近才移植过来,却竟都开得不错。
谢青绾拢着广袖亲自矮身剪下几支开得正盛的花,收在琉璃一样玉质通透的花瓶里。
大约是药效渐起,她精神不错,跪坐在矮几旁侧的蒲团上,耐心而细致装饰着花瓶。
芸杏便替她打了清水来,一面在旁侧侍奉,一面照例同她讲起外界的事。
雨后初霁的残照清冷辉煌,阑阳城长街繁盛,却有玄冠黑袍的人纵马而过,侍从高声喊着退避。
因入闹市,顾宴容放慢了马速,不疾不徐地踏上繁盛热闹的明韫街。
长剑归鞘,一身血气。
百姓原就对这么一个杀胚恶罗心有戚戚,新近又听闻他在宫中走火入魔,险些残杀发妻,由此便愈加心生怨怼。
谢老国公允他将谢青绾接回王府,自然已是认可了这位摄政王身不由己的苦衷,朝中言官便也歇了心思。
只是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是镇国公屈居强权之下,被迫将唯一嫡亲的孙女拱手相送。
朝堂权谋之争,杀伐果决自可称道,然残害发妻却注定世所不容。
近来民间舆声鼎沸,似乎隐隐有不止不休的苗头。
顾宴容打马穿过熙攘街市,轻淡矜漠,目下无尘。
他在窃窃的私语声中缓缓想道,她今晨已昏睡许久,午间没有困意,半晌大约是要醒的。
他已被这桩差事绊了些时候,不知她又要捧着腮在窗下远望多久。
顾宴容拢着缰绳,经过那座极高的酒楼,忽然遥遥捕捉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纵使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闹市里,也一眼认出她来。
绾绾。
她挽着朝云近香髻,鬓钗上透玉莹润,缀着一圈小小的珍珠,衬出熠熠华彩来。
色调慵淡的水雾浅桃广袖外袍被穿街而过的风拂动,留仙裙烟粉素淡,却有银线在辉光下闪着微芒。
烂漫而清贵。
她端坐在贩售着甜饮的摊位间,同芸杏素蕊一道,各捧一盏饮子,仰头望向他时眼睛里都有隐隐碎光。
顾宴容纵马靠近,在人群的惊呼与擦肩而过的瞬间忽然俯身,长臂一揽,轻松将街边仰望的少女抱上马来。
稳稳当当,连手里的甜饮都未倾洒半分。
谢青绾惊了下,侧坐马背上乖乖贴在他臂弯里。
她将手中甜饮举到他唇边:“白豆蔻熟水,殿下尝尝。”
唇瓣水润。
顾宴容彻底放慢了马速,任由这匹骏马闲庭信步一样松散地往前挪,埋头尝了口她手中的甜饮。
谢青绾贴在他怀里,眼巴巴问他:“如何?”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唇瓣上,不甚分明地答道:“嗯。”
他嗓音很暗:“绾绾因何在此。”
谢青绾很轻地笑了笑,混杂着白芍与豆蔻的花香,在他耳边小声羞怯地答道:“来接殿下回家。”
众人于是瞧见,这位传闻中凶残暴戾的摄政王缓缓俯首,拿巾帕细致地给怀中人擦了手。
明韫街攒动的人潮都停滞下来。
寂静间,听到摄政王不甚分明的语气:“绾绾有力气了?”
谢青绾一绷,耳尖霎时烧起来,捧着那盏白豆蔻熟水呆在了原处。
他话虽隐晦,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肆无忌惮罢。
顾宴容混不在意,握着她腰肢,外袍微敞将人盖得严丝合缝,打马缓缓回了府中。
第63章 哄睡 ◇
◎都依绾绾◎
明韫街川流不息的人潮凝滞, 半晌才听有人艰难问道:“这是……摄政王妃?”
不是说摄政王妃被禁困软牢折磨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么。
这位被摄政王亲自抱上马的贵女,分明发如浓云眉含黛雾。
那杀胚亲自给人擦了手,又宝贝似的往怀里揣得紧,横竖都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模样。
“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八个字哪个能与这位摄政王妃扯上半点干系。
人群滞塞许久, 才复又在斜阳的残照里缓缓开始流动。
汗血宝马四肢修长、高大骏健, 谢青绾侧坐在马背上, 虽被他环拥怀中,却仍旧抑制不住地生出怯意来。
她双手捧着那盏白豆蔻熟水, 颤颤贴在他怀中,嗅到似有若无的血气。
顾宴容纵马走得极慢, 嗓音也慢:“怕高?”
谢青绾努力同他贴在一起, 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像是巨树下一棵纤纤摇摇的小蒲公英。
顾宴容便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甜饮, 任由她双手紧紧攀附上来, 驱马折入了明华街。
摄政王府近乎占据了整条明华街,青瓦白墙间掩映的松竹在近夏的时序里逐渐郁郁葱葱。
晚膳间窗外又沥沥下着疏雨, 矮几上浓褐色的汤药袅袅散着清苦的白雾。
阑阳城下起雨来便绵绵没个尽头。
谢青绾大半个白日都在补觉,此刻等着药凉竟也没有犯困, 在辉辉灯火下聚精会神地读着那本民间志异。
厚重漆花的木门开了又阖, 有热意勃发的胸膛缓从她背后贴上来, 嗓音慵淡:“在看甚么。”
谢青绾耳根一麻,歪在美人榻云软的褥垫与圆枕间,慢吞吞地仰起脸来。
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掺着同她一样的干净皂香, 似乎是才沐浴过。
他今夜似乎清闲一些, 没有在书房批阅文折。
谢青绾合上手中的书册, 搁置在一旁的矮几上, 张开身上拥覆的雪绒毯任他手掌攀绕上来:“殿下忙完了?”
掌心软腰纤窄,盈盈不足一握。
力气也小,被两手卡牢了腰窝便无论如何都挣不开逃不掉,却偏偏又满心满眼地仰赖于他,一刻不见便要心心念念地去找。
会哭,会求,却唯独不知道远离。
还要自己住在笼子里。
顾宴容洗去了一身血气,像是将封着寒魄的凛冽与凶悍也融落一层。
他低眸仔细揉那一握纤腰,状似不经意般缓缓朝下,低低嗯了一声。
他一旦陷入某种对于她身体的专注中时,总会格外寡言一些。
谢青绾穿着最是单薄又柔软的寝衣,温度与触感轻易便能投递,她觉出一点微妙来,立时翻身要躲他的手。
才一动作,被那双骤然发力的手掌按回原处。
男人嗓音贴得极近,像是寒崖石径间回旋的冷叶与风雪,掺着难以分辨的微末笑意:“果真有力气了。”
谢青绾抬眸,被他专注到近乎于某种兽类的锐利眼神惊得一悚,细指攥紧了绒毯一角。
她没有逃,反倒在他颈窝里嗅了又蹭,蔫在他怀里忧郁起来:“还没有好呢。”
又生怕他问起是哪里没有好,埋着脑袋闷声闷气道:“今日宫里来递了话,说明日乃是太后娘娘生辰宴最后一日,要一同到宫里用膳的。”
顾宴容兀自吻着她细腻颈线,听罢只不咸不淡道:“绾绾不想去,在府中睡上一整日也不要紧。”
他嗓音与吻一同下沉,惹得谢青绾细颤涟涟,无措地按住那绕玩着她襟带的长指:“可我想去,殿下。”
她仰起头来,含光浸水地凝望他:“好不好。”
顾宴容瞳仁间漆黑的墨色沸腾,目光定定将她攫住,未置可否。
谢青绾便全不讲循章法地吻他润泽的薄唇、骨感分明的鼻梁连同那双摄人的眼。
像是柔软的幼崽不具任何攻击性地亲近与舔.舐。
她唇瓣丰莹温凉,蹭在他唇角含糊不清道:“好不好嘛,殿下。”
古旧幽微的花与药香近在侧畔。
顾宴容受蛊惑一般张开手,沿着纤柔的线条捻开襟带,指腹粗砾的触感毫无隔阂地清晰传递。
谢青绾很小地抽了口凉气,嗓音都跟着融化掉:“不可以。”
顾宴容安抚她的肩角,暗哑哄道:“别怕,绾绾。”
他承诺:“会轻一些的,好么。”
谢青绾不再敢来亲他,只是仍旧蹙着眉尖摇头:“明日会起不来的。”
顾宴容的怀抱温定有力,极稳的庇护与安全感蓄在掌心的温度里,在安抚中沉沉传递而来。
“不起也不要紧,”他手臂像是攀蜒的藤,在她腰肋间蔓延缠绕,尔后不容置否地拉向他,“朝野内外,谁敢指摘我们绾绾。”
谢青绾顺从地与他紧密相拥,“不是我,”嗓音潮懦又委屈,“外面风言好盛,近乎要把殿下传成十恶不赦之罪人了。”
她絮絮状告:“说殿下残虐发妻,威逼镇国公府,说我被殿下日夜折磨,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呢。”
大约是谢老国公退隐太久,以致世人近乎要忘记了这位公爷是怎样一个刚直铁血、宁折不弯的人物。
当年卸下戎装自释兵权,大约算得上他刺此生唯一一次屈服,为的是保全谢氏一姓人。
倘若这位摄政王当真有残虐发妻之实,他又岂会轻易放过。
谢青绾攥着他衣料,被亲得嗓音黏软,还在小声抱不平:“岂有此理。”
气呼呼的,嘟囔得眼睛里都漫上雾气来。
阑阳城中有人着意推波助澜,大肆渲染当日之事。
顾宴容一贯不打理会,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传到她耳朵里。
似乎要气坏了。
顾宴容轻抚她披散是乌浓长发,两指捻着她秀气的下巴尖儿,碾转品尝她的唇瓣。
再散漫慵淡地问:“所以绾绾出席万寿圣节尾宴,是为给夫君正名。”
谢青绾听到某个字眼,耳尖微绯,却咬着唇瓣幅度很小地点头:“唔。”
她喜欢被他这样轻浅又珍视地亲吻,逼着眼睛乖巧又柔顺地回应他。
无论性格还是力量,都处在绝对的弱势与被动地位,最多用手指画一个小小的圈,却引.诱他甘心情愿地踏入其中,自我禁困。
顾宴容温驯俯下首来,在亲吻的间隙无限纵容道:“都依绾绾。”
谢青绾被他剥了个七七八八,填在含辉堂的卧榻,却不怎么有困意。
她枕在男人臂弯里,阖眸听窗外潺潺雨声,忽然没来由地联想到,他似乎是不喜雨天的。
谢青绾张开眼睛,借着帐幔间微明的一寸烛辉,悄然注视他。
他侧身而卧,一手被她枕着脑袋,另一手牢牢拢住她腰身,像是笼锁一样将她禁锢。
阖眸沉眠,面如冷玉。
谢青绾一时出神,鬼使神差地拿指腹描摹他的唇形,又凑上去,轻吹他浓如鸦色的眼睫。
下一瞬,熟睡中的恶兽忽然倾身覆下,缓缓张开了瞳眸。
顾宴容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揉她手心的软肉:“绾绾睡不着。”
他嗓音一瞬幽微起来,意味不明:“那便找些事来做。”
今夜时辰实在颇早,甚至尚未至她惯常安置的时辰,白日里又睡得太多,此刻便格外精神一些。
谢青绾乖巧安分下来,拿脑袋抵在他肩头,侧眸望向他时暗藏漾漾波光,语气极软:“知错了……”
她催促道:“殿下奔劳一日,想必很辛苦了,要好睡才是。”
顾宴容手上力道未松半分,隐约猜出缘由,拥着她垂下眸来:“绾绾睡不着了,可怎么办。”
他目光清明,实在难以捕捉到半点困意。
谢青绾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殿下不困么?”
顾宴容亲吻她的眼睫:“先哄绾绾睡觉。”
谢青绾自七岁起便独住熏风院,她不习惯老嬷嬷贴身伺候,身边唯有一样年岁尚幼的芸杏素蕊。
侍奉的下人们守在外间,她有时胡思乱想些神鬼怪谈,吓到自己也只蜷起来躲在帐幔与衾被中。
莫说睡觉,吃药都不必哄的。
谢青绾眼睛都亮起来,羞涩又期待道:“我们去浮光堂,在软枕堆里讲故事好不好。”
浮光堂唯独那座金丝樊笼里有成堆的软枕。
顾宴容眼神微变,又被她哼哼亲着下颌央道:“好不好,殿下。”
他喉结滚了滚,应一句好,却又在她倏然亮起的目光里哑声告知:“只是入了笼中,怕便不能依着绾绾了。”
谢青绾被他藏着汹涌暗潮的目光一扫,霎时偃旗息鼓。
才静一瞬,顾宴容已兀自起身燃起一盏银镶萤玉火树银花烛台,搁在榻侧的矮几上,取了她晚间读得入迷的那本书册回来。
顾宴容坐在床榻外侧挡住了辉照的烛火,容她枕在腿上:“听完便睡。”
谢青绾连连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