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客气又规矩,理所当然地一口一个回家:“家里已预先请了十数位阑阳城中最是老练的花匠,必定能将王妃的花圃侍候得周到妥帖。”
摄政王便漫不经心地捻着指腹,垂眸静待。
谢老国公轻抿一口茶,挑眉盯了他半晌,才侧首吩咐去请人。
一直恭谦而立的摄政王却忽然开口道:“雨雾寒重,便由晚辈自己走这一趟罢。”
谢青绾尚在花房里托腮听着雨声,摆弄那只机关鸢在花房中低飞盘旋,忽然被一只手轻巧接过来。
她仰头,看到一身寒气、风尘凛凛的玄袍。
他似乎比那日床榻间拥着她闻嗅时锐利许多,浑身萦着不散的血腥与杀伐之气,整个人冷冽,拒世,眉眼深深。
细看时还可瞧衣襟袖口偶然溅落的暗红血痕,似乎是今日才添的。
谢青绾一时呆住。
他已卸下长剑,一面朝她逼近另一面剥开了染血的外袍。
堪堪回神,便被他裹挟着一身未褪的血气重重抱进怀里。
顾宴容手劲大得近乎要揉碎她,俯首深嗅她花药浸染的体香,吻噬着她颈侧细嫩的肌肤:“来接绾绾。”
谢青绾眼睫颤颤,抱着他肩颈仰头将颈侧的肌肤完全袒露。
男人将她身上斗篷拢进,宽宽大大的风帽蒙下来遮盖了颈窝里新吮的鲜红痕迹,牵着人走出花房。
谢青绾仍旧有些懵然,跟着他踏出敛池园,钻进园门外静候的车舆里。
直到木轮辘辘转动,车行稳稳,才终于找回一点心神,攥着他袖口有些呆道:“殿下回得好早。”
谢青绾原以为他说的三日之期,约摸是要等到明日的,却不想今日傍晚便已归来。
顾宴容始终低眸凝视她,长指描摹她流利的颌线:“瘦了。”
满打满算不过两日而已,哪里就能瞧出来瘦了。
谢青绾在他手心里蹭了蹭,眼睛很亮地问他:“殿下此行可还顺利么。”
顾宴容大略颔首。
柳州终归是宋家地界,强龙不压地头蛇,反倒较阑阳城中势力难缠许多。
他拔了最后一处暗桩,雨披负剑,快马加鞭只身先行回了阑阳。
车行至前厅,谢青绾扯一扯他的衣袖问:“不需同祖父辞行么。”
话间,镇国公府的老管家轻叩了窗牗,在车边恭敬道:“绾小姐,公爷交代,外头雨大,莫要下车辞行了。”
他似乎斟酌了下,又说:“小姐,好自珍重。”
大约是这位老管家自己的嘱托。
谢青绾凑近窗牗,音色穿透嘈杂雨幕,清亮可辨:“我会的,高伯。”
辘辘的行车声复又在空荡的青石长路续续回响。
摄政王府华美的车舆在充斥浓雾的浩渺雨幕里犹如一座缓缓游移的灯塔。
谢青绾便在塔里被他按着扣着,分不清是克制还是放纵地里里外外亲过一遍,再裹着厚重暖和的锦缎披风被他一手抱下车舆。
顾宴容呼吸微乱,脚步却极稳,横抱着她全不费力地回了含辉堂。
他极度克制地勒令自己松开手,吻着她眼尾道:“绾绾用过晚膳了么。”
谢青绾摇头。
顾宴容于是耐心守着她用罢晚膳,被素蕊扶着踏入药浴的兰汤池,才回身道书房去对宋氏一案做最后的收尾。
谢青绾坐在久违的美人榻间,由素蕊捧着棉纺的巾帕一点点擦干头发。
她披上挡风御寒的厚实斗篷,仍旧起身往书房去找他。
沿着屋外回廊走到尽头时,忽然没来由地停顿了下。
抬首,瞧见路另一岸那座僻静清幽的院落。
据赵大管事说,似乎她嫁入摄政王府前,摄政王原本独居浮光堂,后来亲事议定,才将最是恢宏气派的含辉堂定做婚房,她住主屋,摄政王便陪着分居于东厢。
谢青绾遥遥望一眼对岸的浮光堂,没有端由地侧首道:“去瞧瞧。”
第60章 坦露 ◇
◎喜欢他一切暗质◎
才踏出回廊, 斜风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烟波里荡开袅袅涟漪,丝雨沾湿了她的肩角。
素蕊在她身侧撑着伞,侧眸瞧她从斗篷中探出一双纤细嫩白的手来,攥住风帽两侧。
浅粉的甲盖与指节都沾上雨雾。
素蕊忙将伞打得更低一些。
浮光堂高门深掩, 不见星点光火, 唯独庭院外几个洒扫的侍女, 遥遥朝她行了礼。
谢青绾微提着裙摆,探险一样歪着脑袋瞧那扇紧阖的高门。
正堂陈设沉奢而简洁, 上首摆着一张紫檀木雕麒麟云纹宝座,通体端宏威严, 压迫沉沉。
谢青绾近乎能想象出, 他是如何慵倦而散漫地依靠在这张麒麟凌霄的宝座上, 靴履雕饰繁复的紫檀脚踏。
眸色淡淡, 气魄凛凛。
茶案、矮几乃至椅榻笔筒一应陈设尽皆由紫檀打造, 在一盏孤烛的映衬下更显沉奢与辉煌。
素蕊点起案上烛台,借着辉光瞧见她风帽下一点俏立微红的鼻尖。
谢青绾拨下遮挡视线的连帽, 指尖碰了碰那张沉奢高立的宝座,被冰得缩回手去。
素蕊替她整理好颈间风帽, 手帕擦去肩角雨痕:“夜里寒气愈发重些, 王妃该回去安置了。”
谢青绾却摇头:“睡不着的。”
她继续往内堂去, 素蕊只得无奈捧起烛台,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沾着凉雨的斗篷未褪,遮盖了单薄肩角与那头乌压压的长发。
素蕊随她穿过正堂,立在廊下瞧见三处碧瓦飞甍的高屋复阁。
入了夜雨势渐大, 她忙搀着人往长廊里侧挪了挪, 避开飞斜交错的风雨, 在嘈杂雨声中扬起声音道:“王妃, 外面雨势太大,找一间屋子去躲一躲罢。”
谢青绾便拢紧斗篷,步子很小地朝最中的正房而去。
外间除却必要的坐榻与矮几,近乎没有多余的陈设。
素蕊敛上房门,将她被冷雨浸染的斗篷松下,一丝不苟地搭在置衣的檀木架上。
紧阖的房门遮蔽了外界席卷呼啸的风雨。
素蕊方才松一口气,半是无奈地问道:“王妃何必执意要来看这浮光堂呢。”
谢青绾长卷的眼睫上都沁着莹润细碎的雾珠,眸光闪了闪:“打发时间罢了。”
宋氏的案子尚没有全盘定论,摄政王此刻大约还在书房笔耕不辍。
他一身繁务,她岂能再去打扰。
她想起顾宴容来往熏风院如入无人之境,从不惊起半点动静,显然是已将她闺阁中的陈设布局熟烂于心。
今日见浮光堂,便莫名生出探究的念想来——想瞧一瞧他的卧房又是怎样的。
谢青绾揉了揉耳尖,顾虑着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便侧首交代:“阿蕊留待此处。”
素蕊便恭敬将烛台交予她手中,目送她推开深掩的房门,举步踏进。
裙摆拂动。
四下窗牗紧掩,将整座王府里辉煌的灯烛全然隔断,不见一丝光火。
谢青绾手中烛台摇曳明灭,微光在没有边际的昏晦中撑起小小一方天地。
通透微明。
谢青绾借着这寸微明,看清了那一道道珍珠云母东海灵游浮雕屏风。
重重屏风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莹莹珠光与熠熠华彩,雍容暖软,与前堂压迫感极沉的紫檀木案具大不相同。
谢青绾呆了呆,双手捧着烛台步子缓缓地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遍地铺设的雪色绒毯,底下垫着鹿皮与被层层棉织的厚褥。
松软如云,又如厚积的落雪。
谢青绾先被正中锦缎覆盖下的庞然大物震在了原地。
此物极高,大刀阔斧地摆在正中,生生将整座空大的寝殿占去半数的空间。
垂落如瀑的华衾笼罩,一时瞧不出究竟是甚么。
谢青绾环视过周遭,瞧见云母雕嵌的方桌、书案,连同四处铺设着华贵雪绒的白楠木躺椅与。
整座寝殿在灯火的辉映下衬出圆润的暖雕,温和到不见分毫的攻击性与压迫感。
谢青绾点亮壁烛,熄了灯盏搁在旁侧,便提着裙摆,赤足踏上那片如云似雪的白绒里。
——
顾宴容将那封疏折守收尾,盥洗罢已是漏至人定。
他轻散披着外袍,眉眼冷隽:“王妃呢。”
芸杏便照着素蕊传回来的消息恭敬答道:“回王爷,王妃娘娘正在浮光堂中。”
浮光堂。
顾宴容似乎有一瞬的停顿,负着手眼睫微敛。
骤雨荡起的水雾绵连成烟海,模糊了院中辉煌的灯火。
他撑伞穿过暖色的昏光,素蕊在外间见了礼。
寝殿中昏晦燃着两支壁烛,勉强照清屏风旁侧她小巧秀气的一双鞋履。
顾宴容褪了玄靴,踏入这一片他再熟悉不过的隐秘天地。
华衾仍旧严丝合缝地盖落,令人难以窥探分毫。
顾宴容却在充斥的风声与繁骤雨声,清楚分明地捕捉到她的呼吸声。
轻浅,平缓,在满室暖色的光晕里染上融融热意。
顾宴容在这座笼罩的华衾前默立,抬手时像是锈迹斑驳的齿轮一样,运作厚重缓慢,有钝钝轰鸣。
他牵动那张笼罩其上的巨大华衾,隐约窥见铭文镂花的一角。
云河拱月穹顶的金丝六角樊笼随着华衾的一点点滑落与堆叠,缓缓显出瑰绝靡丽的本原面目来。
笼中层层铺设的绵褥雪绒微陷下去,少女侧蜷在最中央睡得温恬。
乌压压的长发泼墨一样散进雪白的软绒里,似乎被滑落的锦衾所荡起的细风,与忽然的一点亮光惊扰,裹着温软的云被往软枕里躲了躲。
眉眼柔顺,呼吸浅浅。
她睡在这座曾处处留有他生活痕迹与气息的寝殿里,困囿于他一手筑起的樊笼间。
软枕、衾被乃至穹顶那颗荧荧予她光明的辉珠,都是他一手施予。
顾宴容立在金丝樊笼之外,仿佛是居高临下、脱身置外的掌控者一样,俯身便能拾得滚涌云河里穿透浓云的那颗朗月。
他长指搭上笼格,倾身透过交错的金丝笼栏窥伺她每一寸睡颜。
谢青绾被锦衾滑落带起的凉风扰了安眠,陷在云一样的细绒里翻了身。
听到熟悉的音色:“绾绾。”
冷冽如冰下封存的泉。
谢青绾原就睡得浅,慢慢支着眼睫侧身朝他望过去。
她抱着云被一角,黏而迷糊地蹭着软枕唤他:“殿下。”
顾宴容抬手打开虚掩的笼门。
分明立在光下,却像是掩盖在重重迷障之下,具象的身躯与抽象的情绪都一并被模糊。
只听到他冷隽的嗓音割裂暖光:“绾绾,出出来。”
谢青绾蹭着软枕的脑袋顿住,眼睛里盈盈漾漾的水光都一并停滞。
她呆了下,似乎很自然地压下一个小小的呵欠,仰头道:“那要抱。”
那团浓重的雾障仿佛疏忽之间便散掉了些。
他踏入樊笼,在侧蜷的少女身旁蹲下。
谢青绾从衾被里探出温热的手来,努力够到他的衣襟,牵着扯着朝自己的方向拽。
顾宴容顺从地被她拽倒在身侧,目视她小动物一样拱开云被,哼着气努力贴过来。
谢青绾在他耳边问:“是殿下专为我做么?”
怯生生的,藏不住羞涩和高兴。
她只着亲柔的一层薄衫,凑过来时有暖融的温度与热烘烘的花药香一同倾斜。
被从他身边剥离的第一个夜,他从她眼尾吻到指尖。
要避人耳目,迂回曲折才得以拥着她入眠,又在天即将亮时剥身离去。
三日,阑阳城中顶好的十位金匠齐聚摄政王府,打造了这尊掐丝嵌珠的樊笼。
他等着她甘心情愿地回到这里,养在他亲手筑起的樊笼。
总归是要属于他的。
顾宴容在她颈间吻下连片的湿漉,耽溺于她肌肤与体香,语气幽微:“绾绾不怕么。”
谢青绾蜷了蜷,目光却很亮,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很喜欢,殿下。”
她细指紧攥男人衣料,枕在他臂弯间,望向他的目光清澈,嗓音也清澈:“有好多小珍珠啊。”
不止珍珠,在这专为她筑起的高大樊笼里,雪绒、白楠乃至云母精雕的十二道屏风,无一不折射出熠熠暖光。
她肌肤娇嫩,睡在笼中或许会被硌出一身红痕,要铺上足够厚的棉褥与绒毯。
已足有三日,那点剂量微末的蛊毒早该消散殆尽,却偏偏像是牵动了某个极端危险的阀门,无意间释出环伺的恶兽。
钳在她腰间的手紧了又紧,他一面浑身血液沸腾恶念叫嚣,一面在这样的灼烧与压抑中低低剖白:“绾绾,我和你本就是不同的。”
谢青绾紧巴巴贴着他,目光干净地唔了一声。
他尝试描述这种不同:“试想,绾绾歪在软榻里,抱着你最爱的那颗枕头窗下听雨,身侧是融融暖茶。”
谢青绾仰头认真回答:“会惬意得打滚儿。”
她侧蜷在他怀里,惬适中格外会缠人。
顾宴容拥着她坐起身来,长指收拢她乌浓的鬓角:“绾绾,我杀人时,看根根抽出的白骨,看寸寸割裂的肌肤,看汨汨不绝的涌血和流逝不可挽回的生机时,会与你有同样的感受。”
“暴虐的因子才能充实我,我不是为药所控。”
他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在她长发上落下一吻:“绾绾。”
“我生就是个疯子。”
他在天启二十二年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暂且摆脱多年间从未绝断的蛊毒控制。
只是一切远未至终结。
他被迫蛰伏,被迫继续筹措力量,被迫由一个恣肆无端的疯子变为一个清醒的疯子。
像是抽离自我,漠视自身在尸山血海里复又浸染七年。
南楚盛传他是异端,是无可感化的怪物,是吃人嗜血的恶鬼投身。
谢青绾像是被他稠黑的目光黏在原地,怔怔听他用烧红淬毒的利刃一点点剖割,向她展露深渊一样永不见底的漆黑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