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公孙月闭眼躺在那里,一只手搭在小腹,脸色淡淡。
听到知春的话后,她睁开眼,点了点头。
知春忙转身去让人准备水,然后守在公孙月身边。
“姑娘,您对我们很好了,是采绿不知足。”她轻声说。
眼睫轻颤,公孙月看了她一眼。
知春就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府中其她姑娘们对婢女的态度,最后微笑,满是感激,说:“姑娘,能在您身边伺候,是我们的福气。”
公孙月看她,脸上终于勾起了一个笑,很轻很浅的笑。
“采绿说的对,我的确不喜欢她,”她有些怅然的说:“她的心思活,一双眼睛总是不安分。而且,她还——”说道这里,她顿住,没再多提。
她还暗中思慕她的大哥,这一点,公孙月尤为痛恨,要不是采绿只是动了心思,什么都还没做,她早就要把她赶出去了。
知春忙接话,说:“可您也并未苛责过她,我们身在公孙府,已经是万幸的事了。若是身在寻常人家,哪儿有现在这种日子过。采绿贪心不足,您不要为了她的话而伤心。”
她们这些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论起来怕是要比那些没落世家里的姑娘们还要体面些。如今生逢乱世,是公孙家给予了她们庇佑和顺遂的日子。这样好的事,再怨来怨去,那就真的是不知足了。
公孙月看着知春脸上的满足和感激,眨了眨眼,笑了。
她樱桃红的小嘴嘴角上扬,漂亮的桃花眼中流光点点,轻声说:“我知道了。”
她没有伤心,只是,有点失落。
采绿在她身边十年,这十年里,几乎日日相伴。公孙月虽然不是特别喜欢她,却也没有苛责于她。本想着会好聚好散,以后找个合适的人把她嫁出去也算全了一场主仆之情,却不曾想到……她竟会如此怨愤。
罢了,这世上的人总是贪心不足,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知春一样知足且感恩。
就这样吧。
洗漱过后,公孙月歇下。
夜色渐深,雨势纹丝未减,却有太多的人难以入眠。
思明院。
公孙绍看着眼前一身湿衣,水珠不停的从发间鬓角滚落下来的王管事,面色渐淡。
“真的是你。”他似感叹,似惋惜。
王管事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温和恭敬,说:“家主还是那样敏锐。”
公孙绍笑了一下,说:“说说吧,你是谁的人?”
“我以为家主不会问的,”王管事抬头,恭敬逐渐退去,变得坦然而从容,说:“您知道的,从我这里,您什么都问不出来。”
公孙绍往后一靠,嘴角笑意渐浓,说:“我以前以为,你是我父亲的人。可追查之后我才发现,你藏得远比我想象的要深。是阿阮过世的那一年吧?那时候起,你儿子就开始生病,一直到现在。我猜,你真正的儿子,早已经去了别的地方,我说的对吗?”
王管事沉默,没有说话。
“想不到,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盯上我公孙家了。”公孙绍感叹般的说,一双眼睛落在门外的雨幕上,幽深且冰冷。
“家主夫人有天人之资,家主应该想到的。”王管事淡淡接到,目中一丝怨恨闪过,变得面无表情起来,说:“可您没有想到,所以那些人换走了我的孩子,命我待在您的身边,探查家主夫人身上的秘密。”
“十五年,我用了整整十五年,才在您零散的几句话,以及行事中推算出,秘密藏在姑娘的那本故事书里。”他看着公孙绍,笑的得意而猖狂。
第33章
略有些暗哑的笑声在雨夜中响起,衬着那张有些扭曲的笑脸,让人心惊。
“你已经疯了。”公孙绍说,他丝毫没有被王管事激怒,目光平淡中带着从容,波澜不起。
这一刻的公孙绍,和公孙月有着惊人的相似。
“是啊,我要疯了。”王管事却在公孙绍这种态度下恢复了平静,伺候公孙绍十几年,他太了解对方这种表情代表了什么。
公孙绍已经判定了他的罪,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纵使再怎么孤注一掷,王管事心中还是不由的闪过一丝惧意,他强忍住所有不该有的表情,又说,“当年有人刺杀,我护住了你,却也伤了身体,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命。家主,我受伤的时候从不曾后悔,可在我儿子被人换走的时候,我后悔了。家主,您那么厉害,夫人更是有惊世之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没有护住我的儿子?”
他一五一十的说出了自己背叛的原因,最后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何必找那么多的理由呢。”公孙绍轻叹,丝毫没有因为王管事的话动容。
王管事看他,不可置信且愤怒。
他推心置腹般的肺腑之言,只换来了这样一句话?
公孙绍不予理会,又问:“真的不说?”
王管事俯身叩拜,说:“请家主恕罪。”
公孙绍没有理会他,扬声说:“带进来。”
话音落下,侍卫们推着一个中年女人进来,伸手一推,让她跪在地上。
“家主,她招了,可她什么都不知道。”跟在后面的灰衣男子无声上前,俯首说。
王管事一惊,忙看过去,就见自己的老妻面色惨白,满脸的汗,正摇摇欲坠的跪在那里。
“阿安,”他忙扑过去扶住老妻。
这人正是王管事的妻子安氏,也就是安嬷嬷。
安氏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根本没有力气再说。
王管事浑身一颤,他和安氏紧紧的靠在一起,沉默而坚定。
公孙绍目光掠过两人,顿了一顿,然后看向那个灰衣男子,说:“都交给你了。”
灰衣男子低声领命。
王管事浑身一颤,攥紧了手。
他想要自杀,可在被带到公孙绍面前的时候,他身上除了这身衣裳,所有东西都被收走了。只要公孙绍不想要他死,那他想死都难。
夫妻两人被拖走,正堂又恢复了平静。
公孙绍迈步走到门口,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他看着外面的雨幕,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妻子离去的时候。
那也是这样一个大雨的夜晚。
那时候,他的妻子阮湘难产生下如意,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凋零。他的好父亲趁机发难想要赶他出公孙家,阿弘阿凌几次三番遭到刺杀,他根本无暇他顾。
可是,只要王管事告诉他,他就一定会帮他。可王管事自始至终都什么都没说。
何必说那么多呢,都是借口。
公孙绍冷笑,不过是看他那会儿势弱,担心他失势亦或是受他牵连才闭口不言而已。
大概在他看来,自己根本成不了气候,还不如另择明主吧。
两刻钟后,灰衣男子出现,低声说:“家主,他招了。”
公孙绍看向他在,说:“是谁?”
灰衣男子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平时都是凭信物相见,有事对方会来找他。那本故事书因为我们盯得紧,他还没来得及给出去,就藏在家里的暗格里。”
“去告诉三郎君。”公孙绍说。
“是。”暗卫无声无息的出现,领命退下。
“不必了,我已经找到了。”公孙凌放下手中的大伞,踩着一串湿脚印走进正堂,说:“父亲你这可就小看我了,就他那两下子,我轻轻松松就找到了。”
说话间,他眉毛一样,肆意又傲气。
公孙绍面色微缓,说:“都遇到什么了?”
“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有人偷偷进了王家,看见我之后,他就自杀了。”公孙凌有些无奈的说,跟着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公孙绍。
公孙绍目光一抬,伸出手去,跟着动作一缓,又放下了手,说:“不是这本。”
那本故事书是他亲手交给公孙月的,说是书,其实是绢布为纸,字都是一个个绣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保存的更久。因此,那本书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什么?”公孙凌愣住,然后低头打量着自己手里的书。
“魇的手下,王管事不会说谎,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东西就被人给换了?”公孙绍轻声推测。
知道自家父亲不会说谎,公孙凌气闷的把书往旁边一扔,跟着脸色一整,说:“交给我,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处心积虑谋算我公孙家。”
公孙绍点头,乐见其成,他是很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多些历练的。
虽然,在别人眼中,公孙家嫡系的两个郎君已经足够优秀,可在他眼里,总觉得有些不足。乱世之中,还是多些历练才好。
得了他的首肯,公孙凌立即告退出去,询问过去,去了灰衣男子,也就是魇那里。
漳州城一面临海,两面环山,在这大雨瓢泼之夜,想要博条生路,唯有出门之后就是一片平原的东门。
城楼之上,公孙弘擦拭着手中的环首刀,满身肃杀之气。
布局十余天,为的正是今夜。
大雨封锁天地,不论是出海,还是上山,都是死路,那些人定会来这里搏一搏。而这里,则会成为他们的鬼门关。
这一夜,漳州城大雨之中,不知掺进了多少鲜血。
无数早已被盯上的暗桩一一被拔除,血流遍地,最后被大雨冲刷干净,不留丝毫痕迹。侥幸死里逃生的探子们孤注一掷往东门冲去,黑影闪烁,倒在了刀光之下。
公孙弘看着一众早已失去声息的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说:“拖下去。”
王宅。
雨水溅起,又从防水的靴面滚落。公孙凌站在正厅之中,冷冷的打量着几个仆役。
侍卫翻遍了整个王宅,很快来报:“郎君,没有找到那人。”
公孙凌面色一狠,他冰冷的看着厅中的人,询问:“那个叫阿昌的书童呢?”
几个仆役瑟瑟发抖,丝毫不敢隐瞒,说:“郎君来之前没多久,他说他去茅房,就没见回来了。”
公孙凌凝眉,勉强多了些耐心,问:“关于他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快说。”
家中主人都被带走了,这群仆役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哪里还敢怠慢,公孙凌的话音刚落下,他们立即就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公孙凌越听脸色越不好,在这些人口中,那个阿昌平日里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也没什么喜好,整日守着家里的郎君,说来说去,一点儿有用的都没有。
仆役们惯会看人脸色,眼见着公孙凌如此,更是惶恐。
“对,对了,那小子似是有相好的了,我在他身上闻到过脂粉味儿。”正在这时,其中一个人说。
公孙凌瞬间看过去,说:“什么脂粉?”
仆役看向另一个中年女婢,说:“就是夫人平日里舍不得用的那个,之前就在上巳节的时候用过。”
女婢恍然,顶着公孙凌的视线说:“那是沁香居里的百花粉,价比真金,就算想买都买不到,夫人用的那一盒还是公孙姑娘命人送来的。”
公孙凌面色微缓,目光却更冷。
亏他家如意还惦记着那安氏,可那个贱婢却丝毫不记恩情,竟然背叛了如意。
记下这一点,公孙凌再问,就问不出什么了。
左宅。
墨香浓郁,大笔挥就而下,笔走龙蛇,一笔便写出了如意二字。
左渊安静观看了一眼,觉得不满意,便就直接把这一张震碎,复又去写。
不好,不好,实在不好。
公孙月生来娇贵,便是武艺高强,却也吃不得苦。她杀人,不是因杀而杀,而是为了救人而杀。她出刀之时,并无杀气,只有不容摧折的坚定。她和他不同。
所以,这一笔满是煞气的字,不适合写她的名字。
左渊心说,努力收敛了身上的煞气,凝神静气,重新写出如意二字。
可不论他怎么收敛,笔意中总是带着掩饰不住的狠戾之气。
停下笔,看了良久,左渊直接抛下了笔,坐了下去。
少了分散注意力的事,左渊霎时间就从自己浑身上下好几处地方上感受到了仿佛浸入骨髓般的疼痛。
那是积年旧伤,平时还好,一遇到下雨天,冰冷又刺骨的疼痛就会一点一点的泛起,然后侵占掉人的所有注意力。
“主人,药来了。”李风敲响门,轻声说。
左渊唤了人进来,端着那晚大老远就能嗅到苦涩气息的药一饮而尽。
苦吗?自然是苦的。
可能感受到苦才好,这说明他还活着,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温热的药从喉咙一直往下,进入肺腑之中,慢慢的,他身上的疼痛好像没那么明显了。
左渊闭目靠坐在那里,神思飞远。
他必须要让自己想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才不会被身上的不适一直折磨。
这些伤都太久远了,久远到就算他找到了天下最出色的大夫,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
至于那个老头子说的什么放下一切静养三年就能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有三年的时间给他静养。
闭眼之前,左渊还在思考该想点什么,可眼睛刚一闭上,他就又想到了公孙月。
“他为什么发抖啊?”哪怕时隔两年,再回忆的时候,左渊依旧能想起公孙月当时好奇中带着跃跃欲试的语气。
后来她身边的婢女说了他的身体情况。
“什么?”当时的公孙月惊讶不已,愤怒的说:“从小就有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竟然虐待小孩子?”
这算什么?
左渊甚至还记得自己当初淡漠又无谓的想法。
安静了一会儿,公孙月又笑,笑的轻快欢喜,听不出丝毫阴霾,说:“可他活了下来,活着好啊,活着才有希望。”
左渊当时是愣了一下的。
活着才有希望,那他的希望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