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认知中,自从小娘子三年前摔下水池,再次醒来后,整个人便转了性子。原先的跋扈之气全然不见,反倒活泼宽厚了许多,待她亦是亲近,从不将她当婢来对待。
只是小娘子如今却总有奇怪的想法,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在她看来,那是女子不该有的言行。
而这位小娘子,今日依旧是语出惊人:“仰仗他人,也就是仰人鼻息,看人眼色,实在是委屈。仰仗自己,才是真正的快意,也不用时时担忧,事事小心。”
对于她的种种奇怪言语,墨竹已经习惯了,也不劝她,只对她道:“按照规矩,今日王妃要与大王一同进宫,拜见圣人和太妃。王妃且快些用早膳罢。”
案几前有一把胡床,类似于后世的马扎。宇文修多罗见了,十分惊喜,忙坐了上去。虽说椅子已在唐朝士族间流行了起来,但寿光县主总认为跪坐才是正统之礼,她在家中也只能挺直身子,跪地而坐,着实累得慌,使她格外想念现代的椅子,现下总算是在赵王府见到了。
随后,看了看桌案只上放着一碗馎饦①,她瘪了瘪嘴,问道:“墨竹,我们还有多久就要进宫了?”
她想算一算时间是否够她自己做一顿早餐。谁知墨竹却答道:“还有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只有不到半个小时,想到唐朝做个饭要生火的麻烦,她还是打消了今晨给自己做早饭的想法。乖乖地拿起了馎饦的碗。但见汤水中漂浮着拇指大的面片,打了一个黄灿灿的鸡蛋,还有些许羊肉脯。一旁的小碟子中还有剥好剁碎了的蒜。
一碗热腾腾的馎饦吃下去,整个人的身上都暖了起来,却未有饱腹之感,只是还未待她开口,墨竹就上前禀告道:“今日要进宫觐见,王妃不宜过多进膳。”说罢,又吩咐外面的丫鬟入内,奉上了一盏漱口用的棕色药汤。
宇文修多罗拿起了雕着莲瓣鸳鸯纹的碗,将药汤含在口中漱口片刻后,才以袖遮掩,吐在了一旁的罐中。
随后,用清水等再漱了口后,又有丫鬟奉上了丁香,她捡了一些放在口中含着,丁香虽香气强烈,其味却苦得她眉头紧皱,只是她也无可奈何,因为漱口是进宫觐见前一定要做的事,若是不做便是大不敬。
过了好一会子,宇文修多罗的口中已盈满了香气。她伸了个懒腰,这才想起来要进宫一事,遂问道:“大王人呢?”
墨竹走出了青庐,在外面问了一圈,才发觉李福在未曾知会宇文修多罗的情况下,已经差人备了马车,准备进宫了。
墨竹慌了起来,赶忙禀告宇文修多罗:“王妃,大王已经独自差人备了马车,欲要进宫了。万一大王一个人进宫,这可就要闹大了。”
穿越几年,宇文修多罗自然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若是赵王独自进宫,对圣人或太妃禀明了昨夜之事,不仅是她,整个宇文家都会因教女不善,受到申斥惩处。这跟和离可不是一个概念。届时,她那重规矩的阿娘恐怕会将她关到尼姑庵里,那她就完了。
一直悠哉游哉的宇文修多罗这才起了惊慌之感,顾不得其他,当下便提了裙摆,急匆匆跑出青庐,让王府的丫鬟带她去赵王府正门处。
偌大的赵王府中,翠竹猗猗,花木清幽,只是宇文修多罗此时无心欣赏这般美景,她拖着身上的大袖连裳,一路小跑去了正门处,就见到了李福长身玉立的身影。
身长八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端的是濯濯如春月柳的模样。若是平时,宇文修多罗定会驻足欣赏这般翩翩少年郎,只是今日,她却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她急匆匆地跑到了李福身边,赔了笑脸:“大王,妾与大王一同进宫,拜见圣人与太妃。”
李福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王妃既然不愿嫁与本王,这桩婚事自然不算恩典,王妃又何需进宫谢恩。”
果然不想带她!见这位赵王倒颇有气性,她赶忙笑着道:“大王误会妾了。妾岂敢如此想,大王身份贵重,气度不凡,嫁给大王是妾三生修来的福气。”
虽说这话违心,但是她始终认为,成大事者要能屈能伸。况且夸李福气度不凡的话,倒也不算是假。
看着面前人的笑脸,李福不由觉得这女子实在是他见过最......不知该说特别呢还是脸皮厚的女郎。他不愿与她多言,只是坐上了马车,正欲吩咐车夫启程,就见宇文修多罗赶忙踩着车凳,急匆匆地爬上了马车。
待到她稳稳地坐在马车内,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赶紧端了仪态,做出了恭谦端庄的模样:“大王,妾年纪尚小,尚不懂事,若有行事不当的地方,还请大王切莫与妾计较。”,说罢,眼带祈求地看着李福:“进宫的时辰要到了,若是迟了可不好。大王,咱们快走罢。”
李福瞥了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终是没有将她赶下去,吩咐了车夫前去太极宫。
此时,王府的马车驶在宽阔平坦的长安街道上。车舆之中,李福端正地坐着,手中还捧了一卷文章,安静地看着,倒真是手不释卷之人。宇文修多罗偷瞟了一眼,发现正是诸葛亮的《诫子书》。
为了让李福一会千万不要告状,她决定先和李福套套近乎。她凑上前去:“大王在看《诫子书》?”
李福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便继续埋首看自己的书了,显然是不想与她多言。宇文修多罗却未因这冷淡就退缩:“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大王府中景致清幽,却是一派寂静,想来便是被诸葛丞相所启发。”
听到她这一席话,李福才抬起头来,墨黑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你也看此书?”他倒是以为,闺阁女子不会看这一类的书卷。
宇文修多罗:“......”,我小学就把这篇文言文背过了。
但她还是答道:“妾从前看过,亦对此名篇深以为然。”
这样一来,李福总算是不无视她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扣着书页,问道:“诸葛丞相爱重其子,才会写下如此旷世名篇。若是不得丞相重视,而不得其教诲,又该当如何?”
宇文修多罗:我一个文科生还怕你考我阅读问题?
她略微沉吟,整理了一下语言,温声答道:“蜀汉时,已有《战国策》及《论语》等旷世名篇。《战国策》能教人治国安邦,《论语》能教人做人之本。丞相虽不教诲,但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些书卷名篇是再好不过的良师。可自己读千遍书卷,悟其中深意。晋时车胤家境贫寒,无油点灯,却尤能囊萤夜读,独自苦学,终留名青史。”
“哦?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这想法倒是闻所未闻。”李福淡淡地笑了笑,总算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但是这样的话,也颇有道理。如刘向所言,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被他这么一夸,宇文修多罗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车檐上的穗子随着车架晃动着,车舆内总算不再是静默无言。李福只觉,宇文修多罗今日的言论,倒颇有鸿儒大家之风,令他起了好奇亲近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在宫门外停下,李福率先走下马车,宇文修多罗也在墨竹的搀扶下,踩着马凳,小心地走了下来。
已有一宦官候着他们了,对他们行了礼,满面笑容地道:“圣人已在两仪殿候着赵王和王妃了。请赵王和王妃随奴婢前来。”
跟随着宦官走在太极宫内,宇文修多罗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雀跃,一面要端着仪态走着,一面还要借机打量这里。
太极宫在唐末毁于战火,至今尚无法考古发掘,是以现代人皆无缘看到此处。而宇文修多罗偏头看去,但见周遭宫墙高大巍峨,以夯土砌就,高约三丈五尺,将头顶的天空四四方方地围了起来。
太极宫以朱明门为界,分为前朝和内廷两部分。李治召见他们的地方,就在前朝的两仪殿。待到他二人行至两仪殿前,宇文修多罗抬首,不由大为惊叹:高大的殿宇雕梁画栋,灰檐白墙,对称齐整。两侧雕着瑞兽的屋檐翘起,似要冲到云霄之上,堪称反宇业业,飞檐献献②,虽无太多繁复华丽的雕花,却胜在气势浩荡,着实壮观。
看到她惊奇的模样,李福更为不解。宇文修多罗也是出身代北士族贵女,其母更为大唐宗室女,自幼出入皇宫,怎得如今倒露出惊奇之色。
这个王妃愈发让他好奇了起来。
此时,又有宦官走了出来,宣他二人进殿觐见。
两仪殿的殿门被横拉开来,宇文修多罗不敢左顾右看,却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金碧辉煌。二人跪地行礼,口称:“拜见九兄。”
李治的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待他们也颇有亲近之感:“十三郎,十三弟妹,快快平身,赐座。”
李福携她一同坐跪在了下首,自有宫女将葡萄酒摆在了她们面前的案几上。其中一人手执莲盖银执壶倒酒,暗红的酒水顺着壶嘴流入精致的莲瓣银杯中,霞染银杯倒映红。待杯中的酒倒了八分满时,宫女才不紧不慢地将执壶放下,未漏一滴出来。
李治跪坐在上首,笑吟吟地道:“这是用高昌贡上来马乳葡萄酿的美酒,正好用来贺十三郎和十三弟妹新婚大喜。你们尝尝,可还喜欢?”
先帝李世民攻破高昌,自此高昌每年都向大唐进贡那里特产的马乳葡萄,西域酿酒技术也传入了中原。
李福执着银杯饮了一口酒,恭谦地道:“多谢九兄赏赐,今年的葡萄酒尝来醇香甘甜,口齿留香,更胜往年。”
宇文修多罗也执起酒杯,看着银杯的莲瓣内雕刻着的奇珍异兽,只觉这酒器很是精美。她以宽大的衣袖遮掩着,喝了一口,但觉这葡萄酒入口芳香酷烈,既有浓烈的酒香,又保留了葡萄的果香,与现代的酒很是相似,当下也笑着回道:“这酒入口醇香,味比仙酿,多谢九兄赏赐。”
说着话时,她悄悄打量李治,但见其眉眼清秀,温润的气度与李福颇相似,却多了几分威严,少了李福的清俊少年气。
李治笑着对宇文修多罗道:“既然十三弟妹如此喜欢葡萄酒,吾便让人稍后送些去赵王府。”
得此佳酿,宇文修多罗自是不会推脱,当下便谢恩道:“妾多谢九兄。”
坐在上手的天子又亲切地对二人道:“十三郎与十三弟妹当真是一双璧人。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十三弟妹了。幼年我们曾一同打马球,那时十三弟妹活泼得紧。如今却是出落得愈发端庄贤淑了。”
“看你二人如此和睦,吾也就放心了。”
对于幼年之事,宇文修多罗自是接不上话,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只是,这位高宗皇帝看起来确实是平易近人,与李福倒也是兄友弟恭。但是李福出嗣,名义上二人只能是堂兄弟。
叙了一会子话,李治才让他二人退下,去内廷给杨太妃请安。
直到二人走出两仪殿,宇文修多罗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之后李福不在杨太妃面前告她的状,今天她能就逃过一劫。
平日里若无允准,外男决不能进入内廷,今日也是李治允他们前去拜见,全了嫁娶之礼,二人才能去到杨太妃的昭庆殿。
昭庆殿中陈设清雅,湘妃竹制成的帘子在夏日生凉再好不过。杨太妃坐在正中,仪态端庄,一旁也自有宫女为她打扇。
听到竹帘的声响,杨太妃随和地笑了笑,对着二人道:“你们来了。”
二人一同行了礼后,杨太妃满意地颔首,和颜悦色地道:“佳儿佳妇平身,快坐下罢。”
待到二人坐在下首,才发现案几上已晾好了两盏乌梅饮,如今正是夏日炎炎时,一路从前朝行来自是受了热,眼下这杯用冰湃了的乌梅饮实在是再解暑不过。
“昨日新婚,可还好吗?”杨太妃笑着问道,她嗓音轻柔,如夏日一缕微风一般,沁人心脾。
闻得此言,宇文修多罗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绢帕,紧张地看向了李福。而李福原想禀明昨夜之事,只是当他看到宇文修多罗明亮的双眼盈满了恳求与紧张,不知道为何,心下开始不忍。略微停顿后,到嘴边的话也变成了:“回禀阿娘,一切都好。”
宇文修多罗这才放松下来,手中的绢帕都沾上了冷汗。想来杨太妃能问这话,便证明李福命下面人不得透露出昨夜之事。也对,此事若是传出,势必闹得沸沸扬扬,李福的颜面也不好看。
而杨太妃闻得李福的话,复又颔首,对宇文修多罗招了招手:“孩子,你上前来。”
宇文修多罗继续端着仪态,款款走上前跪下。杨太妃将一旁备好了的白玉镯戴在了她的腕上:“玉能养人,这镯子便是我予你的见面礼。那日在斗花宴上见到你,便知你是个懂分寸又有主意的孩子,后来又见你仪态端庄,规行矩步,是做一个贤妻的不二人选。我就求了圣人,赐婚与你和十三郎。”
有主意恐怕说的就是她妙怼王四娘一事了。
接着,杨太妃又道:“日后,定要与十三郎夫唱妇随,琴瑟和谐。”
听到这一席话,宇文修多罗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包办婚姻是怎么来的了,想要仰天长叹,却也只能谢恩:“儿多谢大家,谨遵大家③教诲。”
只是坐在下首的李福却眼角直抽搐,心道,阿娘与九兄怎会都觉得这是个端庄的女郎。
直到二人出了太极宫,李福都未曾对任何人言及昨夜青庐之事,宇文修多罗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暗道这位赵王当真是人好。
在回赵王府的路上,她便思索着回去亲自下厨做些什么来感谢赵王。
作者有话说:
①:面片汤等物
②:出自汉代张衡《西京赋》,意为屋檐上翘,瓦头仰起。形容楼阁、宫殿等建筑外形精巧美观。
③:唐朝把婆婆叫大家
已经签约啦,争取日更。
第7章 镜糕亦生香
绿树阴浓,夏日悠长。此时正午刚过,赵王府中的大树上,鸟雀正昏昏欲睡,谁知正堂东面的厨房内,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石磨转动的声响,惊得鸟雀都拍了拍翅膀,忙不迭飞离了赵王府。
待到日头又落了些,这声音才缓缓停下,自有丫鬟将磨好的糯米粉和大米粉分别装好,奉给宇文修多罗。
宇文修多罗欢喜地拿着两个分别盛着糯米粉和大米粉的罐子,走入了厨房,让丫鬟厨娘都退下,自己开始忙活,准备做简单易上手的陕西小吃——镜糕。在现代的时候,她就是因为做镜糕的视频开始火了起来。
镜糕,顾名思义,就是如小圆镜一般大小的米糕,上面撒着白糖和芝麻,或浇上玫瑰酱,桂花酱,出炉后香飘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