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禾映阶
时间:2022-09-07 08:21:35

  不过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长辈,笑总没错。
  “小姑娘,见到你我们也很高兴呀!”邹行光的父亲邹一鸣笑容满面,语气亲切,一点不端长辈架子。
  蒋馨文看看自家儿子,朝着秋词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说行光最近怎么老找不到人,周末也不见他回老宅,敢情是有事要忙。”
  蒋女士刻意咬重“有事”一词,分明是意有所指。
  秋词又不傻,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邹行光的母亲明显是误会两人的关系了。
  她干笑一声,主动摘清自己,“zou先生他工作比较忙。”
  邹先生?
  蒋馨文眉峰微蹙。
  小姑娘的这个称呼可就值得深思了。敢情是自家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怕秋词应付不来父母,邹行光及时转移话题:“爸妈,你们怎么会来檐外听雨吃饭?”
  蒋馨文:“你爸的两个大学同学来青陵出差,大家伙趁机聚了聚,都好久没见了。”
  邹行光:“这是结束了?”
  蒋馨文:“结束了,我们正准备回去。”
  邹行光:“让我爸开车慢点。”
  蒋馨文一听,知道儿子这是下逐客令了。她和丈夫也不好继续当电灯泡了。
  她笑着招呼秋词:“小姑娘,有空来家里玩呀!”
  秋词硬着头皮说好。
  蒋女士临走之前还不忘给儿子打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呐!”
  邹行光:“……”
  终于送走了两尊大佛,秋词登时松了一口气。
  邹行光不禁失笑,“我爸妈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至于这么如临大敌么?”
  她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道:“我害怕跟长辈打交道。”
  “今天是意外,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
  一段小插.曲,倒也没影响两人吃晚饭。
  檐外听雨主打的是杭帮菜。秋词和邹行光都是青陵人,杭帮菜从小吃到大,早就适应了这个味道。
  不过檐外听雨的杭帮菜和别家的有所不同,它的菜品很复古,有着老青陵最原始的风味。好多菜都是小时候的味道。
  吃着这些菜,秋词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外婆总烧这些家常菜给她吃。
  人的味蕾是最念旧的。相似的味道总能挑起她的记忆。
  看她吃得一脸满足,邹行光就知道带她来檐外听雨吃饭是来对了。
  别看这姑娘对过去只字不提,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事实上,她骨子里是个非常恋旧的人。她不止怀念离开的人,更怀念以前的味道。
  饭吃到一半,店长进到包厢,送来一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已经醒好了,直接就能喝。
  他恭敬地立在一旁,“我们余少听说邹先生来了,差我给您送一瓶酒过来。”
  邹行光笑容温和,“替我谢谢余少。”
  店长离开后,他一抬头就看到秋词眼巴巴地望着酒瓶子,跃跃欲试。
  他拎起酒瓶搁到桌底下,一脸冷漠,“你不能喝酒。”
  秋词:“……”
  邹行光是见识过这姑娘的酒量的,半杯就倒。喝醉了还得他来照顾她。他可不想给自己找累受。
  秋词眼神渴望,“可是人家都送来了,不喝多浪费啊!”
  他不为所动,“我等下带走。”
  秋词:“……”
  她竖起一根手指,好言好语地同他商量:“zou先生,我就喝一口,尝尝味道,好不好嘛?”
  秋词生了一双漂亮的杏眼。大而圆,湿漉漉的,清纯又娇憨。任何请求经由这双眼睛表达出来,带着三分懵懂,三分无辜,三分撒娇,一分柔弱,太具有迷惑性。很容易就让人心软。
  有很多次,邹行光都受不住她这样的眼神,分分钟就心软了。
  就像那天在酒店大堂,她追出来还他手机。堂而皇之地提出还想见面,坦白地表达自己想睡他的诉求。
  他自小所经受的教育,他的人品,不允许他做这样疯狂的事情。可面对她这双无辜又无措的眼睛,一副柔弱小白花的姿态,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克制竟通通失效了,他轻易就妥协了。
  现在也是一样。邹行光差点就要同意了。只是喝点酒而已,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没必要卡得太死。
  然而一想起那晚她噩梦惊醒时窒息惊恐的样子,他的心又硬了。坚决不能让她再喝酒。她喝醉了不可怕,他无非就是花点心思照顾她。可怕的是她会做噩梦。深受梦魇纠缠,呓语不断,惊醒时整个人像是死了一遍。他实在不忍心见她那样痛苦。
  所以,这酒绝对不能让她喝。
  “不行!”邹医生态度强硬,油盐不进。
  秋词:“……”
  想起自己之前醉得不省人事,邹行光费心费力照顾了她一夜,肯定累够呛。她也没好意思再喝酒了。
  可脸上却写满了留恋,时不时就往桌底下偷瞄那瓶红酒。就跟那猫惦记鱼一样。
  邹行光只觉得好笑,忍不住说:“明明酒量不怎么样,一喝就醉,偏偏又这么馋。”
  男人坐于灯下,乌眸掉满清浅明亮的光线,仿佛阳光倒灌进平静的湖面,光影一圈圈漾开,让人移不开目光。
  秋词明明滴酒未沾,此刻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搁下手中的筷子,似乎想起什么来,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嗓音低迷,“我想喝醉,只有喝醉了,外婆才能来我的梦里,我真的好想她。”
  五年了,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子,外婆吝啬到从不入秋词的梦。不论她有多想她,老太太都不曾露面。她似乎很放心留秋词一个人,离开后就不再回来看她。
  直到上一次和邹行光见面,他们一起吃饭,她心血来潮喝了酒。而且还喝醉了。那天晚上,她终于梦到了外婆。老太太总算是愿意到梦里来看她了。
  女孩明明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可惜眼神暗淡无光,毫无光彩,满满都是忧伤。
  她未曾自揭伤疤,她只是偶然提及过往,可邹行光却受不住了。
  他很心疼这个小姑娘。
  告别一位至亲之人,注定是痛苦的。这种痛苦不是短期的,而是长期的。都说时间能够治愈一切,日子一天天过去,看似痛苦在减轻,事实上它日积月累,最终成为了埋在心头的一根刺,想让你什么时候疼,就让你什么时候疼。
  就像是一棵树慢慢失去了所有的叶子,逐渐死气沉沉。旁人看不出端倪,可树根早已腐蚀,树干早就空了,它早早就走向了终点。
  外婆的离开,彻底掏空了秋词的一颗心,这么多年都无法痊愈。
  邹行光从桌底拎出那瓶红酒,往高脚酒杯里倒了一点,“允许你喝一口。”
  到底还是心软了。
  秋词没动杯子,低声细语,“一口喝不醉的。”
  她不想尝鲜,她只想喝醉。
  每当想起外婆,她都觉得自己是一堆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阿词。”男人温柔地喊她的名字,嗓音清冽温润,是那破冰的溪涧,流水潺潺。
  秋词怔肿数秒,表情茫然,“嗯?”
  男人霍然起身,“带你去个地方。”
  ——
  秋词不知道邹行光要把她带去哪里。这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她只需要跟着他走就好。她放心的把自己交给他。
  她靠在副驾上,闭目养神。车窗摇下一半,任由微热的夏风灌满车厢,吹动女孩鬓角的碎发,一根根飘动。
  开了近半小时,车才停。
  秋词倏然睁眼,见到一片空旷的场地。对面的小区正在施工,绿网蒙住,吊塔悬在半空中,这个点还能听到机器工作的隆隆声响。
  从施工图来看,这片空地未来是用来建公园的。如今空着,被一些私家车拿来当了停车场。车头挨车尾,停得杂乱无章。
  工地的大探灯照亮了周围的环境,杂草丛生,泥沙土石乱堆,入目萧瑟又荒凉。
  “这是哪儿啊?”秋词蹙着眉头,一脸茫然。
  她很奇怪,邹行光为什么要带她来工地。
  要不是信得过邹行光的为人,她都要以为自己要遭遇不测,横尸荒野了。
  邹行光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先下车。”
  秋词麻溜解了安全带,拉开车门,下了车。
  她跟着邹行光穿过那片空地,往前走了大概一百来米,她居高临下见到了一条热闹的隧道。
  这里是雪岭隧道入口。
  晚八点,隧道川流不息,车来车往不断。
  “zou先生,你带我来这里干嘛呀?”秋词的脑子晕得厉害,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男人了。
  男人平静地说:“先看看。”
  她一脸不解,“看什么呀?”
  邹行光:“看这些车,看这些人。”
  秋词:“……”
  她一肚子疑惑,车和人有什么好看的?
  尽管心中充满了困惑,可秋词还是认真看起了隧道里的车流和人流。
  雪岭隧道中间三条机动车车道,两侧是非机动车车道。这个点不乏晚归的打工人。小车、电瓶车、三轮车穿梭不断,不绝如缕。
  卖煎饼的大爷推着三轮车晃晃悠悠地往家回,一点都不赶时间。
  三四个身着蓝白校服的小学生骑着自行车相互追赶、嬉闹,笑声清脆,传了老远老远。
  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走在最里侧,车里的小婴儿露出浑圆的小脑袋,小手递到嘴边,啃得有滋有味的。
  一个加班回来的小姐姐电瓶车没电了,她吃力地推着车子往前走,边走边抹眼泪,似乎特别的崩溃。
  ……
  同一条隧道,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态。
  两人沉默无言,静看这一出出人间烟火。
  也不知过了多久,邹行光指着一串统一规格的加长面包车打破了周遭的阙静,“看见这几辆车了吗?”
  秋词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最先瞧见车身上那几个醒目的大字——堰山殡仪馆。
  她呢喃低语,“殡仪馆的车……”
  这是开往殡仪馆的丧葬车,车上载着遗体和家属。
  “不远处就是堰山殡仪馆。这么晚了还有丧葬车出没,说明不久前刚刚有生命逝去。对于车上的家属来说,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没有人会是例外。当年你肯定也是在殡仪馆送走了你外婆,和她做了最后的道别。”
  邹行光的话轻易就撬开了秋词的记忆,那些遥远泛黄的片段犹如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持续朝她袭来,它们瞬间涌现脑海,清晰得恍如昨日。
  她记得是五月的一天,天气闷热,整座城市被热流袭击,密不通风。老太太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当天下午人就走了。大哥很快就通知了殡仪馆来拉人。她眼睁睁地看着外婆盖着白布,被推进了火炉。最终成为一抔骨灰,装在小小的盒子里。
  母亲和大哥都害怕,不敢靠近骨灰盒。最后是秋词抱着骨灰盒,打着黑伞,坐车将老人家送到了西郊墓园,入土为安。
  那一段路很长很长,车开了好久好久,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秋词把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有的只有一种麻木的清醒。
  直到葬礼结束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她跪在外婆的墓前,面对一块冷冰冰的墓碑,亲眼看到照片上老太太慈祥的面容,终于再也绷不住,失声痛哭。那一天,她将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给流干净了。
  此后每一年的清明和冬至,她给外婆扫墓,她都没有再哭过。
  女孩怔然抬头,被风迷了眼睛,眼眶里隐隐有了泪花,“我明明已经和外婆道过别了,在她弥留之际,我答应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我不会让老人家到了下面也没法安心。可每当想起外婆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接受不了。我很清楚她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真的受不了她离开我,唯一疼爱我的长辈就这样彻底放开了我的手……我被抛弃了……被全世界抛弃了……我讨厌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
  小姑娘开始语无伦次起来,“zou先生……你懂那种无助和绝望吗?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堆碎渣渣,再也无法拼凑完整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好……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邹行光揽住女孩柔弱无骨的肩膀,让她的脸埋在他胸口处,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词终于开始小声呜咽,默默流泪,哭得隐忍又克制。
  就是有这样一类人,连崩溃都要压抑自己的天性。
  一个人的人格是在孩提时代形成的。邹行光觉得这孩子的童年未免过得太凄惨了点。
  秋词哭够了也舍不得离开邹行光的怀抱。她贪恋他身上的熨帖的体温。
  短暂的沉默以后,邹行光再度开口:“我爷爷是前两年走的,突发心脏病,一屋子的医生,愣是没能把人给救回来。我爷爷火化的时候,我在殡仪馆遇到了一个十七岁的小男孩。一家四口出门旅游,不幸遭遇车祸,男孩的父母和妹妹当场死亡,就他一个人幸存了下来。他一个人要送走三个至亲之人。那么瘦弱的肩膀,如何能扛得住这些。那天也是七月,天气特别热,所有人都汗流浃背的。火化的时候,他就跪在地上,满头大汗,一动不动,跟座雕塑似的。我主动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却没接,而是红着眼睛问我能不能给他一根烟,他说心里堵得慌,想抽根烟缓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抽烟。只好找我爸要了根烟给他。”【注】
  “后来呢?”秋词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故事还有后续。
  邹行光沉声告诉她:“后来我一个表妹资助了这个男生,他现在在A大医学院学医,成绩非常优异,以后肯定会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只有真正感受过死亡的人,他才能握好那把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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