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是与我,比我自觉第一次与娘子出门,还高兴。”
出门时那股叫人发麻的战栗感重新漫上四肢,洛棠不受控制地心脏狠狠震动了几下。
第三十九章
旧雪见晴, 又逢吉日,这场节会带来的欢乐,远远超出了洛棠的估计。
凡事她多看一眼的物件,下一秒便会被谢凤池命手下买来, 凡是她好奇张望的景色, 谢凤池总能如知她所想似的, 恰到好处地解释介绍由来。
加之先前那句,她头一次出行所伴的郎君是他, 令他感到无比高兴,让洛棠全程都飘忽得如脚踩在云巅巅上。
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若是世子真能这么一辈子对她就好了。
如果她能一眼看到未来, 看到她能被如此一路宠爱到死, 她也愿意旁的都不想,陪在他身边,暮雪白头。
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
洛棠高兴之余, 在喧闹人群中怅惘地想,怎么可能呢?
她是奴籍,给世子的父亲做过两年外室, 虽说她还是个完璧,可世子当真不会介意, 当真会宠她到老吗?
别说世子, 这街上随便挑哪个男人都不会吧。
说到底,轮不到她自己在不在意这身子这过往,而是她期盼的人在不在意。
可若世子真的会呢……
洛棠脑海浑浑噩噩,索性摇摇头不去想。
终归还没到最后, 终归她的身世还有可能给她翻身!
晌午后, 一众人游了半条街, 最后进了城隍庙看祭祀表演,最后再去吃斋菜。
宽敞的后堂里挤满人,谢凤池为了不暴露身份,一直没做什么特殊准备,以至于他们这一桌除了他们二人加庞荣,还挤了对祖孙进来。
小丫头见到端坐着的谢凤池,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惊艳怔忪,再见他旁边的洛棠,又轻轻抽了口气。
路过的人无一不偷偷看着这对漂亮男女。
洛棠心里没底,有些不习惯忽被这么多人打量,差点想去买个帷帽遮着,却听那小丫头羡慕不已地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真好看,如果生了小妹妹,定然也比我好看。”
周围人为这天真笑语轻轻哄笑,洛棠红了脸,下意识去找寻谢凤池求助。
可谢凤池也不知听没听到,垂着眼没看她,只是嘴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
他定是听到了!
还不出言解释,似是默许!
这就像颗定心丸,叫洛棠又羞,又有些隐秘的期待。
饭后,谢凤池告诉洛棠他有人要见,洛棠便乖巧地去前院看看表演等他。
她向来不多掺和谢凤池的事,一是她真不懂,没法儿做到红袖添香,只能添乱,二是若以后真要脱身,知道谢凤池太多事情也不稳妥。
这么想,却在摸到发上簪子不见后,面色大变。
“我簪子呢!”
洛棠赫然蹦起来,留在她身旁守着的两个家将见状立刻赶来询问,得知世子送的簪子不见后,便帮着一起找起来。
可前院人多手杂,这么贵的簪子若是落了,定然轮不到她再找回。
洛棠急得要哭,这么重要的东西……这么贵,这么好卖的东西!
一分钱没落到,可别反倒让世子怀疑她真将簪子卖了!
前院人多,找了许久都没找着,洛棠心中焦虑,猜想若丢在这儿了,恐怕真寻不回了。
既见那两个家将还在找,她稍作犹豫,扭身朝后堂去。
许是刚刚在后堂吃饭时弄丢的也说不定……
可还没到饭堂,忽而听到一墙之隔的前方传来声压低的冷喝。
“世子若真存风骨,便当早早将那些腌臜证据呈上,以告慰这次雪灾中被世家豪族坑害的江南百姓!”
洛棠脊背一寒,立刻猜到自己不小心偷听到世子与人对话了。
这里是条小道,她为了找簪子才走,庞荣等人估计也没留意到,当即便打算扭身回去。
不料随意一瞥,瞥到个十分眼熟的人。
好像……二十年后的霍光?
不在视线中的谢凤池缓声揭开她的疑惑。
“霍将军言重,江南的世家豪族,我如何能窥得他们与官府勾结的证据呢。”
他不卑不亢,可洛棠总觉得世子的语气里含着几分凉意。
也是这分凉意,叫洛棠回过神,暗骂自己多事,赶紧走才是正道。
下一秒,霍将军勃然发怒:“哪怕是给自己留着的后路,现在也当用了!”
洛棠差点被他吓出病来!
霍光真不愧是这位的亲子,吓人的本事简直一脉相承!
霍长恩板着张沧桑严峻的脸怒视谢凤池:“大皇子再愚钝,也知晓你与他非一条心,如今安宁侯不在,他便视你为眼中钉,侯府风雨飘摇,你难道还想着将所有都压在六皇子身上吗!”
洛棠要偷溜的脚步一顿。
“若我没猜错,你正月未出就急吼吼离京,难道不是京中形式越发严峻,你顺势避让?”
“安宁侯当真与那些江南豪族没有牵连?”
谢凤池笑了一声,一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似的望向霍长恩。
可他眼中的寒意宛若化作实质,丝丝缕缕地漫溢出来。
明明今日艳阳高照,角落中的洛棠却感觉周身寒意四起,手脚都几乎冻得快没知觉。
她头一次直面这样的说法——
原来安宁侯府这般庞然大物,竟也有风雨飘摇的时候?
最开始,她害怕的那位姑奶奶的话,竟是一语成箴!
可世子来江南,不是为了替她查明身世吗?
若只是旁人随口说的也就罢了,可如今与世子争论的,是霍光的父亲,是位将军!
洛棠便不由怀疑起谢凤池的初衷,她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想劝服自己就是这样,绝非霍将军说的那般,世子是为了避让才出的京。
劝服到一半,她恼怒又崩溃——劝服自己有什么用!
若真落到最差的结果,她一心相信谢凤池又有何用!
有情饮水饱?
她不敢再听再留,心思纷乱跌跌撞撞爬出小巷,恰好看到家将一人握着玉钗一人提着个乞儿等在原地,见她来了才说找着了。
她不能表露出自己刚刚听见了不该听的,可心情终是没法儿很快纾解,只好先强行压着,吩咐他们找个人少的清净角落,也好再给自己片刻回神的时间。
到了个无人的小院,洛棠终于可以故作平顺地呼吸了。
那小乞儿约莫七八岁,衣着单薄,手臂和腿上生满冻疮,被摁跪在雪未铲净的地上,一双狠目恶狠狠地瞪着抓他的人!
洛棠心里又涌出一股强烈的不适。
本是个好日子,却偷听到霍将军与世子危险的谈话,瞧见了个如此惨烈的孩子,她仓皇不安的很。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撑起个笑脸拿起玉簪,问那乞儿:“为何偷我簪子?”
乞儿将视线落到她脸上,难掩地露出抹惊艳。
随后他沉下脸骂道:“你这种有钱人又不缺这点,偷了又如何!”
家将登时便踹了脚,叫这乞儿闷哼着倒在地上。
洛棠汗流浃背:“别伤人……”
“装什么好心!打就打!有本事打死我!打不死我就盯着你偷!”乞儿捂着肚子恶狠狠地仰视他们。
洛棠真是无话可说!
今日到底是触了什么霉头,不是说城隍节是好日子,能求平安吗!
她险些压不住气,垂着眼道:“你若缺钱,就找个工做做,何必做偷人钱财的事?”
“做工?”乞儿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这种四肢不勤的有钱人在装什么装?”
洛棠一顿。
“下了这么久的雪,平时能给人做工的小铺子都倒了!”
“都是你们这些官老爷贵人们害的!”
“不救庄家不开路,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都要饿死!比我大比我壮的都难找到份工,我去哪儿找?”
“连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都不发下来,我不偷,怎么活?”
小乞儿越骂越愤怒,也越骂越离谱,洛棠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又想起刚刚偷听到霍将军说的那些。
身旁的家将们却训练有素的垂眸背手,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她艰难地问:“可今日城隍节,我看大家都还很高兴……”
“呵,”小乞儿冷笑一声,“下去一波,又上一波,高高兴兴演给贵人们看看呢。”
洛棠当即便想到了大皇子等人。
那日他们与大皇子一同被袭,按那人的脾性想来是不会罢休的,所以或许已经惩治了一批人。
但正如这小乞儿说的,又来了一波,虽然手上还没沾染什么,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终归也没什么差别。
加之碰上的又是大皇子这般乖戾性子,官员们自然只会及时统筹些最漂亮的场面献给皇子观赏,谁会在意短暂这些日子里普通百姓的生死?
洛棠又想起昨日丫鬟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们这些真正脚踩在地上讨生活的人不知道什么远大的规划筹谋,他们看到,感受到的,是这真实的人间。
而洛棠若非还有谢凤池关照,恐怕也已陷入这人间的最底层,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但就在这会儿,她才堪堪知道,谢凤池或许也自身难保。
她迷惘之余,难得心软想当一把烂好人,真心实意地看了眼那小乞儿,将自己耳环卸下交给对方。
“你别偷我了,我将这耳环送你,你回去好好讨生活。”
两个家将与乞儿同时愣了。
“你没坑我?”他绷紧了身子充满忌惮。
洛棠点点头:“我身上没银子,你把这个拿去当了,挨过这几日,就去找份工吧。”
那耳环价值不如玉钗,可也值几个小钱,乞儿直勾勾盯着摇晃的玉髓,视线缓缓落到对面女子的面庞上。
他第一眼就觉得她漂亮,漂亮的有点不正经,花枝招展又艳丽招摇,像路过红袖坊时楼上摇手绢的娘子。
可这会儿她又低垂着眉,难过的要哭出来似的,他顿时又觉得她不像了。
哪家娘子这么苦歪歪,定是招不到客,要被婆子打骂的。
他唾骂了一声,也没接洛棠的耳环,趁着家将不背把人猛地撞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家将刚拧起眉头要追,洛棠攥着衣角叫住他们。
“别追了!”
就当,就当是她替谢凤池积德了吧……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那真是谢谢了
洛小棠:不客气(把玉钗偷偷藏起来)
第四十章
谢凤池与所谓友人聊完后回来, 家将们诉说刚刚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牵起洛棠的手,看她发髻上的玉钗。
“丢了就丢了,若找寻时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洛棠扮得伤怀:“世子送我的,我自然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谢凤池忍不住叹了口气, 叫她别这么说, 没什么比她更重要。
洛棠心中苍凉的想, 谢凤池这副悲悯模样,怎么也看不出半柱香前曾与人横眉冷对, 说着生死攸关的话。
就像巍峨浩大的侯府,怎么也看不出,也会有摇摇欲坠的时候。
她如今是真的知道这人有多会掩藏了, 心中的不安更甚, 竟不知往射阳的路还该不该走下。
若是在谢凤池的眼皮子底下,她的身份被查明证实了,不论是何种结果, 最终能变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她是想飞上枝头,可谢凤池……真能放她飞吗?
纵使艳阳高照处处人声鼎沸,却总叫她觉得觉得虚幻, 不真实,也不知哪一脚踩下去就会成了空。
出了正月, 谢凤池后背上的伤也渐渐愈合了。
前些日子洛棠有意借让谢凤池好好修养为由, 避让了他一段时间,也给自己留了些清净时日好好思考。
得了空,她又从下人口中得知,江南近些日子确实发生了些事。
雪灾时, 江南的世家豪族们贪赃枉法, 在京中来人后收敛了许多, 可来的几位手腕强是强,偏偏证据不足,治也只能治他们个赈灾不力,再往下往深想肃清官场,却苦于缺乏证据,什么都查不出来,叫百姓怨声载道。
洛棠心惊肉跳地想,所谓的证据,莫非就是那日霍将军质问谢凤池的那些?
她赶紧摇摇头。
也是这时,下人来传话,谢凤池请她去房间里有事相告。
洛棠便知道,该来的还是得来。
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不像那天在节会上茫然了,深吸了几口气后,起身迈步。
进了谢凤池的屋,扑面是股淡淡的药香,混着对方衣服上清雅的皂角味,悠悠然然十分端庄。
因着屋里有炭盆,谢凤池坐在桌案前,只在中衣外披着件鹤氅,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背后,勾出个清雅病弱的美人模样。
他听到洛棠的脚步声,抬头轻轻一笑。
洛棠的心思便被这貌美晃了一瞬,匆忙换上笑意,软绵绵地绕到世子身旁,下巴抵住他的肩。
“世子今日可又好些了?”她满是关切。
谢凤池莞尔,他怕再不好,他的小宠物便要对他变心了。
不过池今日也不与她打趣,而是点点头,直接柔声告诉她正事。
庞荣找到了先前帮侯爷处理洛棠卖身契的联络人,对方已经动身去到射阳了,只等他们一到,便能立刻找当年的婆子问清状况。
若卖身契有留档就拿走,若没留档,便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所卖,若非戴罪之人的后代,去销个奴籍也非大事。
洛棠怔怔地看着谢凤池:“世子愿替我销了奴籍?”
谢凤池唇角勾得温柔:“可洛娘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洛棠心如擂鼓。
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