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微沉,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老友。
他知道不该如此快便给谢凤池定性,可洛棠的惶恐却是无解的毒,叫他眼盲心瞎,艰难顾不上其他。
他沉目看向坐在楼梯口桌旁的安宁侯世子,对方今日依旧是一副霁月风光的雅正模样,眉目平静,俊美面容不论放在何处,都脱颖而出。
崔绍顿了顿,正声道:“世子,恕下官近日忙于公务,不曾拜见。”
他不经意间的语气带着疏离,跟在谢凤池身旁的庞荣霎时沉下脸。
狭窄的楼梯边,气氛冷凝。
洛棠害怕的几乎哭出来,可她又不敢,因为谢凤池太熟悉她的哭声了。
崔绍很快体察到她的不安,虽自己心中亦觉有些不妥,但终归被怀中柔软的颤抖而搅乱了心神。
若谢凤池真是个伪君子,今日便是他们最后一面,若谢凤池当真霁月风清问心无愧,他事后当洛棠不在,再与对方解释,应当也好理解。
他便与谢凤池交代了几句,打算先行离去。
洛棠还没来及松气,谢凤池一声且慢又将她的心提了上去。
矜贵俊美的世子缓步走到两人身前,垂着眼眸,轻声道:“崔大人或已听闻,我此番前来江南,是与家中小娘同路的。”
洛棠掩在层层衣料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幸好她早将自己与侯爷的关系告知过崔绍,否则被谢凤池直接抖落真相,当真要为这场面所不容。
崔绍抬眼,神色平淡:“略有耳闻。”
谢凤池嘴角的礼节性微笑便淡了下去。
他看向缩在其他男子怀中的少女,语气凉了三分:“可惜,我那小娘遭人掳劫,我寻她数日未得下落。”
洛棠咬紧牙关。
寻她数日?
寻来作甚呢,将她身份查明,再枉顾她的意图与生死,将她囫囵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吗?
若没见过大皇子,她许还不觉得怎样,见过那般可怕的人,她便知道,进了宫,她就是死路一条!
她要避开这些会给她带来威胁的人。
崔绍感知到她的抗拒,四平八稳回道:“深表遗憾。”
谢凤池眸中厉色涌动,君子皮下的怪物几欲撕破皮囊呼啸蹿出。
他压着胸腔里一次比一次凶猛的跳动,定定看着崔绍怀里的少女,轻声问:“倒是巧了,不知崔大人怀中的,又是何人?”
洛棠当即环紧崔绍,抗拒之意更甚。
谢凤池嘴角的笑险些维持不住,目光如同锋利的刀,恨不得将人一寸一寸剥开挑明。
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带着所有人马,不停地搜索,虽说心中也曾狐疑崔绍为何会被卷进来,可终归是庆幸的,庆幸她虽爱耍小聪明,却知道给自己找个真正安全的依靠,只等自己前来将她带走。
带走……
谢凤池只觉得颅内阵痛,周身地温度也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崔绍自然感受到了洛棠的惶恐不安,他手臂用力,给她更可靠的怀抱,冷声回道:“下官表妹,此次回江南恰好碰上。”
“好一个表妹,竟让崔大人这样铁面无私的人光天化日如此怜惜着?”
谢凤池抿紧了嘴唇,直勾勾瞄向帷帽下的面容。
洛棠颤抖地将脸埋得低又低,重重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崔绍的说辞。
崔绍得了底气,更不满于谢凤池如今的锋利态度,有些信了几分这人原来真有两副面貌,便冷声道:“铁面无私是对犯案者的,若对自己人,自当真诚体贴,这般道理,世子应不用我多说。”
字字都夹着刀枪带棍棒,连洛棠都听着心惊,庞荣更是忍无可忍,径直拔刀。
可跟在崔绍身旁的是大理寺守卫们,原本今日就是回程时,大理寺的人几乎都在此处了,庞荣拔刀,他们自然严以待阵。
洛棠闭上眼,她不想如此的……
她只想平平静静,甚至于偷偷摸摸离开谢凤池,她不想同他闹成这样。
纵使谢凤池对她欺瞒利用,可如此撕破脸,只怕往后再见便是仇人了。
她何德何能与这种贵人结仇?
虽说如今侯府里尚未找到她的卖身契,可这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谁知那刀什么时候落下来,砍掉她脑袋呢?
两人针锋相对,饶是普通吃茶的路人都察觉出此处气氛不对了,纷纷低头付了钱便奔逃出门,管事夫妇面露惊惶。
谢凤池沉默相看这两人,只觉得无比刺眼,偏偏崔绍却也是同朝为官,且带着护卫,容不得他直接将洛棠从对方怀中拉回。
他今日是来接人回去的,本就没想着带多人来吓到他的好洛娘。
他看着紧紧缩在对方怀里的少女,突然轻声笑了出来。
“真诚,体贴。”
这四个字碾碎在谢凤池齿间,笑得叫洛棠都心生愧疚。
她确是扭头无情了些。
可那又如何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谢凤池有殉葬她一次的心,就能有第二次,若是自己不服从他安排进宫的打算,或是别的地方伺候不满意他了,没准真就一命呜呼。
这人本性薄凉,不论先前如何对待自己,许都是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演绎出来的。
只是自己技高一筹,重择良木,他技不如人,输便是输。
她为自己打算,错不得,没什么错。
错只错在,如今的场面闹得太僵,怕是以后再难相对。
于是她也不出声,只更用力环紧崔绍的脖子,整个人几乎都要埋进对方身躯里。
谢凤池冷冷看着二人亲昵的模样,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张明艳娇俏的脸,曾对着自己,一次次甜言蜜语,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敢说。
从身无所依,到倾慕爱恋,再到为他死都甘愿,最后却愿进了别的男人怀里。
偏偏她也很会找,她找的新靠山是自己曾经的友人,如今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她就这么默许地看着他们俩为他刀光剑影,却只字不言,哪怕给自己一句好声解释。
他头疼欲裂,眼中的情绪便这么一变再变,不知变了多久,才堪堪镇压下去。
庞荣看在眼里,刚忍不住想上前为主子讨回个公道,却被谢凤池伸手拦了下去。
崔绍虽绷着张脸,却也担心谢凤池这般没受过什么挫的天之骄子一时不忿,让两人都下不来台。
只见谢凤池收敛了笑,掩唇咳了几声,放下手后,又变回了他那温润的模样,只是他的眼梢泛着些红。
“当真要走吗?”谢凤池声音沙哑,好似在最后询问,在问崔绍,亦是在问他怀中之人。
洛棠叠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崔绍的臂膀,崔绍沉默须臾,点头。
许久,谢凤池也点点头。
“如此,那就,恭喜崔大人,与亲眷团聚了。”
崔绍皱起眉头不欲再说,正迈步要走,谢凤池又叫了他一声。
洛棠心乱如麻,想着,你到底还放不放我们走了!
“崔大人,佩剑虽好,可斩断硬物后,也须得悉心保养。”谢凤池在二人身后轻声提点。
崔绍下意识侧目朝自己腰间佩剑看去,顿时一怔。
他想起,这剑还是他刚被提点为大理寺少卿时,安宁侯府送来的,剑身为玄铁铸造,乃传世宝剑。
当时他本不欲收,送礼者却告诉他,珍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世子与崔绍之友情最为可贵。
洛棠还摸不着头脑,崔绍却知道,这把剑,是他与谢凤池之间的友谊信物,亦暴露了大皇子的细金锁是他斩断的,谢凤池心中清楚明了。
他深吸口气,回道多谢提点,大步迈出。
谢凤池脸上的温和如被拂面而过的风吹散,他看到洛棠露出崔绍怀抱的足踝,看到洛棠缠抱着对方的臂膀,更看到她被崔绍悉心送入马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地拉紧了车帘。
他仿若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车队离开,两人也走出驿所,庞荣终于忍不住愤怒自发请命:“世子,可须半路动手?”
谢凤池又看了很久那马车的背影,才缓缓摇摇头:“不用。”
庞荣难以置信,奇耻大辱,世子竟就打算忍耐了!?
谢凤池没看他,却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扯了扯嘴角,撑出个挑不出错的笑。
“痴缠追打,好显得我无能,连个人都留不住吗?”
庞荣惶恐低头:“属下绝无此意!”
谢凤池转身朝回走,不知走到了哪条路上,只觉得周围熙熙攘攘,只有他孑然独身,虽是笑着,可那张俊美的面容绝对再称不上温和。
他似也发觉,自己竟连最基本的表情都快控制不住,皮下的怪物撕破了心口的桎梏,狂吼着,咆哮着,要摧毁着眼前所有能看到,能触碰的。
她说过的,她哪里都不去,她只想陪着他。
谢凤池摇摇头,想晃走那些汹涌澎湃的念头,叫发疼的脑子清净下来,想维持着自己的仪容,手掌颤抖间,忽然感受到袖间有什么沉甸甸的。
他顿了顿,将袖中之物取出,剔透的玉钗在太阳光下流光华润。
人来人往的江南石板路上,沿途的年轻娘子无一不为这凝视手中玉钗的俊美郎君驻足,颊飞红云。
她们多半都在想,也不知哪家娘子如此幸运,能得此郎君赠玉钗呢?
谢凤池缓缓将这玉钗藏入掌中,冰冷坚硬的玉刚好够他摩挲,止住他愤怒的颤抖,冷却他咆哮的憎恶。
庞荣刚赶过来,便见主子似乎已经恢复,先前的所有失态都如昨日云烟消散。
“收拾好东西,回京。”谢凤池将手收于袖中,嗓音还有几分沙哑。
他送出去的东西,终该讨回应有的回赠。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缓缓反应)所以,老婆没了……
庞荣:我们侯爷真是个可怜人!!!【哭两包餐巾纸】
第四十六章
崔绍不是个沉溺于风月便会忘乎所以的人, 洛棠从头一次见这人,到如今跟着对方回到府中,越发清楚。
大理寺少卿的府邸是个三进的宅院,说小不小, 三四十间屋子, 府中管事护院和仆厮几十号人都安置得下。
洛棠进了府, 崔绍亲自替她将行李物件都安置进东厢房,忙前忙后照应下来, 洛棠眼巴巴撑着笑,却觉得此处说大也不大。
连个单独的院落都没有,比起安宁侯府……
不行不行, 出来了便不能再想了。
她撑起笑, 不将心中的微小低落表现出来,往后还得多指望崔绍呢。
府里迎回主子,四处忙碌, 崔绍忙了半日,微微喘着气回到屋内,洛棠一见他便起身替他倒好茶。
崔绍谢过后饮了口, 清声嘱托她:“如今你便安心住下,卖身契的事情我会留意侯府那边的。”
洛棠乖顺点了点头:“多谢崔大人收留, 衣食住宿的费用, 待我将文稿交予书屋后拿到润笔费便还你!”
她在崔绍面前一直将自己扮演成坚强的小白花,虽身陷囹圄却心志清高,能靠自己的绝不多靠男子,她知道, 崔绍这样的君子, 就爱这种。
崔绍笑了下。
他惯常绷着脸, 倏然展笑别有一番俊朗,叫洛棠看了微微脸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玉山书斋是我开的?”
洛棠瞪大眼:“啊?”
她面容姣好神色娇俏,惊诧的模样也叫人极为受用。
崔绍便噙着笑同她解释,他科考前,本着便利自己,和几个友人一同开了个小书摊,夺魁后本想关门大吉,可亲友都劝他,不若继续卖着公道的书,也好造福后继的学子们。
况且在京中行事也不能仅凭一腔忠义,诸多应酬与走动若不想被旁人知晓,有个自己的地方更好。
是也故,他将书摊开成了书斋,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幕后的老板。
“原是这样……”
洛棠恍然大悟,一副又新奇又钦佩的模样,实则心中得意一笑。
猜对了。
因着要与崔绍朝夕相见了,她便把先前有关这人的小事全都梳理了一遍,早就隐隐猜测他与玉山书斋或有关系,果不其然被她猜中,当即将心中只有六十分的钦佩给放大成了一百分,全叫崔绍看见。
没有男人能不喜欢一个漂亮娘子为自己有如此反应,冷肃的大理寺少卿也不例外。
可问题也紧接而来。
崔绍笑了下,若有所指道:“你先前的文稿,也是我替你修正的。”
洛棠:“……”
表情险些没有稳住。
“刚刚书斋掌柜过来同我说,我去江南之后,你将修改后的文稿送过来了,我便没来及审阅,这些日子我会看。”
崔绍说完,似是见洛棠的神色隐隐有不安,又笑了下,宽慰了她几声后离开了屋。
洛棠只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儿了。
她是不小心成了夫子的寄宿学生了吗?
可偏偏崔绍是个不会细致察觉娘子情绪的人,回府第一天倒还好,第二天开始,这人白日里便忙得几乎找不到影了。
幸好崔绍没有多同下人说她的来历,众人便真将她当做了崔家的远方表妹,不甚掩藏地同她交流起京中近些日子的八卦——
他们崔大人立大功啦!
也是辛苦,年关就远赴江南,去查那场大雪怎就造成了严重影响,查朝廷拨去的赈灾粮款究竟去了何处。
一查不得了,竟牵连出了一窝又一窝硕鼠,江南的豪族与官员们借着姻亲与举荐的庇护,将盘踞错综的势力扎根进这片土地的深处,叫去了无数位钦差都无功而返。
江南,鱼米之乡,自古便富庶,谁能舍得松口?
而恰恰,崔大人伴大皇子殿下才去数月,便将这沉疴痼疾连根拔除!
据闻圣上身子不好,整个年关都缠绵病榻,听到此消息,撑起身子连夸了数个好字。
如今的大理寺卿年迈,不出多久便要告老,继任者是何人,一目了然,府中众人皆为自家主子即将位列九卿兴奋不已。
在这样的气氛中,饶是洛棠心中没什么波澜,表面还是要扮作同样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