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被冰雪覆盖了整个冬天的江南得了喘息的机会, 积攒了许久的生机,在第一场春雨后,如春笋般再度勃发,舒展, 再绵延纵横, 结出硕果累累。
不论踩在土地上的人是否换了一茬, 春去秋来,土地始终会忠实地回馈农人们的辛劳付出。
可以后是以后, 以往的沉疴痼疾仍要斩草除根。
因找到了实证,原本身子不好的圣上,一下宛若被注入了精气神儿, 竟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神武, 紧逼各部严查江南贪腐案,就是要给继位的儿子肃清官场,给他留个清平的盛世。
落到底下人的头上, 则是整整半年,京中宛若被团沉重的乌云压着,没几人能松下一口气。
谢凤池除外。
姑奶奶今日又来了侯府。
去年冬日, 因为洛棠和侄子闹了不愉,没想出了年, 等谢凤池去了一趟江南再回京, 洛棠居然没跟回来。
虽说少了洛棠,她对谢凤池的从龙之路稍有担忧,可没料到,这侄子紧接便助大皇子揪出了江南贪腐案的罪证!
原本望不到头的袭爵这不就来了?
姑奶奶自然欣喜, 来侯府的次数便多起来, 与侄子说了诸多掏心话, 譬如先夸他做得好,帮谁不是帮,他们安宁侯府本就是宗室高门,何必吊在一个皇子身上不得解脱?
聪明人就是要两头下注,雨露均沾地帮也不错,最后谁成了龙都亏不到他。
又譬如夸完了,姑母敦敦教诲,他也不能帮得太露骨,这回呈上去的说法是在江南意外发现了证据,只能交给时任钦差的大皇子,可再有下次,保不准会叫六皇子记恨在心。
谢凤池莞尔,心中却想着,如今上面那两位,有谁是不恨他的吗?
他作伥鬼时尚且只能扶持一位,如今连伥鬼都不愿做了,自然会叫那明争暗斗的兄弟二人眼红又忌惮。
只是现如今圣上身子又好起来,那两人都不敢轻易妄为罢了。
可姑奶奶看不见这些,只知道随后果真龙心大悦,圣上又命谢凤池帮着主持春闱,广罗了不少门生。
他这位新袭的安宁侯虽仍在孝期,名头上的职位仍是司业,比起以往却更炙手可热起来,连带着她这从安宁侯府嫁出去的都与有荣焉。
且春闱过后,谢凤池又因守孝,不用真的参与到政务中,圣上在朝堂上痛骂群臣也骂不到他。
待这段日子过去,他重回朝堂,圣上能记得的只有他的好。
多稳妥呀!
今日来,便是告诉谢凤池,他姑父原本在户部担任侍郎,因着江南丰收,方方面面处置得妥当,已经被提为尚书了。
“恭喜姑母与姑父。”
谢凤池勾出个平和的笑,不像喜怒形于色的姑母,明明得意无比,却自觉遮掩得很好,故作烦恼地叹了口气:
“他这般年纪才坐到这个位置,且赶上如今……你也知晓现下人人自危,我倒真不觉得有多高兴。”
谢凤池不置可否,眼眸微垂,翻动了下手中书页。
姑奶奶见他神色淡淡,似是不信,便又道:“你别不当真,如今像你这般好命的真是不多了,先前你那好友,在大理寺的那个,叫崔绍来着的,可记得?”
谢凤池手指停在页脚,抬起眼笑容不变:“他怎了?”
姑奶奶好笑似的挥了挥手,探近身子,同寻常姑侄说悄悄话般道:“也是你姑父那日在场见到的,还没几个人知道。”
“圣上骂完一通臣子,唯剩个崔绍差事做得不错,便也起了惜才之心,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崔绍就说,只愿尽快将这桩案子查明,肃清朝堂。”
谢凤池听着,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抹讥讽。
倒不是讥他虚伪,这话从崔绍口中说出,十有八九是出自真心,但谢凤池仍觉可笑,如今但凡这人显露出一身正气,都叫他想笑。
姑母见谢凤池似乎有些反应,便更微妙地继续道:“后面才精彩呢,圣上见他如此忠心,当即来了兴致,要给他赐婚,他倒好,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了!”
谢凤池捻着页脚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圣上问他为何,他说有心悦之人,圣上问是谁,又不说,只答待他日所有事宜处置妥当,会亲自求亲。”
“这不是拂了圣上的面吗,圣上当即将他一顿好骂,比骂前面几个人还要凶!”
姑奶奶笑得不行,
“明明是开着卷的试题,叫他乱涂乱画犯忌,所以说啊,不是谁都能撑得起好命的,凤池啊,只有你!”
谢凤池扯了扯嘴角,没再回话,心中只将“心悦之人”几个字翻过来覆过去地碾碎磨细,想一把轰出去,又被名为回忆的风刮回来,烧得他心口一片血肉模糊。
等姑奶奶走后,庞荣才进屋,看了眼闭目不言的谢凤池,发现对方手中还紧握着他昨日带回来的话本。
庞荣低声道:“侯爷,人带去了。”
谢凤池睁开眼,忽而笑了出来。
*
枝头上的叶子从翠绿深绿最后变得金黄,最终切断了与大树母亲的牵连,飘飘扬扬坠进树干周围的土壤中,成为供养来年的希望。
马车从少卿府邸的后门驶出,娇艳漂亮的娘子带着帷帽坐在车里,往外看了一路落叶,只觉得景色甚美。
陪在身旁的丫鬟笑道:“娘子这半年里日日埋头创作,许久没见到外头景色了吧?”
洛棠扭过头笑了笑:“是,每日坐在桌前,抬头只有院里的几株松柏,你们少卿真是苛扣我。”
丫鬟偷笑:“桃树在少卿屋前呢,娘子若要看,去少卿屋里看就是。”
洛棠一顿,好似羞赧似的瞪了丫鬟一眼便不说话了。
实则却在想,去什么屋,崔绍再不主动点示好,只知道叫她改稿改稿,她都快靠着自己攒满赎身钱了!
瞧她这双娇滴滴的手,原本白白嫩嫩,如今提笔的地方却磨出个了的茧子。
她原本还想靠这个去撩拨下崔绍的恻隐之心,崔绍却一本正经地同她说,他读书时连毛笔都写破过,罔提手磨出茧了,待到她写断了笔,下一本定能赚到比现如今还多的银子。
洛棠当即卡了壳,崔绍还没察觉,反问她,终于靠写话本赚到钱了,虽说这本文笔粗糙算不得精品,可毕竟如她最开始所想,可以靠自己立身了,高不高兴?
她高兴个鬼!
面上还要咬牙切齿撑出个笑,感动不已地说,她可真是高兴死了。
今日出门,也是崔绍同她说,如今话本已经放在玉山书斋售卖了,她若得空也可以去看看情况,好给下一本作参考。
气归气,可不论如何,起码这人是个实心眼,洛棠只好将心中不悦压下去。
再来玉山书斋已是不同心境,洛棠眼看着书架上排排摆放的浩瀚群书,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自己不过写薄薄的一本话本,都熬了大半年,这些文人当真厉害,不怪总是听些下人私下夸赞这个才子那个学士的。
洛棠正边想着,边绕到卖话本那边去,蓦地看到个熟人,令她下意识脚步一顿。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捧着书本好比拜读圣贤书,认真又动容,加上他似乎瘦了些,刻苦的模样当真像个殚精竭虑寒窗苦读的学子——
若他手中捧着的,不是洛棠写的话本就更像了。
洛棠心头一抖,下意识朝周围看了眼,发觉再无旁人了,扭身便走。
不料对方此时抬了头,扫到她的侧脸十分震惊:“洛娘!?”
洛棠的脚步便滞在当场,震惊于自己戴着帷帽,竟还能被程四郎一眼认出来。
可若是装作认错或不认得也不妥,她在侯府生活了半年,程四郎对她尚算熟悉,万一对方心中肯定,不依不饶要掀开她的帷纱,最后词穷的还是她。
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况且程四郎也算帮过她不少忙,她想着与对方见面也该无事。
洛棠只好转回脚步,故作惊喜地一串小碎步迎上前:“程四哥?你怎在此?”
程四郎咽了口口水,笑道:“我听到有人说,这里的话本不错,来看的。”
不等洛棠开口,他反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半年没见,我都以为你不在京城了!”
洛棠又是脊背一寒,却硬撑无事,故作诧异道:“世……侯爷没提过我吗?”
“没呢,”程四郎笑得面庞都有些僵,随即摇了摇头,显出几分失落,“侯爷只说了你寻到了亲人,不待在我们府里了。”
他干巴巴地挠了挠头:“我都没来及和你说恭喜。”
洛棠抿了抿唇,想,原来谢凤池是如此处置她的下落的。
她其实一开始还担心,回京之后谢凤池会心怀怒憎报复她与崔绍。
可出乎她的意料,也或许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高了,谢凤池什么都没做,好似她从未存在过。
想想也是,若真要有所动静,让人知道他堂堂安宁侯,为千万文人敬仰钦佩的国子监司业,因被自己的小娘引诱却辜负了便要报复,多丢人。
男子向来如此,原先口口声声生生世世,可真要要出了什么事,断情绝爱得比女子快得多,是也是自古怨女总比痴男多。
洛棠便也不觉得谢凤池有多可怖了,连带着与程四郎说话都轻松许多,不过为免后患,还是扯了个慌,说今日也是得空才来,明日便要彻底离京了。
程四郎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着话本笑了一声:
“我一看这话本就知道是你写的,当时替你传书的时候我就看过几个片段,最近看到有了成稿,就想着来看完。”
洛棠便又想起程四郎对自己的帮助,心中软了许多。
“多谢四哥当日多番帮我。”她真心实意地道谢,如今也用不上这人了,给他留个好印象,挥手道别才是最好。
不想程四郎接了她的谢,又红了脸。
半晌,他支支吾吾道:“我当时,其实怕你写不好话本,赚不到钱养活自己,便私下偷偷准备了许多细软打算送你,如今你既是用不到了,我也该回头把它们都卖掉,”
洛棠一怔,随即,程四郎又祈求似的深深看她,
“可,可还有根钗子,我觉得很配你,舍不得卖了,你既然以后都不回来了,要不,今日随我去拿了吧,就当我送你的临别礼物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是洛小棠的火葬场?
第五十章
从大理寺诏狱出来的崔绍眉头皱紧:“半年都未推下去的案子, 突然多了个新人证?”
手下点点头:“今日一早到的京城,还未来及送到大理寺,直接进了宫。”
“进宫?”崔绍难掩诧异,“大理寺都没接到消息, 这御史台的要求?”
手下谨慎回道:“听闻人证带了诸多犯官的受贿罪证, 圣上怒极, 直接越过了御史台,将人带进了御书房。”
其实不仅如此, 这半年来,眼见着宫中各处进了新人,到处的规矩与路子都变得有些让人看不懂, 又讳莫如深。
崔绍板硬着张脸没再说话, 抬头看到殿前广场两旁的树木都光秃了枝丫,落叶被风卷在地砖上三三两两地攒成一个个小堆,萧瑟又荒凉。
不知怎得, 突然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安。
另一头,洛棠随着程四郎去到了城东边的一处宅院。
她并非容易相信他人的人,只因着程四郎对她向来言听计从无甚恶意, 加上她也带了丫鬟车夫,自然这一路相去, 心中没多少顾忌。
心里想着, 她也不是贪图什么钗子,就连起初谢凤池送她的那根,不也最后没带上吗。
她只是顾及,给这人留个圆满念想, 叫他别吊在自己这棵永远不会属于他的树上罢了。
但当她叫丫鬟车夫待在院外, 自己随程四郎进屋后, 蓦然见到谢凤池正端坐在屋内,险些腿脚发软得一把跪在他面前!
她刚想扭身出屋,才转过头,便发现庞荣正提着刀站在门口,杀神似的紧盯她不松眼。
洛棠这才反应,今日的重逢,本就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为她准备的鸿门宴。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程四郎,若非忌惮谢凤池正噙着笑紧盯着她,恨不得破口大骂,我信的人不多,你就如此对我!?
程四郎羞愧避开她无声的质问,得了谢凤池的准许后忙不迭从后门出了屋。
谢凤池听着那匆忙的脚步声,勾起唇,缓缓斟了一杯茶放在洛棠面前。
“难受吗?”
他的声音很轻,凤目虽抬着,可屋内光照不足,也未点灯,睫羽投下来的阴翳遮蔽了大半的眸色,叫胆战心惊的洛棠根本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谢凤池今日穿了件霜色的长衫,细密轻薄的绣纹如祥云轻笼,文人模样儒雅随和,墨发以玉冠高束,又衬出几分与寻常文人不同的贵气。
洛棠哆嗦着站在他面前,还未想好如何回,谢凤池自顾自点了点头:“难受就对了,我当日,也是如此难受的。”
洛棠的脸刷得就白了,再顾不上气愤被程四郎背叛。
能叫这般矜持自重的人说出如此的话,这些日子,是把她在心里磋磨撕拽了多少次啊……
“世子,”她下意识艰难叫了一声,随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立马改口,“侯爷,您,您今日怎么来了……”
谢凤池定定地看着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将那一声千回百转的“世子”反复回味,随即才轻轻回道:“来问问你,可玩够了。”
洛棠心中一紧,眼巴巴地扯出个僵硬的笑:“洛棠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谢凤池也笑了。
没见时,他想出了千万种折磨她的法子,只想着等抓住了人后,定要一一实施,叫她在惊恐痛苦中后悔曾如此对待他。
可再见时,她又露出这番语气,好似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未变过,她依旧可以通过扮可怜在自己这里蒙混过关。
是将他想得太好骗,还是这人本就没心没肺,视人心为草芥?
他是怒极反笑。
洛棠被谢凤池笑得心惊,恨不能立刻转头逃出屋,再叫车夫快马加鞭地逃,可偏偏庞荣那煞神就堵在门口,叫她连回头看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