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因觉着自己像个外人,就真心安理得的当一个外人。
是日,终于等到了崔绍早早归府,用完晚食,又过了许久,见对方屋中还亮着烛光,洛棠终于握着纸笔,敲响了年轻的大理寺少卿的屋门。
严寒已经随着时日退去,正值盛春,洛棠穿了件水红色的对襟长衫,罩着件杏色的外袍,不露骨,只显娇美可亲。
她挽着朝云近香髻,发髻悠然盘旋,簪着朵娇俏如魇的桃花。
她的面妆也打理得颇有心机,面若凝脂,不似敷粉,可眼尾的一抹醉红勾出桃花妆,又让人恍惚察觉,她原是用了心思的。
月色下,院落中的新开的桃花与门外站着的少女相映成辉,看起来如个借月华凝成人形的桃花妖,叫打开门的崔绍目光微微凝滞了瞬。
洛棠好似没察觉对方眼中的惊艳,含蓄婉约地展颜一笑。
“崔大人在忙吗?我来找大人校稿了,若是不得闲,我便择日再来。”
崔绍自然不好再叫人回去。
事实上,他也深觉歉疚,将人带回来这么些日子不闻不问,若非洛棠今夜找来,他恐怕又要埋头处理公务到深夜再囫囵睡去。
如此,今夜休息一番,同她说说话也好。
“洛娘请进。”
洛棠不动声色地打量崔绍的屋子,陈设清雅简约,映衬主子是个正正经经的文人,又没有世家大族积累的奢华习惯,除了些山水字画与笔墨纸砚,几乎没看到旁的陈设。
洛棠忍不住又想起那位温润的世子。
不论谢凤池内里如何,他确是从不沾染宗室子弟的恶习,崔绍还偶有应酬饮酒时,谢凤池却是因着身份尊贵又是个不需要巴结的司业,所以几乎连酒都不沾。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还在侯爷的孝期里,他将所有不好的都收着掩着罢了。
洛棠摇摇头不去回忆,将手中的文稿交到崔绍桌上。
这会儿,她又觉得,若她出生在高门,自小应当也该如此将作业交给夫子吧。
崔绍静静看着,如洛棠所料的一样严肃,宛如在审阅手下递上来的罪状。
看了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洛棠不是手下,也不是罪犯。
他默默抬眼,见到少女好似有些忐忑地坐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杏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手中的文稿,等待他发落。
……他真的如此凶神恶煞吗。
崔绍轻咳两声,没话找话般地说:“这些日子确有些忙,江南的事情还没结束,积压的案子也得尽快处理。”
所以他不是故意冷落她的。
洛棠赶忙体贴地点头:“我知道的,崔大人忙得都是攸关朝廷的大事,洛棠这里得您的照拂已经很感激了,怎会有怨?”
崔绍被体贴得心头发软,想着洛棠的话,思绪忽而有些发散。
这次肃清江南官场,最大的功臣其实并非他,也不是大皇子,更非霍将军,而是谢凤池。
他不知这人从哪儿弄到了那些世家与官员们的罪证,也不贪功,全然交给了赵晟。
谢凤池不贪,那位大皇子虽愚钝,却也不敢在大事上贪。
况且据闻霍将军当时就在一旁,他瞒了,大将军可不会,叫圣上知道只会不满,他吃了几次亏,多少学会了圆滑,以故回京之后只将事件始末如实禀报。
圣上龙颜大悦,仍旧大大夸赞了大皇子,而悬了半年之久的安宁侯爵位,终于也给袭了下去。
如今的谢凤池便不再是世子,而是侯爷。
不知不觉,崔绍便将这话同洛棠都说了开,等他意识到或许洛棠并不想听时,才后悔已晚。
“我与你说这些,只是随心想到,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担心。”
他沉声宽慰,洛棠强笑着摇了摇头:“洛棠明白,多谢些崔大人告诉我这些,若非如此,他日再遇,我不知轻重反可能惹祸上身。”
崔绍皱了皱眉:“他日再遇……你已想好以后如何了?”
洛棠点头,虽生得艳丽扮得娇美,可她的眼神与姿态却清清楚楚透露着,她不愿屈服于命运。
“如今情势所迫,崔大人好心收留我,我却不敢贪心,只待我能赚得立身的本钱,便会安静地隐姓埋名去。”
崔绍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你一个女子……要隐姓埋名独自生活?”
洛棠艰难地维持着体面笑容。
崔绍便明白了,哪是她愿意,如此娇娥,若非形势所迫,怎至于沦落到那样地步?
他咬紧牙关,一时间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卖身契捏在谢凤池手中,这些日回来,他也曾旁敲侧击,可谢凤池仿若故意一般没有理会。
他又顺着些蛛丝马迹去查,发现洛棠所怕的那些确是真事,谢凤池果然不同表面显得那般君子。
只要谢凤池不松口,饶是他也不能违背律法去抢,如此,确实除了隐姓埋名,洛棠没有更安全的活法。
那自己能做什么?
私下悄然去救济照顾吗?
那算什么,难不成……难不成像老安宁侯一般,将她当做自己的外室吗?!
这般有违方寸的行为!
不可!
寂夜无声,崔绍盯着手中文稿,一时不再说话。
洛棠却急得攥紧了座椅扶手。
莫非是力度还未够?
她还未能完全戳中崔绍的软肋?
否则这人怎就不顺着她的话,接出她想要的答案呢?
她想要崔绍满心自愿的维护她,哪怕不能替她赎身,也该将她供养得好好,否则仅凭累死累活才赚来润笔费,她早晚会饿死的!
先前他提起谢凤池,洛棠心中已经起了波澜,有些后悔。
倒不是后悔那人如今袭了爵,位置又升高,于自己来说可惜,而是谢凤池若更得势,心中记恨自己的话,自己岂非更插翅难飞?
她只能祈求谢凤池宽宏,不至于为自己这么个小女子劳心伤神,不论是殉葬还是送进宫都大有人选,不必执着于她才好!
希望美好,但心中终归不安,便更要牢牢把握住身边的男子,可这人,怎就卡壳了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棠脸上的笑终是有些挂不住,她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急于一时。
“崔大人,这份稿子可还能用?”
崔绍回过神,皱眉提笔又在宣纸上勾了几处,铁面无私道:“不可,问题诸多,我都勾出来了,洛娘得空再改改吧。”
洛棠心口升起股气,艰难点了点头。
她想起先前程四郎过来同自己传话时,她还觉得或许是下人们传话不仔细,徒添了严厉语气,不想,当面对着崔绍,才知道他的原话更冷酷不近人情。
她忍不住又想到,若是谢凤池,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面上都不会如此让自己下不来台,只会哄着自己,婉转提点自己。
心口发堵,发髻上的桃花也彷如蔫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崔绍:我不能和谢凤池一样!!!!!
谢凤池:我觉得我挺好啊?
第四十七章
夜深, 侯府因着新主子袭爵,热闹了几日,终于慢慢歇下。
春老院中,披着鹤氅的新侯爷垂着眼眸坐在桌旁, 一页一页翻看从屋内搜出来的文稿。
手中文稿上, 落魄奴婢与世家子弟的爱情故事栩栩如生, 却似乎没有勾起他任何兴趣。
他神色淡漠,看不出前几日在殿上领旨时的感怀动容, 也看不出白日里与府中众人相处时的温润和善,只是在例行公事似的阅览。
屋中落针可闻,身侧的庞荣默然替换了一根又一根烛台。
跪在下方的程四郎面色惨白, 府里歌舞升平, 他却是被压在这里三日了,因着世子、哦不侯爷一直没看完,他便要一直跪着等在此处。
他的膝盖都快要跪肿了……
谢凤池终于看完了最后的结尾, 缓缓将纸张合上。
“程四郎。”
跪着的人下意识抖了抖,惊恐无比地朝上看去,这位惯来善待下人的主子, 这些日子却叫他体会到了莫大的恐惧。
谢凤池彷如看不见他的表情:“这些,都是你替她转交书斋的?”
程四郎咽了口口水:“回侯爷, 是……”
“好看吗?”谢凤池将文稿捻起一张, 难辨喜怒地看着他。
程四郎跪地磕头:“小的不识字,小的不知!”
他再迟钝也明白了,这趟去江南,小娘没跟着回来, 世子桩桩件件地查, 终是查到他头上了!
若是平常, 只要不是太大的错,下人们如此求饶,世子一般都会揭过去了,可如今成了侯爷的人,直到程四郎磕得头破血流,才轻轻叫上一句行了。
还是厌弃哭声尖锐有些刺痛脑子,血脏了脚边的地。
谢凤池也不看程四郎的凄惨模样,自顾自道:“进府八载,从打杂到帮工,如今做了后厨里的副手,可谓不易,为何偏偏想不开,要做多余的事呢?”
程四郎懊悔大哭,只道自己鬼迷了心窍,以为是举手之劳未曾多想,谢凤池却越听越好笑。
他的手缓缓地扣着桌案,有一下没一下地沉沉敲着。
“程四郎。”
谢凤池平静打断他,下一刻,面无表情地庞荣狠狠一脚将人踹飞,随即又将他踩在地上,差点当场断了气。
“别说多余的话。”高山清泉般的声音如夹着毒针。
程四郎嗓子眼涌出股腥甜,四肢五脏几欲碎裂。
他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眼前的人影都虚晃起来。
他怆然伸手求救,终是怕了!
他艰难地想,小娘,别怪我,我也只是个做奴才的,左右你已经不在侯府,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头上,就当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回报我的吧!
更有甚者,程四郎又想,他如今受这罪,难道小娘就没有错吗?
若非她在自己面前哭惨,自己又怎会偷偷做出这么些事来?
于是他再不敢遮掩,撕心裂肺地咳着,又迫不及待将洛棠进府以来,央他做过的所有事桩桩件件抖出。
“侯爷!小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要不是小娘哀求,小的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背着您做这些!”
程四郎已经昏了头,为了活命什么都说,他越急,甩到洛棠身上的错就越多,诸多原本是他主动情缘的事,也变成了是洛棠央求的。
从替她开小灶,到帮她传文稿,次数频繁几乎数不清,更有那夜除夕,他还替小娘熬了锅醒酒汤!
谢凤池起初只是静静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个榔头来砸一次他的脑袋,最多不过呼吸越发沉重,嘴角的笑容越发僵硬,可他还是在竭力维持着自己那张人皮。
可当听到除夕那晚,她还叫人熬醒酒汤后,脑袋终似被砸穿了,露出□□裸的血浆骨肉,叫谢凤池红了眼底,肩膀微微颤动地笑了出来。
那夜他未曾喝酒,府中众人因着守孝都不得饮酒,唯一喝了酒的只有霍光。
好一个洛棠……
庞荣皱眉看了眼主子,又看向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奴才——
程四郎何曾见过清和温润的世子这般模样!
他吓得连哭都不敢哭,狂颤着打了无数个嗝,眼看快要被吓死过去,庞荣无法,只得将人劈晕了,一把先丢出门外。
等在屋外的杜管家见状,顿时怔了神,倒不是讶异如此惩处下人,而是,如此惩处人的,是谢凤池。
眼看庞荣一语不发地要回屋,杜管家急得一把拽住人:“你怎得都不帮劝劝!”
庞荣实在不知,这种满头绿的情况该怎么劝。
杜管家看他反应也猜到了一二,深深叹了口气,将人往外提拽了几下,轻步进了屋。
屋内的谢凤池还在笑,他撑着额头,衣冠处处端正,便更衬着那张原本如玉的君子面庞怖如恶鬼。
杜管家看得心惊。
“侯爷,身体要紧!”
谢凤池侧目望了他一眼,叫年逾五十的老管家都心生寒意。
可不管怎么说,他是这府里待得最久的下人,也是看着谢凤池长大的,总不能眼睁睁看谢凤池真将自己气出问题!
他又劝了许久,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两人,言道既然是奴才,打杀发卖都行,万不可气坏了侯爷自己,终于叫谢凤池稍稍安宁下来,直勾勾地看向他。
杜管家无法,梗着脖子与他对望:“侯爷,您是千金之躯,犯不着啊!”
谢凤池面色还泛着红,可眼底的血丝仍旧没退下,他扯了扯嘴角:“犯不着?”
紧接着,他又问了句大逆不道的:“人死了便能解脱,那怎得父亲这些年都没解脱呢?”
杜管家哑口,心里哀嚎老侯爷,您给世子起的好头!
谢凤池珍且郑重地从袖中取出支剔透的玉钗。
杜管家只看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叹着冤孽!
“程四郎,将他的伤治好。”谢凤池的嗓音略微沙哑,却不容置喙。
杜管家忙应声,面露希冀:“这样也好,治好了再发卖或是怎样,都能保全侯爷的名声!”
谢凤池却摇了摇头。
他的脑袋还在疼着,盯着手中的玉钗轻声道:“只是不该让他们如此轻松过去。”
杜管家宛若被掐了喉咙。
怎么……还越劝越疯魔呢!?
谢凤池将玉钗收拢于手心,吸了口气,尽力平静下来。
他默默呢喃:“犯不犯得着,值不值得,旁人说得都不算,我心中都有数。”
他还有更多不能为人听的话,算是顾忌老管家的忧心,没说出口。
为何觉得这些人身份卑贱便不与计较了?
为何要给他们个痛快便算了?
程四郎是侯府的奴才,签了卖身契进来卖命的,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不为主子忠心卖命,反而觊觎主子的东西,凭何能得个好死?
若程四郎有骨气,要不先改变他自己的身份,要不就断了念想,可这人也是个卑鄙的,无能为力却仍贪心不足,洛棠招招手,他就上钩。
谢凤池抵紧牙关,尽力在想起洛棠的时候不至于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