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不必见外,小可如今与秦王殿下,亦是连襟了,不知秦王殿下何在?英度这里收藏有前朝名家程洱的《秋爽山竹图》,可惜一直不能验明真伪,正好听说秦王殿下是书画行家,想请他助我分辨一二。”
而苗璎璎没见过被人打了脸还要巴巴往上凑的,她知晓陆英度为人,他和苗宝宝感情不睦,成婚一年,已先后迎了两房妾室,又见他目光不善,似迷瞪了般,极其轻浮,心中岂能没半分感觉,她退了半步,婉言谢绝。
“还是不了,殿下有事先走一步,陆郎君,今日贵府上嘉宾腾蛟起凤,何愁没有深具慧眼之人。”
陆英度和苗宝宝就这样被抛在了原地,陆英度兀自目送着苗璎璎远去的背影,内心久久激荡——天下美色繁多,可秦王当真好福分!
苗宝宝撇着嘴唇,气恼至极地跺了跺脚。
丈夫花心滥情,才一年就给了她这么多委屈受,怎么说她也是太傅的孙女,出身又不比苗璎璎矮多少,只不过没有一个做郡主的娘罢了!她凭什么废了老鼻子劲才能嫁给陆英度,而苗璎璎被祁王退婚,转眼就能嫁给如今朝中的新贵秦王!
这都要怪母亲,当初那么心急地要进苗家大门,让爹爹那个丈二憨头一根筋地跟爷爷对着干,才导致最后老爷子大怒之下,不但她们,连苗仁清也一并全逐出了府墙。
苗璎璎久等不到君至臻回来,只好自己一个人先行赴宴。
今日英国公府上宾客满座,文人雅士不知凡几,女眷也参差在列。
苗璎璎经由公府女侍指引,来到属于秦王的席位落座,趁琼林宴尚未开始,嘴馋地吃起了果子酒。琼林宴上的果酒都是特调的,掺以米酒和各类红果,香软酸甜,口感细腻,苗璎璎不禁多吃了几杯。
在她对面的是萧星流与梨玉露夫妇,萧星流也正吃酒,觉得酒香沁人,滋味不错,不肯独享,规劝夫人也吃点儿酒,好暖暖身子,虽然立春了,但天气毕竟还是冷的。
梨玉露见酒就皱眉,推脱不要,萧星流劝了几次不成,不禁奇怪,皱眉道:“阿露,你怎了,近来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这些天,她拒绝他的亲近,人也似乎懒散了许多,一天到晚像是倦倦的没力气,只倚靠着罗汉床下不来,除了烤火,便是小憩,若非想带她出来散散心,萧星流也不会应英国公府的邀约,他和那英国公府长子陆匀度不对付已经不是一两年了。
国公府的宴会做派热闹,但要比穗玉园的花神宴还是稍有不及的,萧星流只是看中了这份新颖,想来夫人会喜欢,谁知好歹说才拉来了她,梨玉露仍然兴致缺缺。
一直到此刻,忍耐了两个月的萧星流,终于忍不住了:“你莫瞒我,我知晓你和璎璎是有事在私自商量。”
这话说得梨玉露心头一跳,萧星流接着道:“要是旁的我可以不问,但显然现在这与我有关,否则你不会对我如此防备。我们十年夫妻,难道竟没有这点儿信任?”
信任。
说到这二字,梨玉露心中只有苦涩。
难道你就只想让我信任你,你却对我终日隐瞒避孕,这也算是你的信任?
萧星流憋着一股火,梨玉露亦梗着一口气。
谁也不肯先递一个台阶,折腰说上好话,多年恩爱夫妇,竟似在别人宴会上对峙住了。
一些与萧星流交好的文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萧郎君贵有“隐士”“梨妻鹤子”之称,爱妻惧内之名玉京城中谁人不晓?这是怎了?
舞乐声起,扰乱了诸人思绪。
教坊的乐人吹笙奏乐,引燃了宴会的第一波高潮。满园的锦绣罗绮、鲜花杂果,其光其色、其形其味,都顿时索然,众人目不暇接,耳无余闲,甚至击节相合起来。
人群中,嘉康公主悄悄来到苗璎璎的身侧,伸手撞了撞她的香肩。
苗璎璎像吃嘴了酒,嘤嘤闷哼起来,还以为是君至臻回来了,嘟嘴就道:“殿下别闹。”
君乐兮微微怔住,心想苗璎璎几时这么客气地唤自己“殿下”,正疑惑间,看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口淡淡的酒气来,酒嗝过后,苗璎璎眯起眼眸道:“说好参宴又走了,说好陪我呢!和他就那么多话说,不都说了二十年了,你这人好没劲!”
“……”
嘉康公主终于知晓她口中嚷嚷的人是谁了,不禁好笑,心道谁把他三哥叫去了,害璎璎吃这么大的醋,好浓,好香!
“璎璎!”她又推她几把,唤她的名字,“璎璎!”
苗璎璎这才悠悠醒过神,一眨眼,模模糊糊看清面前的是君乐兮,霎时一个激灵,身体就要后仰,君乐兮忙伸手将她的肩膀抱住,才令苗璎璎幸免于难。
她迷茫地望向君乐兮:“嗯?嘉康,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
一个酒嗝上来,苗璎璎差点儿吐了。
君乐兮好气又好笑:“你拿国公府家的酒当醋喝呢,好大的酸味!”
不知是不是醉了,苗璎璎反应慢半拍,半晌才回过未来,也不说话,盯着君乐兮的脸吃吃地笑。
君乐兮被她笑得发毛,暗中哆嗦。
苗璎璎却指她的鼻梁,轻轻一戳,为了保持条理,说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秦王的席位,视野最好,你一定是想看你的阮郎君!”
一会儿琼林宴上,诸多文人雅士作诗题赋,少不得要让这位新任殿元阮乐天冒尖儿。惠妃不同意嘉康自己看中的驸马,但拗不过嘉康逃走寿阳一去不回头,这回终于心软开了口子,倘若连公府太夫人也认为阮乐天可堪匹配,她就不拦着嘉康了。
“咦,你的阮郎君在哪儿呢?”
苗璎璎睁着一双大大的醉眼,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声儿还出得响。
臊得君乐兮抓起一只大酥饼就塞进苗璎璎嘴里,堵住她的口。
“少说多吃,吃吧你就!”
“唔……”
满场靡靡声里,梨玉露忽然再也坐不住,起身朝外奔了出去,扶着月洞门外的一株老梧桐树干呕起来!
这场变故惊动了以萧星流为圆心的一众宾客,连萧星流都还没反应过来,身旁沈溯就嚷嚷了起来:“萧兄,是不是令夫人有喜了?恭喜恭喜啊!萧兄你还不去看看?”
有喜?
喜从何来?萧星流像被雷劈了一道,又被电晃瞎了眼,脑中一片空白。
阿露有喜了?是她有孕了!
萧星流怔怔地抬起眼眸,望向那树梢下的翡翠绿的身影,她若有所觉,只回眸轻轻看了他一眼,眸中若含水光,再一次惊呆了他,但只有那么一眼,随后,梨玉露便收回了目光,决绝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快步穿过月洞门离去。
作者有话说:
琼林宴真热闹,好多人啊。
第47章
鉴于萧星流傻坐着没有动作, 沈溯比他还急躁:“萧兄,你不追去?”
萧星流恍然回过神, 第一反应便是暗恼自己的笨拙, 其实不消沈溯说,如此明显的事情,他竟茫然不知,内心当中为此一时惴惴不安, 一时暗生怒意, 一时醋海翻波, 原是一场误会!
萧星流脑子里的那根弦轰然一响, 他情不自禁地望向那道消失了夫人身影的月洞门, 再也按捺不住,起身穿过重重花影疾步追了出去。
他去后,沈溯瞧见身旁夫人似在低低地偷笑, 眉毛微微扬了起来,像是生气, 只是嘴唇却翘得老高:“夫人笑什么?”
阮蘅芷摇摇头,亮晶晶的眼睛折成了两道月亮。
“只是感叹,像萧郎君这般八面玲珑的人, 原来遇到感情之事和夫君没什么两样。”
沈溯听得出夫人指桑骂槐,在笑话自己, 当初栽倒在她石榴裙下闹出了不少糗事, 其中最是一件蠢事,瞧着夫人和岳父一道出游,因为岳父相貌年轻显小, 他竟误以为阮蘅芷有了新欢, 醋意大生, 发作起来竟和岳父互殴,差点让岳父不喜黄了这桩姻缘,细想来,实在汗颜羞愧。
酒过三巡,国公夫人请以文房四宝,邀当世词坛巨擘冯平河提笔赐墨。
此时此地,琼筵坐花,羽觞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
不过,不少人心里有数,今日国公太夫人举办琼林宴,在一众未婚的男子当中,势必有一名要成为嘉康公主殿下的乘龙快婿,若被老夫人慧眼识中,则他日公主出降,又是玉京一大盛事。
冯平河略有醉意,提笔作词间,如沈溯、向远之之流,目光已经环顾几转。
要说比文墨,他们这些翠微书斋结业的弟子还的确有不少佼佼之辈,不过当年父辈们将他们送进书斋读书,可不是为了填词作赋,而是为了子承父业,广交勋贵为友,有个清醒的头脑罢了。
若比诗词歌赋,场上年轻一辈中最为出众的,还要数新科殿元。
阮闲,自乐天,寿阳人士,出身寒门,今岁科举夺魁,陛下钦点的殿元,现年不过二十有五,前途不可限量。
沈溯悄悄朝夫人道:“与夫人同姓,说不准是夫人阮氏家中分出去的一脉。”
阮蘅芷略皱纤眉,望向那青衫儒雅的青年,半晌没有说话。
直至她发觉,对面秦王妃身旁的嘉康公主,似乎目光也流连在阮乐天身上,阮蘅芷一奇,同沈溯道:“夫君,莫非公主躲去寿阳之时,已与阮闲相识?”
这倒新鲜。
沈溯也发现了这一点,笑道:“看来这东床驸马已有内定,我等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说话间,阮闲来到场中,请国公夫人同样赐文房四宝。
看到心上人这样勇毅地站出来,嘉康公主热泪盈眶,紧紧搂着身旁醉意熏熏的璎璎,暗忍激动,“璎璎,你知道么,我追求了他好久,他不为所动,我以为,我以为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喜欢我的……”
苗璎璎真的醉了,已经没法思考,只能顺着嘉康的话往下问:“你追他?我听说凤求凰的,没听说凰求凤的。”
“有何不可,”君乐兮使劲擦掉脸上的湿痕,“谁说女人就不能主动去追求心仪的男子?我喜欢他,我就要他!”
不知是不是醉了的缘故,苗璎璎耳朵感官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嘉康这么一句,倒像是在她耳朵边的狂吼,竟让她呆了一呆,好半晌才反应出来,哦,是的,谁说女孩儿就不能追求心爱的男子了?
她也该去求一求。
求谁好呢?
一转眼,冯平河与阮闲一同完成了词作。
冯平河的词,咏物抒怀,用典厚重,字字珠玑,毫无赘言,众人看了,称赞冯老不愧为一代词宗,如椽大笔令人钦佩之至。
相比之下,阮闲之词,清秀舒丽,与冯老词作相比下,犹如杏花烟雨之与瀚海狂沙,如小桥流水之与大漠孤烟。
太夫人品评下,认为各有所长,冯老不愧词宗,阮闲亦不愧新科殿元。满堂宾客都同意太夫人的说法,诗词佐酒,也算风流。
其实看了两人的词作,太夫人心头就有了底,同身旁的儿媳国公夫人道:“公主中意阮闲,为此不惜牺牲名节,看来不是一时兴起的玩笑,阮闲除却寒门出身,品貌上乘,且确有过人之才,这一关,就算他是过了。多加留意,倘若今日琼林宴上他不出什么错,回惠妃时,可替公主美言。”
国公夫人也颇为欣赏阮闲才华,听了婆母的话,更是点头:“儿媳心中有数,可请婆母放心。”
大梁风物广博,禀中原浩瀚之地千年遗风,代有人才出,琼林宴上,除却阮闲,更有不少名门望族公子皇孙争相斗墨,一时间将琼林宴会的热闹渲染到了极致。
苗璎璎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她等的那个人回来,吃了几碗梅子酒,头昏昏沉沉的,实在挂不住了,倒在了君乐兮身上,君乐兮连忙唤恒娘来,两人一起托住苗璎璎脑袋。
苗璎璎咕哝着:“我头好疼,我要睡了……”
君乐兮万般无奈,同恒娘道:“要不,恒娘将她先带走吧。”
恒娘“哎”一声应答,“王妃醉酒,劳烦公主照拂了这么久,今日之事看来尘埃落定,老奴先带王妃回府了。”
说起阮闲,君乐兮面颊沁血,红热无比。
挂在身上的苗璎璎被恒娘一把叉走,身上顿时轻了许多,君乐兮忍不住回眸望向心仪的郎君,他在人潮汹涌之处,青衫当风而立,身姿傲然如霜。
也不知怎的,初见时,他一袭灰扑青衫,她一见倾心,便迫不及待想要折下这枝高冷之梅。
她堂堂公主,竟然用了不少市井无赖的下三滥法子,堵他的破木门,三天两头上他的书庐去爬墙,大抵苗璎璎小时候的伎俩,她一概不落全学会了,再加上她那个风流无状无往而不利的四哥潜移默化的影响,嘉康自诩对阮闲手到擒来。初始碰壁,一颗心百折不回,直至后来他久不给回应,她才渐渐转为失落失望。
也不知怎的,前几天他突然答应赴宴,今天又突然愿意展露风头,让国公太夫人相看,一直到此刻,君乐兮的心都不能平复。
阮闲,我知你的心意了,你嘴硬心软,到底还是被我感动了是么?
此刻围拥阮闲的名流,争相与这位新任殿元交谈,阮闲一一从容应对,不卑不亢,进退得体,教冯平生见了,不见捋须长叹一声:“雏凤清于老凤声。”
阮闲倚马千言的敏捷才思,令他在琼林宴上名声大噪。
当初便有不少达官显贵榜下捉婿,对阮闲青眼有加,只可惜,听说陛下的掌上明珠嘉康公主也相中了阮闲,这才让他们望而退步。说话间,不禁深觉惋惜。
这尚公主,是福分,可若当真如此,一生仕途,便也看到头了。
本朝早有驸马都尉不入朝的规定,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严令如此,阮闲如此之能,看来他日也只能藏锋收鞘,黯淡无光了。
宴会完毕,天公作美,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酒足饭饱的文人雅士争相散去,车马停在国公府门前,林立绵延数里之地。
君乐兮看见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一道道撑开的伞下,似乎就要淹没不见,心头一急,起身提起裙摆朝那畔追出,低折纤腰,穿过无数的伞檐,晶莹的雪扑簌簌地落在她的发丝间、眼睫上。
她也全然不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和他好好说一说话,问他个清楚,他是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了吗?
喝醉的人三三两两互相搀扶,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走着,阮闲一人,在一群若玉山倾塌的雅士间显得独一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