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人潮走出国公府大门,这时,一道惨白的身影从鳞次栉比的马车间扑了出来,不知从哪里闪出这么一个人,参宴的文人墨客无不脸色突变,只见一个身着孝服的女子,跌跌撞撞满身污垢地跌在了台阶前。
“这……”
人们议论纷纷,无不惊奇。
赐女子额头上包着一块头巾,依然能看出头巾沁出了一团猩红的血痕,像是以头抢地所致。
她这一身披麻戴孝,遍体鳞伤,出现在公府门前实为不雅,冲撞了宴会的喜事,人们看了无不暗道一声晦气。
但人群之中,却有一人越众而出,步履匆促走下了台阶。正是阮闲。
众人目光不禁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冯平河,又继续去看阮闲。
出了何事?
众目睽睽间,阮闲来到台阶下,将地上如一株弱柳的女子搀扶而起,女子身娇体弱,似已不堪折磨,但尽管满脸脏污,依旧能看出五官清秀,是个绝美女子。
阮闲扶起她,一片惊怔之色:“你怎会在此?曼娘,你不是在寿阳么?”
她病恹恹倒在阮闲怀中,目光惊喜地迸出晶莹的光:“闲哥!我终于找到了你!”
“这……”向远之诧异地道,“阮大人,这是何人呐。”
那女子跌跌撞撞,勉强来到列位面前,向前扑倒,盈盈一拜:“诸位大人容谅,小女子寿阳人士,与阮大人……有婚约,小女子家中只有老父一人,前些日子,为了追随小女子入京,谁知天有不测,父亲水土不服,加上年迈体虚,最后……”
她哽咽着说道:“客死异乡……”
听说这女子身世凄惨,倒是让不少人心生恻隐。
那么她怎会穿戴一身孝服,如此潦草地出现在公府外?
还有,这女子竟然与阮闲早有婚约?
向远之等人,谁又不知,公主垂青于阮闲?公主何在?
他们目光逡巡,寻找着公主身影,而嘉康此刻,就在人群之后,血液冰凉,在他们不约而同地散开让出步道后,她错愕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瞳孔中,一双黑珠凝滞不动,似已经不会动。
大雪纷飞中,她一双眸静静地望着相依相偎的一对人影,朔风漫卷,人间雪重,执手相看,也算白头了。
她从不知道,阮闲原来另有婚约。
“不得已,小女子独身一人安葬了父亲,寻到玉京,是因为听说阮郎高中之后,得蒙圣眷,要娶公主为妻……小女子寻到阮郎官邸,谁知那日正碰上公主。”
这……
好一出大戏呀。
众人面面相觑,虽不知该不该信这女子一家之言,但着实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没想到这比琼林宴还要热闹。
君乐兮一动不动,听着旁人为自己编排的故事,耳中像是耳鸣,有什么炸裂了,又似是什么都听不着,双耳失聪,鼓膜里流出了血。
“小女子不愿伏低做小,公主殿下……便着人打了小女子五十杀威棒,将我逐出玉京,小女子托付为国公府送泔水的水车,才得以重返入城,来到这里……闲哥,我知道,你终是不能娶我了,我也不要你的妻位,你写一封退婚书,我就走了罢!”
那女子声泪俱下,言之凿凿,人们见她衣衫褴褛,的确是吃足了苦头的模样,再看公主,人如泥塑般痴痴不动,心里其实多少信了几分。
只不过,听说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随着泔水车一起回来国公府的,不免让人闻了恶心,纷纷掩鼻捂口,皱眉别过眼睛去。
阮闲面露怒色,将那女子一把横抱而起,转身就要离去。
冯平河突然站出一步:“慢着!”
纷纷暮雪间,新科殿元神情肃穆,下颌收紧,剑眉皱褶,慢慢转回身来。
冯平河抬袖:“这位娘子说的,都是事实?”
今日阮闲绝不可就这样走,他实在需要一个解释。
阮闲冰冷的眸如一柄利剑,刺向高台之上,犹如被抽走魂魄的公主:“阮闲与公主,各行其道,盼公主高抬贵手,放我与曼娘。”
君乐兮什么都听见了,又似什么都没听见,万千光影从她脑海中如电闪掣,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他与曼娘?他原来定过亲。
他说让她放他们。
诬陷她傲慢善妒,让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证,堵得她百口莫辩,众人面前声誉败坏。
阮闲,这竟是你,你为了报复我,做出的事。
“阮闲自幼得蒙读书,全赖于曼娘父亲知遇之恩,此为阮闲之恩师,我与曼娘,确已在去年定下婚约,奈何一入宦海,得蒙公主青睐,闲不敢有附凤之心,婉转拒绝。但公主以威势相逼,竟对曼娘下此毒手,今日阮闲在此立誓,绝不屈从权贵,就算斧钺相逼,汤镬加身,也恕难从命!告辞!”
清音朗朗,势散乾坤。
阮闲说完,将怀中大氅罩住那单薄女子,两人转身迎着皑皑白雪深处离去。
硕大的雪花,飞舞着落到君乐兮的眉间,很快融化开来,额间一抹水迹蜿蜒,将她的四肢百骸,寸寸封凝成冰。
作者有话说:
阮闲你火葬场都不够烧的。
下章看看真真干啥去了。
第48章
君知行在前面走, 黄昏日落,夕照女墙, 未几, 阴云密布,遮天蔽日,碎白的雪点从云絮中摇落,玉京城中的宫阙重楼、柳陌花衢无不在霜雪中静默下来。
君至臻的脚步跟随在他的身后, 不紧不慢。
“你要带我去何处。”
君知行笑了一下, “快到了, 兄长真是离京太久, 连这条路都不识得了。”
君至臻皱眉, 打眼一看,这条幽静石板路所通往的方向,重重树影里露出一幢角楼, 楼中高悬一口倒挂的大钟。
一停一转,原来回到了翠微书斋。
书斋后门未闭, 君知行走上前叩了铜环两声,虽然无人应答,但也推开了大门, 径直走了进去。
雪纷纷扬扬,将朱门两侧的几丛湘妃竹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君至臻的狐裘已经沾满了碎雪, 融化开来,变成丝丝缕缕的水痕。
君至臻举步而入,熟悉的晦明院, 昔日陈列齐整的书案一张都不曾剩下, 院子显得极为轩敞, 他看见君知行步履匆忙,来到那棵枇杷树下躲雪,晶亮的眸,笑意粲然。
君至臻再一次皱眉,君知行敞开两臂,唤他过去,君至臻的脚却似焊在泥里,动不得,黑眸的光沉了下来,如浓云罩覆。
“这里是翠微书斋,”君知行道,“当年父皇请太傅出山的时候,让他在书斋里开坛讲学,不过后来,父皇见青庐寒士声名远扬,便将我也送了进来,达官显贵更加想让自己的子女在书斋能得到太傅教化,侣权贵、友鸿儒,渐渐地,书斋里已经没什么寒士了。”
君至臻站在雪里一动未动,凛凛盯着他:“你说这些作甚么。”
君知行也收敛了笑容,“兄长,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是没有资格进入翠微书斋的。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你的份额。”
“就像你和璎璎一样,错了一个开头,就不该再有你的位置。”
君知行的脸色很冷,声音也像嵌了冰,君至臻了解的弟弟,从未如此过。
“哥,你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不是么,不敢接近璎璎,借我的名义无数次地帮她、对她好,是你心知肚明,璎璎这辈子,根本不可能喜欢上你,不是么?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变了心意,你在凉州那地方,出生入死,久经沙场,你能保证自己每一场战役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你为什么要来招惹璎璎,你马上就要回凉州,你就不怕,你活不下来,璎璎为你守寡?一个嫁给亲王的宗妇,如何能够二嫁?”
君至臻神情冰冷,“说完了么。”
君知行嗤笑:“你敢不敢过来?”
君至臻向他走了过去,风卷动树梢,摇落大块的雪,披覆在他宽阔的两肩。狐裘抵挡不住雪花往脖颈里钻,热腾腾的血管将白雪蒸融,汇聚成片片水汽,压着皮肤沁着冷。
枇杷树下露出一面墙,在君知行手所指的方向,是一个笨拙丑陋的猪头。
旁边还有一行字,已经模糊了许多,依旧一眼可辨——
君至臻到此一游。
君至臻袖口底下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深陷入肉掌。
太了解兄长反应的君知行微微笑了下:“生气吗?我告诉你这是谁画的,你会不会更生气?就是璎璎。”
他来到墙根处,将那猪头上的粒粒雪籽拨开,好让它完整无误地露出脸,君知行的手就指着这颗猪头:“你猜璎璎画这幅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不需要等君至臻来问,他会告诉他答案。
“她怕你,恨你,难道你小时候将她推进太液池,是那么简单就能忘怀消弭的?璎璎跟我说,她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狠毒之人,当初你要进书斋,她找我哭了一场,说要从书斋退学,我一直哄着她,说会挡在她的前面,才将她安抚住。”
君知行微微挑眉。
“哥,我和璎璎从小就很亲密,我们最爱的都是梅子酒和曹记的酥饼,她讨厌傀儡戏,我也厌恶,她最爱的花是芙蓉,因为我也极爱芙蓉,我们一起逃过学,一起打过架,一起游历东海,看枕上潮头,你真的觉得,那么快她就会移情别恋,转而投向你的怀抱吗?她是因为喜欢你,才愿意嫁给你的吗?”
君至臻未发一言,但君知行看见,他藏在大氅下的右手攥成了拳,那片衣袍无风自颤。
真的,很介意吧。
君知行笑道:“其实你早知道吧。”
到这里,他笑容一凝,脸色森寒:“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和她成亲?我的兄长,一向心高气傲,不容人亵渎半分,这样充满利用的婚姻,你竟接受得这般痛快!”
君至臻哂然:“利用。”
“难道不是么?”君知行冷冷道,“你敢说一句,璎璎嫁给你没有一分半分是为了气我,报复我!那日宫宴上,她有心拿你扮恩爱,难道没有这个意思?你我都莫自欺欺人,我是负了璎璎,我罪无可恕,可你也不是自忖爱她么,爱她却将她推进这样的粪坑里,让她一辈子跌进沼泽爬不起来,婚姻没了,爱情没了,守着一个随时可能马革裹尸的夫婿!”
他冷静了下来:“哥,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还不信么,璎璎爱的是我,倘若现在我休弃桑榆晚,你也和她和离,我们公平竞争……”
君至臻突然跨了一步,电掣般奔到君知行面前,伸手一拽,便抓住了君知行胸前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怒意勃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君知行大笑:“被我说中了,你恼羞成怒了?”
他像赢了一样,斜眼睨视着君至臻:“我打不过你,你要现在将我杀了抛尸在这儿,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什么,可是,你怒了,你真的怒了,是被我说中了,哈哈哈哈,兄长,你一向自恃高傲,可是从小到大,别说你不争,是因为你知道,你真的争不过我。父皇的关心,母妃的疼爱,璎璎的仰慕,只要我想要,我唾手可得,而你,你费尽心思也不过馋得一点零头,你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其实我知道,你根本就是有那个自知之明,你怕你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你怕你倾付真心,还是被人弃如敝屣,你怕你和我撕破脸,却落得一无所有,承认,君至臻,你从小到大最怕的人就是我,因为你争不过,也赢不了。我敢赌我身家性命,璎璎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
那只因为愤怒,而紧抓着他袍角的手,脱了力,慢慢松弛,最后,垂落了下去。
君知行笑容更浓了,“兄长。”
从小到大母妃都不喜欢他,在冷宫里的时候,仅有的一枚鸡蛋都是他的,回到漱玉宫后,最爱的驼峰是他的,去翠微书斋读书的机会是他的,父皇夸赞和赏识是他的,君至臻拼命地读书、习武,才挣得一点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一切。
这不公平,可是天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这本来就应是他的。
“放过璎璎,也放过你。你们在一处,不可能幸福。”
君至臻的手松了下去,他沉默地背身离去。
君知行看见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终疾行穿越一道道白雪皑皑砌成的门,身影自眼前剥落、逐渐模糊。
君至臻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当他的脚步慢下来时,抬起头,才发觉天色已黑,他停在了国公府的门前。
偌大的灯笼焕着黄晕,在风里明媚地招摇,映亮了周围飞舞的絮团状的白雪。
筵席已经散了,人也早已尽归家中。
君至臻抬起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殿下!”
薛元寿从门内钻了出来,唤了他一声。
看见君至臻浑身沐雪,几乎成了一个“雪人”,薛元寿既震惊,又心疼。
“殿下,老奴去叫马车!”
“不用。”君至臻眼睑垂落,自嘲地勾了勾唇,“我走回去。”
既然如此,薛元寿就道:“殿下您等着,老奴去借把伞来。”
薛元寿往国公府借了一把伞,等回来的时候,君至臻已经不见了,薛元寿在原地转了几圈,都没见到人,心慌地回忆前方才殿下神色不对,难道是祁王殿下叫他去,说了一些尖刺的挑拨诛心之言?
他得赶紧回去告诉王妃,早做一些安排。苦也,王妃这会儿也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他脚力赶不上殿下,雪天路滑,难雇什么马车,不定准等他回到王府,殿下和王妃已经吵起来了。
早知如此,真不该让殿下跟着祁王殿下去的。
大雪下了几个时辰了,路面上雪已经积得很深,皂青的长靴踩上去,挤压出嘎吱的声响,不轻不重地响在耳畔。
街边上没有什么行人,曹记酥饼、王家铁匠,甜水巷、马行街,没了生意,无不关门闭户,各自生炉取暖去了。
踽踽独行的身影穿过十里长街,来到朱雀桥附近,君至臻举目四望,突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回王府吗?
她不知在做什么,今日琼林宴,应该能让她大饱口福,或许已经睡着了,在灯下睡得安谧,梦里人不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