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平生!
早在闺中时,听到前线的战况,她就时刻悬心,早想这么做了。
苗璎璎清音朗朗,如珠玉般四散周围。
“好!既然这样,今日,节度使府会将剩下的口粮都发放,城中吃饱喝足,大快朵颐他三日,三日之后,我们开关杀敌,破釜沉舟,死也死个痛快!”
“开关杀敌,破釜沉舟!”
人群中爆发激烈的响应。
在这震天动地的声音中,柴生忽然赧然,继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快走几步,来到苗璎璎面前双膝跪地,抱拳执礼:“是柴生狭隘,误会王妃,王妃恕罪!王妃真乃女中豪杰!”
苗璎璎轻轻拂袖,温和地将他扶起,“不知为何,我始终相信,素川不会亡,百姓不会亡。即便是今日身死魂消,他日,又将有千千万万个我们站出来,只要胡人侵略我们一日,我们梁人就没有妥协的那一日!”
柴生自愧不如:“多谢王妃。”
他教散了众人,今夜回去之后,都将最后的口粮拿出来,吃好喝好,三日之后,非生即死,杀他一场!
苗璎璎回到寝房,吩咐张氏和王氏等人,将府里剩下的粮食药材清点一番,除了保留必要的三日口粮之外,其余的全部发散出去,给城中正陷入饥荒的流民。
等安置好了一切之后,苗璎璎疲惫地靠在软塌上,人已经再支不起劲来,灯影幢幢,烛花啪地一声,在绢纱宫灯罩上爆裂出清晰的动静。
她的右手摸到平坦的腹间,有一丝隐痛。
宝宝,娘亲无能,大概真的不能保护好你了,我们听天由命,纵死,我们一尸两命。
她在心中默默地暗念道。
莳萝神色凄苦,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后:“娘子,真的要鱼死网破了吗?可是你的身体——”
苗璎璎苦中作乐,摸了摸她苍白的挂着泪花的笑脸,安慰道:“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莳萝吃惊:“娘子,莫非你还在等秦王?”
说实在的,几个月过去了,如果梁军真的顺利,应该早就摸到敌人的老巢了,可想而知,北伐根本就没有得胜,北方打得很吃力!否则,为什么这么久了秦王一封家书、一道军报都没有传回来!
莳萝想劝苗璎璎放弃这种无谓的念想,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苗璎璎将她的手背抚摸着,用独特的巧劲缓解莳萝此刻五指的僵硬,“别怕。”
莳萝泪如雨下,紧紧抱住了苗璎璎,大声道:“我不怕!娘子你放心,莳萝这辈子肯定死在娘子前面!”
深夜,在灯光微不可查如蚍蜉撼树的挣扎中,主仆两人抱作一团。
一个哭成泪人,一个内心已哀,但强迫自己不能流下一滴眼泪。
苗璎璎知道,只要眼泪出来了,她为自己建设的心理城墙便訇然塌陷了。
三天后,所有义士集结一堂,在节度使府门前扛着锄头镰刀,再不济也手握菜刀,一个个抻目揎拳,咬牙切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苗璎璎和徐节的亲自动员之下,他们同仇敌忾,壮怀激烈,与素川城共存亡。
素川是凉州三城之一,边界上地势最高的城池,也是东西南北通商往来的重地,素川失守,凉州危在旦夕,整个西北会陷入全面被动,没有一个梁人想看到那一天。
“我死不足惜,但使城不摧,国不破,民无伤,根犹在。”
柴生领着他们的人,唱起了《国殇》,伴随着悲哀而高亢的歌曲,素川人一行浩浩荡荡地抵向北门。
苗璎璎在众望所归中,身着红色劲装,腰缠九节鞭,也于战火以来,第一次登上城门楼。
那些胡人一看到素川高挂白旗这么久,最后竟来了一个女人,不禁哈哈大笑,嘲讽之心溢于言表。
“那就是塔拿努的女人?”
塔拿努,在胡人的语言里,意味着死神,杀神。他们用这个称呼来代指秦王君至臻。
“不错,”一个头戴胡帽的首领笑眯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城楼上的女人,笑道,“他们已经草尽粮绝,现在像没头的小羊一样,只能推一个女人出来顶事。不过这么美的女人,嫁给塔拿努实在可惜了,等我将素川拿下,她可为我暖帐三日。”
“将军要她做女人?”一个副将问道。
“当然不,”首领摸了摸嘴巴上的两撇粗厚的胡子,“洗脚的贱人罢了。中原的女人再美,也比不上我们草原上的美女。”
“那是自然。”副将如应声虫一样连拍了好几个马屁。
远方的胡人交头接耳,苗璎璎被大雾阻隔视线,实在看不清他们的口型,但不用听见他们说什么,也知尽是一些污言秽语。
她紧攥双拳,目无斜视,朱唇微微发抖。
在这一刻,说不紧张,是绝无可能的。
徐节来到她的身后,悄声道:“王妃,下令开城门吧。”
城中能够召集的人手都调过来了,最小的只有十一岁,也已经挥刀预备上阵。这样,不论老弱,他们共计一万八千人。
相比敌方五万,他们胜算极小,但全力一拼,舍生而取义,今日也是一番壮举。
苗璎璎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她微微颔首。
然而,正当她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之中的冲锋旗帜,城门楼下的兵将皆屏息以待,等候着发号施令之时——
他们分明地看见,王妃的手停在了半空之中,迟迟没有挥落。
这是怎么了?
苗璎璎望着远方地平线的一双眼,蓦然热泪盈眶。
“军师!”
徐节听到她激动的声音,也应声顺着王妃的视线看向那身后。
只见在挨挨挤挤的一片大军压境背后,一道如飓风雷电般的黑影,笔直地插入了敌军后方腹地。
“殿下!”稳健如徐节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也突然溢出了一道惊呼,“是秦王殿下!凉州军!”
来了,他们来了!
秦王?
正在城楼下等待开启大门一涌而出的素川军,蓦然也振臂高呼。
“是秦王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梁军大捷!秦王大捷!我们的救星来了!”
热烈的情绪,就像一粒种子被播撒进人群,经过一番猛力的浇灌迅速生根,扎进了每个人心中。
希望之芽破土而出!
苗璎璎在最初的激动之后,心绪仍然无法平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调匀自己的呼吸,才能重新下达指令。
“等一等,等秦王破阵之后,我们再开城门应敌,前后强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这章稍微长了一点儿,因为我一定要写到真真出现。
也是从下章开始,本文进入收线尾声啦。
第76章
辽袤的旷原上, 一支异军突出的队伍犹如黑色的利刃,穿插进胡人兵马的洪潮之中, 到了战场上, 便似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一路厮杀。
胡人的队伍阵型明显被冲乱,这时都反应过来,上前撕咬这支只有八百飞骑的队伍。
狂狼似的兵, 如饕餮的血盆大口, 欲将这种悍勇而无畏死亡的玄甲军队吞噬。
厮杀之中, 玄甲军的冲势有所减缓, 但依然如飓风席卷, 杀敌如砍瓜切菜,在一道道拦路巨虎前七进七出,锐不可当。
苗璎璎兴奋得全身血液都为之沸腾, 在敌人为了抽调兵马抵御后方已经分神无暇的空挡里,她即刻挥下旗帜。
“放吊桥!开城门!”
叱咤声一发, 城门当即大开,满城的百姓扛着斧斫立刻蜂拥而出,厮杀声响如奔雷。
素川军亦磨刀霍霍多时, 此际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都奋力搏杀出一条血路, 与秦王里应外合, 杀得胡人兵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天卷黄云,旌旗蔽野。
层叠叆叇的朝云中, 一道日光刺破障眼的阴翳, 笔直地斜插入地面。
其道, 大光!
这场旷日持久的厮杀,在持续到未时过去,以胡人力竭溃败狼奔豸突,最终不得已夹着尾巴逃亡告终。
苗璎璎因为站立太久,心弦紧绷,等到敌人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片洁净的沙滩之时,她的身体也再支撑不住,晃了晃,便朝后跌到。
张氏手快,挺胸上前,让王妃跌到在自己怀里,便立刻着人,先将苗璎璎送回了节度使府。
苗璎璎因为近段时间过度紧绷,导致心里的压力突破了极限,在骤然得到放松之后,疲惫不支,本该在大胜之后亲自出城迎接秦王归来的她,却先一步倒下了。
所幸这一觉睡得时间并不长,约莫黄昏时,她从睡梦见醒来,睁开了惺忪的眸子。
轻盈的眼睫像小扇扑流萤般微微翕动,一双如烟波横的妙目,还带了几分痴迷,入目是一片宝蓝色金钩银划的流云江崖纹藻井,和眼前迷蒙着的金色的帘帐。
忽觉手上传来一阵力道,自己的手被另一双手握着,力度比刚才大了一点,惊动了她的思绪。
那双手,干燥,温暖,带着厚重的茧痕。
苗璎璎倏然睁开了全部眼睛,错愕地看向身旁,他满脸血污,蹲跪在她的床畔,双眼下清灰一片透露着浓浓的疲惫,却动也不动地守着自己。
苗璎璎忍不住出口:“阿宪。”
一出声,她便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完全哑了,嗓子干得冒火。
君至臻急忙起身,去替她倒水,苗璎璎这时才看见他腰间还悬着一把血淋淋的宝剑,正是他以前习惯每天擦拭的那一把,只是剑鞘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现在剑刃上都是干涸的血痕,松垮地被系在他的腰间。
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双臂撑住褥子,往身后蹭动,将身体仰靠在软枕上,等着他送来的水。
苗璎璎低头乖觉地送到嘴边的水喝了,君至臻满目疼惜,“璎璎,你憔悴了许多。怪我来迟,害你担惊受怕了。”
其实不怪他,在发现他到来只带了不足一千人的骑兵时,苗璎璎就知道了,他也是突然得知消息,知晓朝廷放弃了凉州这一块儿,而他们又遭到狡猾的敌人的围困才赶回来。胡人敢合围不强攻,就是算准了前线能够拖住秦王的大军,想来他在外边,打得也很是艰难。
可是这当口,苗璎璎还没完全恢复,组织不了那么大段的清晰的语言,所以没法说出口。
“璎璎,”君至臻看出她心中所想,再一次握住她红酥柔荑,柔声道,“我们胜了,我们已经将敌人驱赶到了北海境界,只是乘胜追击,需要一些时间,我听到朝廷军没有及时赶来驰援,而你们被胡人的另一支部落的军队包围时,心急如焚,只好放弃了亲自率军北进,先调兵回来解救你们。放心,现在一切都好转了。”
这么大的功业,他说起来和她喝水没什么两样。
苗璎璎实在很提振精神,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真的么?”
“自然。”
君至臻微微一笑。
“我几时骗过你?”
苗璎璎张开双臂,像只受惊的幼鸟般扑腾进他的怀里,君至臻也腾出手放了茶盏,将她接纳入怀,大掌轻轻抚着她颤抖的轻薄得似一张纸的背脊。
真的瘦了许多。他想,这段日子,璎璎很苦。
城中缺水断粮多日,眼看胡人大军压境,龙城军却反叛不救,是何道理?
“城门已开,粮草很快就能运回,素川已经得救,璎璎,莫害怕。我来了。”
她在他怀中因为劫后余生心怀余悸而轻颤,君至臻一面心疼,一面哄着爱妻,自责无比,倘若能早一些来,她也不至于在城中率领素川百姓破釜沉舟,面对敌人的刀锋,却临危而不惧。
她真的很勇敢,远超乎他的想象。
但她在他面前,又一贯是如此的弱小,像一只受惊的麻雀,扑腾着幼嫩的翅羽,蜷缩在巢穴里不敢再动,唯恐受风雨再度侵蚀。
苗璎璎将脑袋抵在他的颈边,那灼热滚烫的皮肤,还是以前那种感觉,熨烫着她的面颊。可是她再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汗味儿和血腥味儿了,就连这些都很好,她只想再也不动,就这么趴着多好。
“阿宪,”她想到凉州被放弃,粮草不济,援军也没有,迫不及待要诉说冤屈,“这一次是君知行背叛了我们!”
当时长顾走了以后,她越想越不对,君知行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
她派出人在凉州四处打听,后来得知,君知行在凉州乐营带走了两名女伎。
君知行年少时跟着沈溯出去打茶围,苗璎璎知道之后,觉得他干出这种事不足为奇。可是这毕竟是凉州乐营,他在玉京要多少美人不够?皇宫大内,秦楼楚馆,那里的美人比凉州穷乡僻壤更多,他就算是到了这里之后真饥渴难耐,想物色美人,走的时候又何必带走?
苗璎璎前后联系一猜测,多半便猜出来了,他模糊了,或者根本略过了凉州百姓遭受战火,被敌人蹂.躏的事实,对此只字不提,而着重刻画他在凉州遭受的“款待”,陛下自然震怒。
君至臻出兵北伐,本来是为了抵御胡人,还边境一片宁和。但因为陛下生了猜疑,他做什么都不会对。
说不准陛下还以为他这是虚晃一枪,为了向附近的龙城军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苗璎璎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君至臻听,他很是沉默,一句话也没有,等到许久之后,才犹豫着蹙眉:“璎璎,我实在不相信,知行会出尔反尔。”
苗璎璎大怒:“你难道不相信我?他要是早没料到敌人发兵素川,又怎么派长顾来要接走我?何况,是长顾亲口告诉我的,他现在大概巴不得你死在外边!”
但不论她怎么说,君至臻心里大抵是存有疑虑的。
也是,他们是娘胎里就抱在一起的亲兄弟。
要不是她亲身经历,实在也难相信,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皇室四殿下,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么?
苗璎璎不敢那么脸大,认为君知行的转变全部与自己有关,现在的君知行,让她看不懂了。
这时,突然有人在外边敲门。
“殿下。”
是军师徐节。
君至臻轻轻拍了拍苗璎璎的背,唇角微挑,“此事等我回来再说,璎璎,你身体虚弱,暂且休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