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璎璎道:“上次胡人南犯, 殿下率军抵御入侵,大获全胜,陛下给予嘉奖。当时我在玉京, 陛下和态度和朝臣有所不同,朝臣多半主和, 主张赔款, 而陛下却是全力支持殿下反击的。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沉吟片刻,苗璎璎说出了自己也没把握的一个人:“而且,君知行答应得很爽快, 他会在陛下面前进言的。”
凉州之行, 殿下说君知行有了成长, 对素川所见心怀愤慨,甚至不惜拼命,这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家国之心未灭的纯真赤子。
徐节道:“依我之见,此事还是不能太指望祁王。”
苗璎璎眼睑微抬:“军师,你觉得祁王信不过?”
徐节叹息一声:“我观祁王心术不正,他对王妃觊觎之心,绝非一朝一夕,或许正因不可求,他内心已至疯魔。王妃,但愿是在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苗璎璎的心突然感到惶恐:“那如果,朝廷不派驻军过来,素川会怎样?”
徐节道:“可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向苗璎璎分析:“这也要看秦王的前线进展。倘若我军纵深直插漠南,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毁巢穴,胡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战事,或者,我军兵力在挺入漠南之后,对胡人王师形成合围之势,那么素川可安。如果我军节节溃败,前线军报不利,那么在下依秦王嘱托,提前部署,将王妃送出凉州界内,这是下下局面。但最怕的,还是前线作战有利,而胡人尚有余力打我军后方一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胡人一定会选择绕路南下,断我粮草,直插素川,最后……”
这个结果,对苗璎璎来说,是最坏的。
“我们死守。”
苗璎璎声音铿锵。
“就算是被胡人反身攻打,我们也一定要拖到援兵到来。我相信,一旦真有那一天,就算殿下在前线鞭长莫及,附近的龙城军、安济军一定会驰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未必需要等到陛下手谕。”
徐节不敢说,王妃对这一切,还怀有一些美好的期望,而他早已为自己预备了最坏的结局。
下定决心之后,苗璎璎反而心中的不安之感少了许多,她对徐节说的话,或许也正说服了自己,现下她不再担心胡人偷袭素川,但依然为远在玉京的爷爷写了一封信。
爷爷见谅,她远在素川,恐不得归,已决心与夫君共进退。
这个时候,她已不能抛弃君至臻,更不能抛弃素川和整个凉州。
莳萝光着一双洁白如霜的小脚,脚腕上拴着镂空鎏金的铃铛,走起步来铃铛清脆作响,宛如仙乐。
这是素川城中最女子最爱的装饰,除却脚脖子以外,脖颈、手腕、大臂上也爱饰以各色的琉璃金环,价格不菲,幸得这里是西域来梁的必经通道,捎来了不少奇珍好物。莳萝就只爱脚上一双金丝系的丁丁当当的铃铛。
她凝睛一看,自家娘在倚着支摘窗,在夕阳底下坐着,一径儿腰身柔韧如春竹,如水华般的淡蓝色长袖轻盈垂地,在黄昏中被染成淡淡的绿,似墨,在笔尖噙着,就要融化滴坠而落。
自打秦王走了以后,娘子每日为他担心,不事梳洗,面色也憔悴了几分,笑容更加是少了,莳萝正是想逗一逗她,才把自己装点得浑身金链子铃铛。
苗璎璎一听动静就晓得是她,她苦中作乐地一回眸,看到莳萝端着一叠樱桃小食过来,白玉盘子里的樱桃煎红艳艳的裹着一层蜜,瞧着便知可口,她轻声道:“莳萝,我有话跟你说。”
莳萝难得见娘子如此正色,便放了盘子,跪在她的面前等候,苗璎璎连忙低头将她扶起来:“莳萝,我问你,倘若这里会发生战事,你愿不愿意留下?”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是说如果。倘若你不愿意的话,我未免万一,先送你离开,你跟了我很多年了,我自会替你安排好前程。”
其实莳萝聪慧,哪里猜不着,最近城里流民四散,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引起人心惶惶。
但莳萝却突然湿润了眼眶:“娘子,莳萝知晓娘子惦念莳萝,可是娘子放心,莳萝这辈子只忠于娘子你一人,你去哪儿,莳萝在哪儿,莳萝绝不是在危难关头,会弃主逃命的人。”
她跪在地上,生怕苗璎璎不知晓她的心一般,连连给苗璎璎磕了三个头。
那几声沉沉地撞击在地面,砰砰地响。
苗璎璎连忙要起身搀扶她,忽然脑中感到一阵眩晕,晃得她只得又摔了回去。
莳萝吃惊地道:“娘子?”
苗璎璎微笑:“我也不知是怎的,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利。”
莳萝斗胆猜测:“莫非——”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望向苗璎璎的肚子。
那里平平整整,什么消息都没有。
苗璎璎将她推了推,令她莫这样看自己,耳根微红,“还不知道呢,时日还浅,兴许,还要再过一个月才能摸出来脉,不过我的月事已经推迟好几天了。”
莳萝欢喜异常:“那必是有了!”
说罢她又道:“娘子既有了身孕,自然更加不能让莳萝走,莳萝走了,娘子身怀六甲,一个人可怎么照顾自己?我打从玉京跟着娘子出来,就做好了决定跟着娘子的!”
她这样说,苗璎璎只好叹道:“好,莳萝,你留下,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从小在一块儿,这个时候谁也离不得谁。不过,这事谁说得准呢,说不定只是我们风声鹤唳小题大做,梁军这会儿已经快抵达敌人巢穴了。”
莳萝也笑,眉眼弯弯,宛如两道月牙。
“谁说不是呢。”
但谁也不比苗璎璎自己心里清楚,当夜深人静之时,她却不能入眠,徘徊来到庭树下,一个人望着树荫上那一道半弯的弦月出神。
月华如练,其光皎然,纷繁投落于身后的一汪浅水池塘中,将水面的浮萍翠藻揉碎。
苗璎璎在树下的秋千上小憩,秋千架慢慢悠悠地晃,轻细的微风掠过水面,粼粼的水面上,点点白光如玉珠。
蓦然,苗璎璎头顶的秋千绳,被一人抓握住了,秋千晃不动,顿了一下,苗璎璎猛地扭过头,看向身后,那少年退了一些,从月光和廊檐下的灯光照出他修长的身影。
只见那张脸如雪般惨白,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眸色深沉,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这个人苗璎璎确是识得的,只是她非常吃惊:“长顾,你怎么来了?”
她从小和君知行相识,怎会没见过他的贴身护卫长顾。这还是陛下怕君知行贪玩在外边惹祸,有个傍身的武力,特地从禁中提拔的一名天资过人的少年。
长顾的嗓音如同他整个人一样,给人以阴沉冰冷的感觉:“小人奉命前来,接娘子回京。”
苗璎璎抓着秋千绳,心中已经猜到:“奉谁的命令?”
长顾颔首:“自然是祁王。”
苗璎璎的心莫名跳动加快:“祁王为什么让你来接我?可是——素川不安全?”
长顾抬起眸子,望向面前已经为人妇的女子,比起以前,眼前的苗璎璎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丰盈窈窕,媚态如风,难怪从凉州回去之后的祁王,更疯了。
他冷冰冰地回道:“祁王没有向陛下禀明胡人袭扰凉州,他背叛了与秦王的约定。所以,朝廷不会派兵增援,胡人的兵马很快就会来到素川围城,娘子若想从胡人铁蹄之下逃出生天,就请跟随我离开。”
果然。
可是,苗璎璎免不了失望:“为什么?”
长顾漆黑的瞳仁如墨,“娘子不明白么?是殿下想让秦王亡,玉京马上也要生变了,陛下震怒,对凉州起了疑心,现在的情势,于秦王非常不利,此战不论胜败,你的夫婿,都活不了。”
苗璎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懂了,君知行,已经不是从前的君知行了,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诬陷别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长顾道:“看在自幼相识的份上,长顾奉祁王命令来到素川,只为接走娘子,娘子请随我一道回玉京。”
苗璎璎真有几分好奇:“回去了?然后呢?祁王可有说他打算如何安置我?”
长顾声音平静:“枕霞山,渡娘子做女冠子,待到风波平息之后,他会去迎回娘子。”
“考虑得不错,很长远,有长进了,”苗璎璎轻轻点头,面颊随着红唇轻绽而饱满地鼓起,嫣如丹果,她从秋千架上站起,转过身对长顾道,“可惜,我是秦王的妻,我不会走。我不会喜欢别人,更不会跟一个背后捅刀子欲害我夫君的人。长顾,看在自幼相识的份儿上,你替我向祁王带一句话,素川在,我在,素川亡,我与城中百姓一起挫骨扬灰!”
长顾仍然平静:“娘子是在威胁祁王营救素川。”
苗璎璎道:“他有法子陷害秦王,应当也有法子在陛下面前翻供,但我已不指望一个已经黑心的人回头是岸,你回吧,长顾,我只当你没有来过。”
长顾自知劝不动,这个时候,他该回了。
可是他却望着月色下执着倔强的女子,不知为何,唇中溢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苗璎璎凝视着长顾孑然的身影道:“他既然这样挑拨,要害我的丈夫,实则也未将我的处境放在眼底,从今以后,我与君知行,恩断义绝。你带我一绺断发回去,他便知我决然,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说罢,苗璎璎从自己的如乌云扰扰般的发髻之中分出一绺小拇指粗细的长发,取出袖间匕首,劈刀斩落。
长顾微微躬身双手捧过苗璎璎递来的青丝:“娘子心意已决,长顾不会勉强,便回玉京向祁王复命。”
作者有话说:
老四这个人,真的不行,从小被惯坏了,长大了一输给君至臻什么,就容易疯。
第74章
长顾的到来, 让苗璎璎心中不再对玉京抱有任何期望,但她仍然不想坐以待毙,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胡人还没有打过来, 但也要做好随时可能面临进攻的准备。
前线已经传回消息,殿下在漠南杀敌,军队挺进顺利,畅行无阻, 但苗璎璎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越是这个时候, 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徐军师, 你托一个可信之人, 去找附近的龙城军,跟他们说,现在踞守关隘, 护住凉州,北伐胜利, 可免胡人数十年之乱。”
龙城军这些年没少与胡人打交道,均以惨败告终,相信他们心中也憋了一口讨还血债的怨气。
这个时候, 也唯有龙城军,能救得了素川近火。
徐节立刻修书一封, 着心腹可近之人取道龙城, 向龙城军团练使汇报素川情势,请他派兵增援。
如果秦王殿下在前线杀敌,而后防被敌人攻陷, 于大梁, 也损失惨重。
信使去后, 苗璎璎舒了口气,心情算是平复少许,现龙城军团练使萧柏舟,为人耿直率性,有愤世嫉俗之心,也有欲信大义于天下的豪迈。
这样的人,与秦王应当也算是志同道合。此番,他或许会应下出兵相助凉州的请求。
然而八日过去,仍无消息,信使也没有回来。
苗璎璎在这忐忑、焦灼的等待之中,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孕吐。
第一次孕吐,苗璎璎吐了个翻天覆地,差点儿没讲心肝脾肺都呕出来。
当时莳萝不过做了一条鱼,因为鳞片未曾刮干净,下面藏污纳垢,有些血腥气,苗璎璎闻了便扶墙而出,全吐在了墙根处。
莳萝大惊:“娘子,你是不是真的有了?”
苗璎璎茫然地道:“还不知道,莳萝,你帮我把巫医请来,谁也不要惊动。”
莳萝即刻去请巫医来为王妃看诊。
这时苗璎璎算算日子,也有差不多两月,她的腹部虽然没有膨隆的痕迹,但结合种种迹象上看,她这症状是有孕无疑,只是还需请一个大夫过来看诊,方能坐实猜测。
这巫医就住在节度使府外不远,不到一炷香时辰,便就背着他的一应家伙事儿来了,他这时大概刚做完一场法事,脸上摸着各色的油彩,活像瓦舍里与人杂耍的戏班台柱。
苗璎璎会心一笑,在后院花厅招待他,将脉给他切。
这巫医绝非浪得虚名之人,摸了两下,便道:“如珠走盘,圆滑流利,是喜脉无错。”
他怔了一怔,这才想起面前之人乃是王妃,他立刻起身拱手拜倒:“恭喜王爷,恭喜王妃,这是有喜了!”
苗璎璎早就猜到了,心中倒没太大的惊喜,只是嘴唇忍不住上翘:“他人又不在,喜从何来?”
巫医道:“王妃何不写一封信寄给秦王?”
苗璎璎摇摇脑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怕寄出去又寄不到,反落入敌人的手里,那可就糟糕了,医者,近段时间,你就搬到节度使府间壁来住,我一有事便向你带话,不过,关于我有孕了这件事,你切切保密,此间除了你我之外,便只有莳萝,你切不可对第四个人提起。”
巫医不明白这天大的喜事为何要瞒着,转念一想,或许这胎儿头两月还未坐稳,不宜告知外人,加上秦王征战在外,王妃或是想秦王大捷,凯旋之后,亲口告诉他。
如此,这便是夫妇之间的亲密情趣了,巫医微微一笑,便作了然。
“王妃放心,小人会把这事儿烂在肚里。”
苗璎璎让莳萝多赏了巫医一些银锭子,巫医做十场法事都见不着这么多钱,于是对苗璎璎感激涕零。
苗璎璎眉眼温和地道:“这是谢礼,你的那个香料蜡烛,很是管用。”
只需点上一夜,便有成效。
只是确实如巫医所说,会让男子吃力些。
连一向精壮如虎的秦王,第二天都腰眼酸麻,差点儿没从床榻上起来。
他大概察觉了不对,问她昨夜里可是用了什么怡情香,苗璎璎自然不肯说,宁可承认是自己对他的身体是如饥似渴,怕他走了,缠着想多亲热几日。
他应该是信了,后续没多问。
不过第二夜,她乖觉地没有使用香料蜡烛,君至臻反倒有些不满,甚至问她:“为什么今晚又不缠了?”
苗璎璎只好如实道:“看殿下眼底清灰,眼泡浮肿,脚步虚浮,形容憔悴,担心殿下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