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君知行说了一会子话,觉得表妹和他搭话的兴致并不高,三两句话后也回味过来是怎么回事,识趣儿地叹道;“我功课尚落下一大截,我得去做功课了,晚晚表妹,要不你同三哥说会儿话。”
君知行起身回西阁,他才起身,君至臻便也起身朝东阁而去。
两人分头一走,就把桑榆晚一个人落下了,她一个人轻轻跺了跺脚后跟,多少有点儿不快,身旁的傅母眼神示意她,桑榆晚轻咬下唇,跟着也往东走去了。
君至臻才入书房,身后传来一串轻微灵动的脚步声,佩环叮当,知是那位表妹追过来了,如墨的眉峰轻耸,并未在意,径直入内。
桑榆晚停在门槛外,瞧见他孑然清贵的那道背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怯生生地唤了一声“表哥”,谁知他也不搭理,书案前自顾自地洗笔。
桑榆晚觉得自己讨了没趣,可已经追到了这里,断然没有再掉头回去的,她想起母亲的殷殷期盼,姑母的好心搭桥,傅母的耐心教导,谋事千日,行动一时。桑榆晚勇敢地迈过了那道门槛,朝君至臻靠近了过来,又轻轻唤了一声:“三表哥。”
君至臻仍在洗笔,淡淡地“嗯”了一声。
桑榆晚觉得他太冷淡,内心多少有点尴尬,成与不成,都想找些话题多多少少聊一聊。
于是她再一次走近,道:“要不我来帮三表哥洗笔?”
君至臻则是更为冷淡地回:“不必了。”
桑榆晚的手停在半空之中,举不起,也下不来,不知怎的就招了他,方才在花厅,他也不是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桑榆晚内心沮丧至极,幽幽道:“姑母接我入宫,本是来陪她说说话的,三表哥可是不喜欢晚晚?若是你不喜欢,晚晚明日就出宫去了。”
君至臻将笔洗净,坐在书案前整理案牍,随后便开始抄经,头也不抬一下地道:“表妹自便。”
热脸贴上冷屁股,又碰了个钉,但桑家人的涵养让她不能生气,不能心怀不忿,她是有任务在身的。桑榆晚再接再厉:“表哥,你这面墙打得很是精致,我想去看看。”
边说着,边莲步轻移来到那面墙内砌成的博古架前,温柔地道:“兄长也想要一间这样的书房,三表哥你的这面墙做得很精致,我回头也教一教他。”
她只管说,埋头抄经的人一概一个字都不回。
桑榆晚备受冷落,一次又一次,到底心里也不快了,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杂了委屈:“表哥,晚晚可是哪里不好。”
君至臻仍无语言。
桑榆晚强忍泪意,心中暗忖,她好歹是桑家女儿,贤妃娘娘的内侄女,家门算不上显耀,可也往来无白丁,她又几时受过人家这种轻慢。看来三殿下是她福薄高攀不上了,说一句实话,像这样的不知怜香的男人,将来又有哪个女人会受得了。权当今日自己的一番厚着脸皮追过来是为了成全母亲和姑妈努力过了,都知道君至臻的为人,回头倒也不落数落。
她不再失望丧气,看他抄经抄得认真,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就是了。
桑榆晚再次抬起头来,目光定在了一颗翡翠白菜上。玉质晶莹剔透,纹理做工细腻,碧绿的翡翠叶上还爬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叶虫,精细到触须都毕肖其物。
她在桑家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玉白菜,那上面光泽如新,宛如初上釉质,引人伸手触碰,桑榆晚早忘了来的目的,伸手去:“三表哥,我能看一看你的这颗翡翠白菜么?”
“不能。”
冰冷果决的声音,桑榆晚的素手指尖还没伸过去之时,就停在了半空。
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股被轻忽被冷落的感觉充盈眼眶,很快便化作泪意闪烁起来。
“我知道了,三表哥厌恶晚晚。晚晚再不打搅三表哥了。”她躬身朝他福了福。
要往外去,君至臻忽道:“等一下。”
桑榆晚眼中的热雾停了片刻,当她留步,转过身时,那层湿漉漉的感觉又重新聚拢,桑榆晚微哽:“表哥还有什么事么?”
君至臻抬眸,看向她,眼底依旧没什么温度:“你为什么追至东阁,彼此心中有数,莫行无谓之事,出去吧。”
桑榆晚简直要目瞪口呆,她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这个男人,怎能如此不解风情?不是她自负于美貌,可事实就是多少公子对她趋之若鹜,可君至臻,竟瞧都不瞧自己一眼!
她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匆匆离开了君至臻的书房。
一路便是这样闷着火,同君知行撞了个满怀,她揉着发痛的脑门站起来时,见到对面这张脸,一瞬间以为是君至臻追了出来,但她和他刚刚还在书房里闹了不愉,之后她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面前之人不是君至臻,而是君知行。
君知行也被撞了下巴,揉着险些脱臼的骨头,见到是桑榆晚,那句“该死的”便生生憋了回去,他笑吟吟看向她:“表妹,原来是你。”
见她眼中濛濛,若有光亮,君知行若有所悟,笑道:“我三哥其人,就这样,你不要往心里去,表妹聪明良善,我代他向你赔罪。”
他赔罪作揖,只是骨头还疼着,禁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这张英俊动人的脸顿时鲜活了起来,桑榆晚忍不住轻笑。
将桑榆晚逗笑,君知行如释重负,舒了口气,道:“表妹,时辰不早了,母妃派人来找你了,你先去吧,我找三哥有些事。”
桑榆晚朝他矮身福了福,依言离开,步履翩翩地消失在了君知行的视野中。过折角之后,桑榆晚的脚步又稍稍停了一下,她转过身,回眸而来。
君知行。她心中暗暗念道。
还真是与君至臻有所不同呢。
她堂堂桑家女,又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长廊前停在笼中的画眉鸟正啁啾着,好不活泼。
君知行脚步轻快地步入东阁书房,果不其然撞见兄长在抄经,一步跨了进去,笑道:“兄长把桑家女公子也得罪了,难为人家那么好的脾气,方才我见她出去时,眼中似乎有泪。”
君至臻不在意,亦不客气,反诘:“你不是知晓我脾气差么。”
“……”
君知行觉得跟兄长说话真是费劲。
他也来到书案前,目光却精明,一眼看见君至臻左手边的一根银光闪闪的物事,笑道:“这什么?”
说着拾起来,自己观摩一般。钢银的料子,轻盈有力,环锁相扣,提起来碰撞间有击玉声。
君至臻皱着眉头将东西取回:“不要动。”
君知行的手差点被他取走鞭子时刮伤,不过,他只是耸肩双手负后,叹道:“当哥哥的还是如此小气。”
君至臻淡淡道:“不惯着你。”
君知行和君至臻关系算不得很亲厚,既然如此也就不打扰他抄经了,只是临走之时,顺走了君至臻搁在高脚凳上的一包莲蓉杏仁奶酥。
曹记酥饼,排一个时辰队伍才能买到的杏仁酥,比母亲的手艺高明多了。
四殿下心满意足,也满怀欢喜地出了书房。
作者有话说:
真真:别爱我,没结果,要拍拖,找我弟,别看我内心,会吓到你。
第10章
春日过,转眼便是四月,天气渐暖,鸢飞草长,乱花攻陷了整座书斋。弟子们除了每日必备的功课之外,裁花修叶也成了一大副业,不少女弟子以修花为乐,不惜血本将家中一粒千金的花种子运送入斋精心培育。
男弟子则三三两两聚集一处,围着一张新置的书案,兴奋激烈地讨论着。
“今日我在书斋门口遇见一名大美人,说是也来翠微书斋入学,贤妃娘娘亲自牵的线。”
一说到“大美人”,那些公子们个个两眼冒光,争相询问是谁,那人卖了个关子,并不明说,只一力描述其莺妒燕惭、桃羞李让的美貌,听着就令人心痒。
几名女公子在墙根处浇花,君乐兮听了就不大高兴,觉得男子大多肤浅,在书斋里读多少圣贤书都是那副死样子。不过,不怕流氓,却怕流氓有文化,在他们的极力渲染之下,君乐兮有些坐不住,但她左右一望,却没见着可以说话的人,最后,她向着萧泠挨了过去。
萧泠神情专注地培土,对男弟子的议论声俨然充耳不闻,嘉康公主好奇道:“阿泠,你不奇怪他们说的是谁吗?她来了,璎璎会失宠吗。”
萧泠似笑非笑地瞥她:“她失宠同我有什么干系?再说,苗璎璎她在意?”
她端起脚边的陶土盆,径直离去。
嘉康公主对萧泠的反应既惊讶又不惊讶,柳叶眉微微攒蹙,心道,她倒要看看,究竟怎生美法,也不过是璎璎今日病了没能来上课罢了,不好放在一起比较。璎璎的美貌,这是不消说的,反正在她心里是无可撼动的第一。至于那些肤浅的男子,不用管他。
几名男弟子聊得兴致正高,忽见卫平侯沈溯,与三殿下、四殿下联袂而来,向远之吹了个口哨,唤住三人,扬声道:“书斋有大事发生了!过来听听!”
君至臻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转道上讲坛,为太傅沏茶。师父的茶均有弟子沏,今日是轮到了君至臻。
恰逢苗璎璎不在。
萧泠立在墙边,正涂抹花椒泥,对着君至臻的背影却想到一事。君至臻来书斋也有一年了,他来后,轮了几个斟茶的日子,这时需要从外墙穿过洞门,来到讲坛前为外祖父焚香沏茶,调琴正音,此时墙内学子动静一览无余。奇怪的是这几个日子里,苗璎璎似乎都不在。
她总觉得有几分不寻常,像是有心回避一样。不过天不怕地不怕的苗璎璎,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回避一个和她似乎并无交集的人?
上次投壶,是谁的飞石,技出苗璎璎之上,害她失了手输了?总不可能是她亲哥,能有这种暗器绝技的,她认识的没有几个。萧泠思来想去,凝视着那道沏着茶汤仿佛与外界无干的身影,满腹狐疑。
桑榆晚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款步进入了书斋,她的傅母替她将书袋背至新置前安下,便向桑榆晚禀退。
打从桑榆晚出现,便吸引去了所有的目光。不单是因为桑榆晚是新来翠微书斋的女弟子,确实如同向远之所言,此女子杏面桃腮,颜如渥丹,自有股秀丽别致,脱于凡俗之感。
男弟子蜂拥而上,与之结交,女弟子各自打量,心怀计较。
书斋弟子围成的一圈铜墙铁壁外,卫平侯与君知行对视一眼,蓦然笑道:“这是你的表妹?贤妃娘娘怎的突然安排她来书斋读书?”
君知行单臂架在沈溯的肩膀之上,嘴角上扬:“不好么,自打三哥一来,咱们书斋已经许久没见生面孔了。”
卫平侯沉吟反问:“璎璎不吃醋?”
君知行愣了愣,俊脸飞霞,手肘重击向沈溯腹部:“别扯!”
此刻被围困于人群中间的桑榆晚,一面体面地回应同窗们的激动热情,眼角的光,却早已飞出去了,调琴的身影,手指拨了几根弦后,便缓缓起身,背影朝洞门外走去,事不关己,对她这个同窗,丝毫没有问候之意。
桑榆晚早已心凉,淡淡地嗤笑了一下。上次同君至臻聊了一次,回去道明不成以后,母亲对她大是责怪,母亲越不满意,桑榆晚心中越委屈,都是君至臻的过错,凭什么让她一个人来背,就算母亲亲自去,只怕也被他弄得下不来台。
有些人天性凉薄无情无义,活该一世孤寡没有人爱,干她何事?
“晚晚。”
桑榆晚听到君知行唤自己,腼腆地回过身,向君知行福了福:“四表哥。”
向远之那大嘴巴登时嚷起来:“老四,这你表妹?”
君知行分外觉得有面子,眉梢一挑:“怎么,不像?”
君知行丰神秀逸,相貌自然更是俊美。向远之对这兄弟俩一向深感弗如,连忙讪讪道:“能,看得出来,嘿嘿。”
这么个美丽的表妹,却落入男人堆里,君知行自然要当护花使者,上前一步,握住了桑榆晚纤细的手腕,桑榆晚挣扎了一下,脸红挣脱不得,只好任由他去,愈发赧然地躲在君知行背后不敢抬起头来。
君知行挺身挡在她身前,在沈溯叹气巴掌盖住脸深感其好逞英雄无可救药之时,扬声道:“表妹晚晚,性情胆小,诸位若想同她说个什么话,最好先在心里掂量一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若有冒犯的,只管冲我说来就是。至于书斋中分组一事,她以后就跟着我君知行,晚晚诗书才华样样不弱,诸位大可放心。”
弟子们吃吃偷笑,明知四殿下开始散他的风流德行了,可也得卖他这个面子,一边笑一边点头。
萧泠仍在转角处抱臂远观,讽刺地嗤了声。
她这回算明白苗璎璎为什么这些年像根木头了,多半是大智若愚,一眼看穿了四殿下的本质,就像一缕春风,暖的绝不止花一朵,它爱看的,从来是春色满园。
……
苗璎璎虽没入斋,但多年来养成了早起的好习惯依然保留了,卯时起来梳洗后换了一身青绿色的及膝短打,乌泱泱的黑发利落地扎成高高的马尾,一根与衣衫同色的发带固定,在院中练了一套软鞭。
从头打尾打下来,已是汗流浃背。她的武功自觉在男人里也不露怯——要不是因为童年阴影,也省得习武保护自己了。不过她一向以轻捷灵活见长,所使用的武器也是软鞭,以前使使还算凑活,近期一定是过了发育关功法又更上一层,试图想找一点新鲜乐子了。
“要是有九节鞭就好了!”
苗璎璎暗暗地想。
“娘子,”恒娘突然从外边回来,苗璎璎正擦着汗,诧异地看了过来,恒娘行礼,又低声道,“郎主来了。”
苗璎璎擦汗的手顿住,绢布还停在脸上,脸色却细微地变了,“哦,让他进来。”
苗仁清快步穿庭过院,匆促地进入后宅,见到苗璎璎的瞬间,便加快了一些脚步,背手皱眉地责怪起来:“璎璎,你也太不识得一点体统,纵然是看不惯姨娘,不愿借她嫁妆,也不必当着众人的面,对你的姨娘大加羞辱!”
苗璎璎本来还以为父亲回来是为何事,可惜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苦失依的小女孩儿了,她笑靥如花地说道:“这是柳姨娘同爹爹你告了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