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仁清嗓子口里的话一窒,苗璎璎打蛇随棍上,将脸颊上滚滚的热汗擦完,帕子递给恒娘拿着,她便朝父亲行了一礼,又笑道:“不过,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爹爹之前没有找过来,多半是忍着。不知怎的今日忍不住了?我猜,是苗宝宝和她的未婚夫要过纳征礼了对吗?到现在还没筹够嫁妆吗?不能吧,我记得爹爹虽然只是六品,但朝中的俸禄也算不少,加上当初分家时,带走了好些娘亲的陪嫁,怎么才没几年,竟连区区英国公府庶子的回礼都拿不出了,也不知怎的当的家,好生教人奇怪。”
湘郡主乃是长沙王独女,当年出嫁时何等显耀,长沙王直是十里红妆送嫁,可惜后来爹爹走了以后,苗璎璎想起清点嫁妆时,发觉账目有些对不上,细想想又无贼寇,那么多钱还能去哪了呢?
祖父一生清高不慕荣利,她那时又只是一个九岁小儿,使不动那么多银钱。剩下的,多半是被某些黑心贪财的给昧下了吧,想也知道是谁。
苗璎璎如此说,把他爹臊得老脸一阵红,可郡主的嫁妆,多多少少有他贪墨的份儿,那柳氏又不会当家,为了给她结交贵妇圈子,上上下下地打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去了,他刚得知时也是震惊,怒气上头要发落柳织云,但柳织云却直说是为了给他谋前程,既是为了他,苗仁清干不出放下碗骂娘的事儿,也只得忍着,如今被女儿一通讥讽,他真真是脸面无光。
已经被识破了,苗仁清也不好再厚颜无耻继续掩盖,好声好气地卑微起来:“璎璎,你姨娘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这些年我同她相处,是比你更清楚她的为人的,璎璎,你对你姨娘有成见。”
单就贪墨母亲嫁妆一事,苗璎璎就无法放下芥蒂,她不咸不淡地道:“爹爹也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就是,想为苗宝宝求嫁妆是吗?要多少?只是爹爹你莫忘了,祖父,曾祖父他们都是读书人,咱们是清流世家,家中本无多余的银钱。当初要不是母亲不远千里从长沙郡嫁过来,好歹撑起了门面,帮助苗家度过了最难的时日,家中如今只怕也揭不开锅了。若非如此,爷爷也不至于年纪一大把还出来应诏办学。何况你们走时,不是已经将大半的嫁妆都偷偷顺走了么?怎的还隔三差五过来要钱,爹这是要逼着璎璎与爷爷投河自尽!”
大梁仁孝治天下,苗仁清何敢逼迫年迈老父?这么一顶天大的罪帽扣下来,苗仁清是说什么也不敢认的。
他连忙摆手道:“不不不,璎璎,爹哪里要逼迫你和父亲,只是,只是——”
苗璎璎直勾勾地盯着他,恨他不干脆,目光催他还不从实招来。
父亲一生活在爷爷的阴影下,人也勤勉,可惜就欠缺天赋,屡试不第,诸事不就,养成这唯唯诺诺的性格,对母亲又时常自卑,所以才移情对他百依百顺的柳氏,苗璎璎理解这种心理,她讨厌这么负心没用的男人。
苗仁清觉得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哆嗦着道:“璎璎,你能不能,看在爹爹的面上,求一求你的爷爷,让他,接受宝宝?你放心,我和姨娘绝不会搬回苗家,就让宝宝,用苗家庶女的身份出嫁,你看行不行?”
果不其然,又是柳氏撺掇的。这次要是苗宝宝当了苗家的庶女,抬了门楣嫁入国公府,柳氏就能不得寸进尺了?若非苗璎璎早已失望透顶,听到这样的话还要两眼一黑气死过去。
她实在再懒得同自己软弱的父亲说一句话,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此事不可能,我不答应,爷爷更不会答应。”
她转身要走,苗仁清跟着上前还要继续努力,苗璎璎猛地顿步扭头,凶恶的目光刺激得苗仁清呆若木鸡头皮发麻,苗璎璎大声道:“你还不明白么,就算是同我也断绝了关系,爷爷都不可能认你,还有你们生的那个孽种!滚!”
苗仁清彻底被唬住了,伸出来要抓苗璎璎胳膊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老四中央空调,达咩!
第11章
人虽然送走了,苗璎璎却一整天气不顺,甚至觉得,就算是去书斋里坐着,哪怕不小心和君至臻大眼瞪小眼,也比留在府中受气强。
日暮黄昏时分,苗太傅归来,恒娘上前报了今日郎主回来的事,苗太傅的白眉皱起,道:“他没为难璎璎吧。”
恒娘摇头:“倒是有,可惜娘子强势,不吃郎主那一套,教人将他赶出去了。”
苗太傅从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嘲:“哼,他倒想得美,让他的私生女入我苗家的族谱,做庶女出嫁,这定是受柳氏怂恿。否则,我就算借他八百胆子又何妨,他还敢上门来闹么?”
说完又问:“璎璎人呢?我看看她去。”
恒娘连忙引路:“您跟我来。”
祖父疼爱,深明事理,若不是他,当初要是真让爹爹将姨娘和她的女儿接回家里来,苗璎璎才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苗宝宝就比自己小五个月,这是她最恶心的地方。父亲母亲新婚燕尔不到一年,他就在外边置了外室,瞒着母亲,偷偷生下了苗宝宝。母亲一心为了苗家,她来了以后,撑起门面,祖父说他们家上上下下都好过了许多,祖父是心念旧恩的人,这才不忿爹爹行径。
璎璎知道祖父懊悔,深觉愧对娘亲,对她的宠爱里头,也包含了愧疚。但娘亲走了以后,也就爷爷和自己最亲了,他安慰了几句,苗璎璎就俨然重生,早将那些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本来趴在爷爷腿上的苗璎璎唰地跳了起来,欢喜道:“爷爷,我给你做烤鸭吃!”
苗太傅笑呵呵的,笑起来长长的花白胡须直抖:“是你自己馋嘴,倒来哄爷爷!”
苗璎璎被识破也不尴尬,高兴地去了,恒娘在旁看着合不拢嘴。
此日一早,苗璎璎收拾好心情,复学入斋。
她敏感地察觉到,书斋内的气氛较往日不同了,那些从前见了她便会殷殷问好的同窗,似乎变得有些懒散,甚至爱答不理,苗璎璎入洞门,走向书案。目光所见,最后一排热闹地围了一圈的男弟子。
议论的声音俏皮滑稽,好不热闹。
人群稍稍分开一些,像是从中剥出了一道清丽的身影,那女子肤白赛雪,眉如翠羽,齿如含贝,端是如雪里白梅般的美人,苗璎璎惊奇她是谁,那女子的目光也穿过人群,一眼瞥见了苗璎璎。
登时桑榆晚也是一诧,不禁多看了好几眼,才意会过来,这是太傅的嫡亲孙女,湘郡主之女,苗璎璎。
在看见苗璎璎之后,桑榆晚的目光又望向了身旁的四表哥,君知行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将向远之手里的一把金叶子抓了过来,塞到了桑榆晚手里,长眉上扬:“说了不是我们家晚表妹的敌手,你偏要自讨没趣玩什么对书。”
声音不偏不倚,正飘入苗璎璎耳朵里,她的心蓦然漏掉一拍,可是上前一步,仔细看了个清楚,那正守在美人身旁鞍前马后,笑里逢迎的人,不是君知行是谁?
刹那间,那个黄昏下青墙边撩动人心的蜻蜓点水的吻,再次上脑。
旖旎成了愠怒,暧昧成了可笑。
苗璎璎直直地盯着那身影,甚至反复确认了一遍又一遍,那人是君知行而不是君至臻。她忽然打从心里嘲了一下,君至臻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这样,不是该死的冤家又是谁!
她扭头就走,快步出了书斋讲学的晦明院。
“慢着。”
讨人厌的嘈杂声音消失在耳后,苗璎璎又被萧泠唤住,纤细清丽的眉目弯了一撇儿,苗璎璎回过头,嘴唇却轻轻嘟起来。
萧泠锄花兴致正高,看也没看她,将怀里的包袱抖了出来,一大把花瓣深陷入泥里。苗璎璎就在旁静静看着,萧泠也不怕脏,挽起衣袖将花瓣扫入土坑,重新加土掩埋,这空档回了苗璎璎一句话:“有空擦亮眼睛。”
苗璎璎道:“什么意思?”
萧泠笑了一下:“你单纯,又眼瞎,我怕你为个不值得的人陷进去。”
苗璎璎懊恼:“你说谁瞎?”
“你啊,不是吗?”萧泠啧啧道,“放着大好男儿不挑,却喜欢一个个性风流的公子哥儿,苗璎璎,我哥为你操的心真的是白操了!”
她扛起花锄,端上陶盆潇洒去了,留下苗璎璎一个人郁闷。
其实她也知道萧泠说的是谁,表兄,也很有可能不喜欢君知行那种做派,但,他们都不是她。苗璎璎自小和君知行一块儿长大,自问对他的了解比他们更深,他不是那种花心之人,最多,最多就是有点儿轻浮,如此而已。
可无论如何苗璎璎都说服不了自己,一个已经亲吻过她,占了她便宜的人,怎么能回头又去搭理其他的女子。
难道在他的心中,她的吻,只是他随口就讨来的一个玩笑吗?他就那么不尊重她吗?
苗璎璎气得心痛胃痛肠绞痛,觉得多看他一眼都待不住,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他好几遍,才出去。
路过角楼,又迎面撞上了人,苗璎璎一头碰在他的胸口,砰地一声,害她倒退好几步。一只手从身后揽了过来,扶过苗璎璎的小细腰,将她送到了抱厦间的廊柱边立稳,便收了回去。
苗璎璎揉着发痛的额角,觉得脑壳晕晕乎乎的,一抬起头,身前之人穿一色的学子制式深衣,天庭开阔,长眉横扫,两侧鬓尾深深,高鼻星目,薄唇如施朱色。
苗璎璎忽然侧过身,满腹怨气地哼了一声:“你追出来干什么,不陪表妹继续斗诗作赋。”
他没说话,苗璎璎本来七分的恼,见到他又酿作了十分,狠狠推了他胸口一把:“你不说话就别拦着我去路,走开,我不要见你!”
少年拉住了她的右臂,苗璎璎猛不丁一个趔趄,险些又摔进他的怀里,幸而她多年习武底盘稳健,才没被他的力量所俘获,不禁暗暗道声好险,毕竟是女子,她的力气居然连君知行都抵不过,险些被他扯一跟头,她脸面往哪儿搁?
“你到底要说什么?”
苗璎璎没好气地道。
少年从身后解下一根长为九节的银光闪闪的精钢银鞭,那银光晃了苗璎璎的眼,她不禁两眼发直,轻快地扬眸:“送我的吗?”
他点头:“当然。”
这也不是君知行第一次送自己礼物了,苗璎璎伸手去接,但脑海中不自觉地晃过方才晦明院中景象,生生停了一停,再一次高傲地转过了身。
“我,我问你,上次……上次你亲我的事,你怎么看?”
话一说出口,对方的表情明显变了,甚至慌乱无措起来,苗璎璎不依不饶:“你只是一时冲动,事后就后悔了,觉得不该那样,对吗?”
少年没等她说完,头就摇得飞快。
苗璎璎哼了一声,劈手将他送的九节鞭一把抓手里。
他一愣,面前的女孩儿的眉眼仿佛初春让山中的林霏所打湿,沾惹了恬淡清润的味道,好像气已全消。
“不要以为送根鞭子我就能原谅你,没那么简单。我苗璎璎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你亲了我,就别想赖,必须负责,否则,我就向爷爷,还有我表哥,告发你!”
身后的呼吸声好像粗了一些,苗璎璎很满意这种反应,双手背后,给腰间绑上九节鞭便一步三回头地将他晾在了原地,任由那道玄白色深衣的身影逐渐隐没不见。
君至臻忽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既没勇气承认,那个卑鄙无耻地亲过她的人不是君知行而是自己,更不后悔,那一天,齿唇间尝到过炙热的芬芳。
他曾深恨自己,为什么当年第一次见面,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曾在夜里反复思量、懊悔、自厌,当后来,她发现她和君知行走得越来越近,那种感觉仿佛释然了许多。
他以为,一切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可是,每当他使用君至臻的身份接近他,无论是套上三殿下、萧星流之友亦或太傅弟子的名号,只要壳子里还是君至臻,她就会退避三舍。少年心火旺盛,积郁成疾,几至癫狂,终于他又做了一件过激的事。
两年前,穗玉园中狭路相逢,因为她的屡屡回避,他终于没能忍住,在她离开时,偏激地,像要证明什么一样,粗鲁地抓了她的手。
她当时的反应,君至臻迄今记忆犹新。
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花容失色,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之后便晕死过去。
青墙边荒草薜荔丛中吻了她,那是一个冲动的意外,一个美丽的误会,他没有去澄清什么,如果将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他也不会去抵赖,担起责任,任由处置。
只是私心之中会明白,原来,她所在意的不是这张脸,而是这张脸下的灵魂,到底是属于君至臻还是君知行。这比单纯地厌恶和害怕这张脸更绝望,他曾想过,是否要毁去脸,变得面目全非,只要她能少怕他一点儿。
那根九节鞭,本来也是要借君知行的手,用君知行的名义送她的。
既然她已经撞破,并且拿了,也以为她是君知行。那么,他觉得也没必要澄清什么了,知道了是他,她反而对之弃若敝履。
就到此为止吧。
苗璎璎,他喜欢的女孩儿。
作者有话说:
我一向不喜欢我的男主的建模脸和其他人撞型,亲弟弟也是一样。
所以后面两个人的特质会变得非常鲜明,让别人不可能再认错。
第12章
新得的九节鞭,果然好使,苗璎璎施展起来,配合身法游走,飞檐走壁,银龙矫矫,一鞭子挥出,只听破风声去,如有开山裂石之势。
没想到只是无意中或许提了一句,她自己都忘了,君知行也放在心上,这根银鞭制式新奇,不像是从市场所淘,更像是亲手所铸的,还知道配合她的身量,所选材料轻薄易携,又不失刚劲。
使完鞭子,苗璎璎沐浴了一番,更换罗裙,到前堂喝茶。下人来报,说是四殿下登门求见,苗璎璎想到他昨日对桑榆晚的狗腿劲儿,心里还横着一口气出不得,道让人进来。
君知行先向太傅问安,据说碰了一钉子,转头便摸到苗璎璎这边来,她叫人上了一壶茶备着,半身疲惫地靠在太师椅中,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的。
昨日她负气离开,向远之都告诉他了,说是远远地见到了苗璎璎背影,君知行一听,内心后悔万分,但想到她一向脾气冲,若是就此追上去,她非但不会原谅自己,只怕还要胖揍他一顿。因此捱到了今日,携礼登门赔罪,盼她气消些。
但是话又说回来,还这么多年,君知行还以为她永远不开窍,永远不会吃醋,没料到仅仅只是出现了一个表妹桑榆晚,就让她喝了一大口闷醋,他原以为璎璎对自己无感,这回心终于落入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