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璎。”
他唤了她一声,谁知她听到了,不仅没理,还扭过了身背向他,一副“我还在气中你莫来打扰我”的情状。
君知行犯难,一边却欢喜之至,径直落座,将打包好的莲蓉杏仁奶酥推到她的面前,“璎璎,曹记酥饼,我知晓这是你的最爱。排一个时辰才能买到的呢!”
那酥饼虽然还没有开盒,香味却四散弥漫,甜甜的奶酪香气,伴随着坚果木香,一同往鼻端挑逗。苗璎璎多看了一眼他手边的东西,细长的远山眉上掀:“是你排的么。”
君知行一阵心虚,不敢正面回答。苗璎璎心道,他能记着自己喜欢吃什么,让侍从去排队也就算了。
美食当前,苗璎璎没有拒绝的道理,伸手取用,君知行乐得出了一口牙花,笑道:“璎璎你喜欢就好,你不生我气了吧?”
苗璎璎道:“你和你的表妹,便如同我和我的表兄,我对桑家娘子没什么好气的,只是觉得你这人不靠谱,人走茶凉,见异思……”
突然意识到这个词多少带点儿暧昧,后面的“迁”字便被她咬了舌头,生咽了回去,只是憋得俏脸通红,愈发转过身去再也不肯见他。
君知行何能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虽还没有点破,心里却甜丝丝的,比吃了蜜还甜。
璎璎心中果然有我。他振奋地想。
回到温书阁,君知行往床靠上一躺,将白天与璎璎相见的场景复盘了一遍又一遍,心神飘忽,如不在人间,似在云端,多少有点儿飘荡荡。
过会儿,才想起一事,从床榻上爬下来,趿拉上木屐,来到东阁,敲开了兄长书房的那扇轩窗。
窗子打开,风一阵吹拂,搅得君至臻身前的丹青乱卷,他胡乱收拾了一番,用镇纸压好,皱起的眉头方才略有放松。
君知行上前就是一句:“多谢兄长给的曹记酥饼,每次都来找兄长讨要真是过意不去,但要不是你,璎璎恐怕真的要恨我一阵子了。好在,每次她生气,我都能用曹记的酥饼哄好她,这次也不例外。兄长不瞒你说,十年了,我真的没想到璎璎会为我这样拈酸吃醋,晚晚表妹的恩情,你说我还是不还?”
君至臻没说别的,只道了一句:“收敛一些,莫去招惹。”
君知行连连点头:“这次我真知道错了,不过,我的那点儿花花脾气兄长你是知道的。”
君至臻猛然盯住了他,君知行骇然不轻,讷讷起来,君至臻的瞳孔又黑又深,便如不可测的深渊,“若想定下来,将你的臭脾气改了,不要辜负别人!”
君知行被他吓到,点头更勤:“我尽量……”
觉得兄长的眼神和口吻多少有点儿不对劲,哆嗦了一下,迅速改口:“尽快……”
君至臻似乎不愿听他说话:“离开。”
完全没想到兄长居然会发火,他一向板着一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冰块脸,这又是怎了?
突然火气这么大,吃了二踢脚了?
君知行莫名所以,郁闷离去。不过,好在今日有璎璎那句说了一半的“见异思迁”,只抑郁了那么小半会儿,君知行觉得自己又好了,并且一整日都维持着不错的心情。
……
转眼四月又去了大半儿,玉京城中葳蕤已谢,昨日雨疏风骤,今早起来,天色放晴,满城风絮,绿暗红稀。
至此暮春初夏之际,苗太傅有心抒怀,嘱托自己昔日的学生,今文渊阁编修陈焘,领翠微书斋一干学子外出冶游写生。
不过年轻的学子们,免不了爱玩的天性,一面带着文房四宝,一面又挖起泥灶,架起铁锅,不一会儿篝火引燃,袅袅炊烟腾了起来。不过就地取材,炒些随处可见的野菜,风味虽有,吃起来总不够三珍海味过瘾。
这时节池子里开有亭亭玉立的菡萏,三五野鸭成群结队游走而过,涟漪长如线,不时扑扇着沾湿的羽翼,发出嘎嘎的傻叫声。
苗璎璎铺纸,研磨,提笔,点皴,画纸上青山为幕,流水为席,锦鳞野鸭自在游泳。爷爷以前是丹青巨手,她的画也不差,苗璎璎提笔作画,君知行就在旁看着,切了新鲜的瓜果便为她递上来。
“蜜瓜挺甜的,母妃托人从西域运回来的,价值不菲,也是知道我爱吃,才订了一些,你尝尝。”
苗璎璎的手里沾了墨,没别的法子,只好低头凑到他的手边,将竹签叉住的蜜瓜咬进了嘴里、
身后不算太远的地方,席地而坐的君至臻,掌中的紫霜毫蓦然劈裂,画纸上的轮廓瞬间圆腴了一周。
旁观他人状态亲昵,桑榆晚眉目轻颦。君知行避着自己,原来就是因为苗璎璎。向远之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这段时日桑榆晚也旁敲侧击地问出了许多事。君知行心中之人,当真是苗家的小娘子。
他们的相处,也是贤妃姑妈乐见其成的吧,苗太傅嫡孙,湘郡主独女,萧星流表妹,清流世家,门楣声望,桑家远有弗如。但桑榆晚不相信,除开这些,她真的不如苗璎璎抢眼。
“三表哥。”
君知行蓦然听到桑榆晚温温柔柔地喊自己,扭过头,见她款款而来,像是好奇苗璎璎的画作,手中也擒着一支笔,过来学习观摩的。君知行连忙起身让位,将一碟蜜瓜递了过来,“晚晚,你也来尝一口。”
桑榆晚温煦地颔首,朱唇绽开:“好呀。晚晚仰慕苗娘子画技也是很久,正也想向苗娘子请教。”
苗璎璎嘴上不说,但眼角的余光瞥见桑榆晚自来熟地夹走了一片蜜瓜,君知行只顾赔笑傻乐,鞍前马后,目光痴痴迷迷的,邪火重新鼓了起来。
死性不改!
“三殿下,你画的是谁?”
君至臻重新洗笔,沈溯蹭了过来。也只有卫平侯,能在茕茕孑然的三殿下身旁说上一两句话。
君至臻等他打眼过来看时,已将那幅未竟的丹青从画架上摘了下来,下手揉成了团,抛入篝火中。火舌舔舐起来,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沈溯没捕捉到半点蛛丝马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怎么了?”
君至臻道:“不善丹青,作毁了。”
沈溯惊奇不已:“你不善丹青?”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三殿下君宪,号称太傅的关门弟子,又是得意弟子,平日里在书斋里没少让先生夸赞。就说那一笔丹青,一张《猫扑锦鸡图》,就能让一向稳重如泰岳的老师,居然将它当堂悬挂出来,无巨细地从到头尾地品评鉴赏,道是天赋大才。这是怎的了,居然能把画作毁了?
今日可是他大出风头,在文渊阁编修陈焘跟前大展拳脚的好机会。
君至臻已经站起了身。他懊恼心有不专,又作了人像,不期然将脑中的芙蓉花面提笔留在了纸上,被沈溯撞见,唯有先行毁尸灭迹。他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我去捉鸭,为你们加餐。”
那倒也是,只有野菜炒着吃,多少不得劲。不过,等等?三殿下他说什么,他要下水捉鸭子?一向养尊处优,生人莫近的君至臻,居然要徒手捉鸭?堪称离谱。沈溯瞪着一双大眼,就这么眼睁睁看见君至臻越过了同窗人潮,挽起衣袖,一头扎进了水中,扑腾一声,溅起大朵浪花。
“……”
好一出说干就干,与民同乐。
都见到三殿下下水了,向远之等人也不甘示弱:“走!跟着三殿下捉鸭子去!青菜烩草真他娘的嚼着没劲!”
一时间,翠微书斋的学子拦之不住,扑通扑通饺子似的往池子里下。
场面热闹喧腾,扑水声,学子抢食声,鸭子嘎嘎声,像作一片。树林阴翳,鸣声上下,鹭鸟翩飞。
苗璎璎远远地打量他们捉鸭子,连手里的画笔也忘了。侧眼向陈焘,爷爷让他来盯着这帮学子,现在他们全部跳河了,陈焘竟然了若无事。
少顷,池子里的鸭子被捉了一空,烧起热锅,过水拔毛,一套流程下来,鸭子被处理得一毛不剩。向远之做起了清水鸭,陈焘这个老学究,也搬弄起大刀来做荷叶叫花鸭。
君至臻捉到了最肥的那一只,上岸,脱掉已经湿透的深衣,将鸭子腌制按摩入味,亲力亲为,沈溯一边打下手一边感慨:“谁知道呢,三殿下文能妙笔生花,武能下水捉鸭,煎烤烹炸,样样绝佳。且看他左一包酱料,又一手葱花,略惭庖丁,不逊狄牙。冶游无处不消魂,日啖烤鸭忘思家。不知有口福否?”
君至臻在他肩膀上按了按:“照看火势。”
沈溯不明所以,抬起头就看他飘飘而去,沈溯为了自己垂涎欲滴的烤鸭,只好自己照看篝火,一遍又一遍地抹油,上酱料。
伴随着烟火一阵炙烤,野生鸭子的那股泥香渐渐变成了喷香,若不是等他回来,沈溯定要拔腿、撕翅,分食之!
君至臻回来之后,沈溯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见他一把刷子将琥珀般颜色的蜂蜜一层一层地刷上去,沈溯堪称木胎泥塑的典范。
他张着大口,盯住君至臻额头上一个通红的凸起,不过,也就那么一个,都足够让卫平侯震惊了:“你跟马蜂大战三百回合了?”
“蜜蜂。”
君至臻神色淡淡地道。
沈溯不禁竖大拇指:“现抓的野鸭,现采的野蜜,这只蜜汁烤鸭成不了,我把脑袋给你拧下来当球踢。”
说话间君至臻撕了一只腿递给他,沈溯没想到啊,萍水之交,三殿下却待自己若此,究竟是谁造谣他个性怪癖不易近人的?卫平侯感激涕零,将烤鸭往嘴里送,三殿下漠然道:“尝尝咸淡,野蜜不一定能吃。”
“……”
大不了,茅厕蹲三天。
卫平侯难以抗拒美食的诱惑,一口咬下,啧!外焦里嫩,咬下去,酥脆的外皮破开,露出里边层层裹油的美妙鸭肉,混合着新鲜香甜的上等蜂蜜,香软脆甜,略微辛辣,回味无穷!
这手艺,不当庖厨少了多少人间乐趣!
“君知行。”
君至臻将君知行叫到了跟前。
沈溯不奇怪,这第二只腿,当然是给他的孪生亲弟弟的。
君知行早就被香味所诱,见兄长递过来,哪有不接的道理,连忙用盘子盛了,深吸一口,浓烈得香味直往鼻里钻。
但正当卫平侯以为四殿下会如自己一般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却亲眼看见,四殿下端揍了那盘仅剩的独一无二的烤鸭腿,借花献佛地捧到了苗家女公子的面前。
这这这……兄长情谊深厚,竟被他拿去取悦女孩子?这能忍?
沈溯扭头看向君至臻。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要不是他和三殿下算是相识已久,还真看不出来,三殿下此刻,竟然已经是史诗级别的笑容了。
怎么了,这是高兴自家猪终于会拱白菜了,做哥哥的深感欣慰?
君至臻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在温暖明媚的阳光里,柔漾着最甜美的笑。
她展颜就好。
作者有话说:
真真只会为一个人做饭。不管是酥饼,还是烤鸭,样样不能落下。
爱她,就要方方面面都为她学嘛。
第13章
写生时书斋师弟们的画作,陈焘整理成了满满一沓,送往太师处。
满城飞絮的好时节,细柳庭轩,引雏之燕翩飞,竹林阴翳间鸣声上下。苗太傅在朝东的一树葛藤花架前,抬眸凝视端坐良久,最终提笔书就一篇沉博绝丽的好文章《春日昼永周游玉京散记》。这篇文章百年后仍为传颂,不过在当时苗太傅的手稿当中仅是了了,太傅并未放心上。
在陈焘送来的画稿当中,苗太傅细致地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是在找什么,因找不到,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就连陈焘都看出他的心思,临走之前道了一句:“三殿下今日,为璎璎小娘子做烤鸭去了。”
“……”
苗太傅在等画作,那边在拿执笔丹青的手烤鸭?
陈焘离去以后不久恒娘将璎璎带了过来,写生写到一半儿就去吃烤鸭去了,苗璎璎多少有点儿心虚。
不过实要怪那烤鸭蜜里流油太过可口好吃,苗璎璎吃了一条腿,尤嫌不够,争问君知行东西从哪儿来的时候,可还能有,君知行却顾左右而言他,苗璎璎觉得他有所隐藏,但看着又不像是想吃独食的样子,暗暗奇怪。
“璎璎,”苗璎璎以为祖父责怪自己不思正业,唰地抬起头来,小脸一片红一片白,双手绞着幽草兰花纹的袖口,见状,苗太傅深深又叹了一口气,“陈焘回来告诉爷爷,你在书斋之中,有了中意之人。”
苗璎璎面白如雪,仓促地看向爷爷,爷爷虽然年事已高,可人并不糊涂,不要陈焘说,他自己便总能揣摩出端倪。那双世事洞明的冷静眼眸,可半点都不浑浊。
苗太傅神情内敛:“是皇家的殿下?三殿下还是四殿下?”
知道再难瞒过,苗璎璎心头小鹿乱撞,祖父一生为官清正,享誉四方,桃李满天下,天子都尊其为师长,可能在爷爷看来,看上皇家的殿下,都不算什么大事,而且君知行也是他的学生。
她已经及笄,比她小几个月的苗宝宝都已经议亲待嫁,要说羞涩,是有,可真要说出来,也不算恨嫁那么难堪,苗璎璎把心里的话在嘴边兜了兜,瓮声瓮气地承认了:“是,是有这么回事,也不知道,爷爷喜不喜欢君知行。”
一听说“君知行”三个字,太傅的脸色微微变了,惊讶,费解,不悦,种种情绪交织撕扯了一番,等到太傅的脸色恢复,声音却沉了下来:“你看中的是君知行?”
苗璎璎心头狂跳,说话的声音都不太稳了,尾音紧绷:“爷爷……以为是谁?”
苗太傅不说话,苗璎璎蓦地瞪大眼眸:“爷爷不喜欢四殿下?”
要说在书斋,谁又不知道,爷爷看重的学生是谁。平心而论,君至臻是才华比君知行高了……那么一点儿,不论策论、诗书、丹青……好吧,他几乎是样样都算是出类拔萃,从长辈的角度来看,爷爷既不知道当年君至臻对自己做的恶事,不知晓他那光风霁月的皮囊的内里包藏何等孽根祸心,怎么能怪他不对君至臻偏颇。
太傅皱眉道:“四殿下,绝非可托之人。”
要说对君知行情根深种,那远远谈不上,只是她的那些幽微曲折的心事,不过小荷才露尖尖角,刚刚冒出芽儿,就遭到打击,苗璎璎多少不高兴,爷爷不顾及自己面子,当场这样否定自己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