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然,他这么精明的人,还是知道了。
不过这一刻的苗璎璎觉得相比自己,对面的人应该更不淡定吧?毕竟被发现“心悦卿兮卿不知”的尴尬事的人可不是自己。
敌不动,我不动。
敌若动,那么我……自横刀向天笑吧。
“璎璎。”
那少年男子像是艰难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臊得苗璎璎一身鸡皮疙瘩。
她抖了抖。
对面的人抿了抿唇,干涩的唇仿佛显现出沟壑纵横的形状,君至臻迟钝地将手掌微微往前一送:“这是,你的头绳。”
深深吐纳,君至臻艰难道:“还你。还有,对不起。”
就这个?苗璎璎还以为他是要说什么,虽然奇怪这头绳怎么会落到君至臻的手里,不过,这么多年了,这东西也不是什么重要之物,要是没在《诗经》里发现她早忘记了,如今彼此相对,窘迫得恨不得各自钻地缝,苗璎璎觉得,是时候说开比较好。
“虽然小时候有过那样一段经历,但是——”苗璎璎没接那根红头绳,背着手,将脑袋摇了摇,内心怕得发抖,袖口下藏着的指甲盖都在战栗,她装作云淡风轻大肚能容,一挥手,“我不计较了,谁也不必放在心上。三殿下,揭过吧。”
“揭过?”他的神色几缕诧异,迟疑地向她发问,“揭过的意思是,什么?”
苗璎璎觉得这不是发问,是发难吧?
她好想从天而降一个英雄,带着她逃离魔掌,可是这当口,翠微书斋已经传来撞钟的声音,课开始了,谁会来出来寻她?
苗璎璎的脸色微微发白,故作笑容地避过他的视线,点头:“揭过,就是不再提了的意思。三殿下,大家以后在书斋,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不会向别人告发你的,你……也不要来找我,你看,行吗?”
她小心翼翼的示弱,在他眼中,却比亮剑还可怖。
君至臻感到自己的一颗头颅被利落地一剑斩下,被她高悬城门口示众。
是否话说坦白,那么从今以后,那件事雁过无痕,她在心里,就连恨他都不会恨他了?
没有半分的位置,更激不起一丝的波澜。
君至臻内心大伤,未说的,准备了一夜的要说的话,全部哽进了心房,酿成千万片刀光剑影,砍伐得一顿血肉模糊。
原来,原来结果会是这样“揭过”。
他仍不能死心:“你就……都不恨我吗?”
苗璎璎灿然一笑,只是依旧不敢看他:“殿下说哪里的话,璎璎哪有那胆子,何况你是爷爷的关门弟子,表哥的朋友。”
适时地,晦明院又传来三道悠长清越的撞钟声,钟鸣嗡嗡打在耳鼓上,于整片门楼间不息回荡着。
这次苗璎璎终于敢抬起头来看他,眼眸明亮,拇指靠后指向晦明院,轻声询问:“那么,我就先走了?”
苗璎璎根本不是在等他的答案,她说完这句就打算回课堂了,免得又被先生揪住臭骂一顿,可谁知,刚一转身,君至臻又闪到了她的面前,去路封死,苗璎璎心头火又大,可发却发不出,登时有想和他殊死一搏的念头了。
为了这个人,她苦苦学了十年武功,还没检验过成果。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出拳,若出拳是攻击他上路还是下盘,哪里能稳准狠出奇制胜,对面艰涩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更加清晰无余地送入她的耳朵:“那你,可以不要怕我么?”
“……”
原来,三殿下不光样貌出色学识出众,还真的,很有自知之明。
作者有话说:
卑微真真,在线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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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苗璎璎微微出神之际,只见他又将合拢的手掌打开,露出那条红得夺眼的珊瑚珠头绳,苗璎璎从未见过这么执拗的人。
他想让自己收回头绳,是为了证明什么,证明往事已矣恩怨两消吗?苗璎璎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伤害不可磨灭,彼此都是要体面的人,所以一些话不必说得太绝,才留了台阶。但这并不意味着,苗璎璎真的可以就此揭过。
这根头绳于她意义不大,却只会反复令她想起,那段犹如梦魇般的过去。
所以,苗璎璎拒绝:“不用了。”
君至臻眉心微凹,沉默少顷,还不能死心:“你不收回吗?”
苗璎璎握住书袋的手一紧,嘴角两侧却曼浮出些微笑意:“不需要了,殿下要是也不想要,就丢了吧。我看,也省得彼此介怀。”
“丢了……”
苗璎璎觉得他有点失意,是错觉吧,一生桀骜不臣尊贵冷漠的三殿下,怎会流露出这种近人的情绪。
“殿下请自便,我得回去上课了。”
这一次,君至臻没有再追过来,苗璎璎背过身,在转身的一刹那,嘴角下拉成苦脸,朝前加快了脚步。
四下阒寂无声,一庭夏色无边,背灼炎光,君至臻却如堕冰窟。
寻找她的身影时,才发觉,那道倩影早就转过了门楼朱红走廊,消失在了花圃萧疏处。君至臻把嘴角一牵,指节忘了收力,肉掌被指尖刺破,鲜红的血液渗出染在红色头绳上。那红,愈发显得夺魄。
她亲自为他下了死狱,就这样了。
也尝试过了,最可怕的不是苗璎璎的恨,而是她的宽容和释然。
君至臻没有留在翠微书斋。
这大抵是三殿下入学以来第一次旷课,以往他都是风雨无阻,就算是躲在片瓦只檐下遮雨,他都会专心致志地听先生说课,也是神奇,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书斋学子出来时,见那一方书案上空空如也,并无人来过的痕迹,摇头谈论一番,倒也没有停留各自散去。
苗璎璎背着书袋下学而归时,特意留了一点余光,当发现本该在书斋的人竟然逃课了之时,既诧异,有几分不安。君至臻冷血记仇,他心里有一本翻不完的账,会不会记住她一笔?
不过这样也好吧,比起让他惦记,苗璎璎倒宁愿跟他做对头。
“璎璎!”
身后君知行在唤她。
苗璎璎一扭头,只见他举步而来,笑吟吟地朝自己招手,没等上前几步,忽然身后桑榆晚替他收拾着课业,柔柔唤道“表哥”,苗璎璎心里一冷再也没理会这两人,匆匆忙忙地出了翠微书斋。
黄昏,夕阳余晖翻涌如潮,层层叠叠地铺染了西天,太液池畔安静地垂落的云朵宛若芙蓉般瑰丽而绵延。
湖水一阵阵荡来,君至臻照例坐在那方青石边,掌中握着那枚红色头绳,静默地出神。
晚烟散尽,暮风中传来乌鸦归巢的啼鸣,君至臻宛如回过神,勾了勾嘴角,起身,将那根头绳远远地抛进了波光潋滟的池水中……
不可求思。
无心便休。
她说的对,应该扔掉。
……
君知行回温书阁,母妃虽然没来,但她让身旁的邱氏准备了一大桌君知行爱吃的菜,酱汁烧驼掌、清炒河虾仁、山参乌鸡汤,两碟子的蟹黄拌豆腐,一碗碧玉青粳米香饭。
照邱氏传的话,乌鸡汤要多喝两碗,正喝着,身上发了一层热汗,忽然听到动静,君知行打眼一看,花厅前经过一个失魂落魄的灵魂。
定睛再一看,居然是他的孪生哥哥,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浑身湿淋淋的,活像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
不过,君至臻倒是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往东阁的方向去了,邱氏也没问一句,君知行连忙拨完了一碗米饭,端起剩饭菜就追着君至臻而去。
君至臻回到东阁,脱去外裳,身后响起叩门声,转眸,眼底的最后一缕光亮暗了下来。君知行不请自入,脚步轻快,将饭菜搁在兄长的书案上,扭头就坐上他的桌角,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望向他。
“哥你是不是不小心掉水里了?”
真难得见一回冰块脸有今天,难怪他不来上课,敢情是出了丑,这厮一向闷骚,偷偷开溜了,宁愿被先生骂也不愿让旁人看见他这副狼狈样子。
君至臻转过身,无所顾忌地当着他的面步入内帷,就着微弱的灯光脱掉里衣,露出精瘦的背脊,线条流畅涌动,一条笔直的脊沟直沿着肌理没入腰间紧扎的鞶带。桔红的光影为麦色的皮肤刷上一层蜜蜡,隐隐贲张的肌肉在一举一动间宛如会呼吸般起伏。
老实说君知行要是有什么最羡慕君至臻的地方,就是他这一副好身材,穿上衣服不显露,但要脱掉……
“啧啧,”他不禁感慨道,“我说璎璎总分不清咱俩,可我们外形也差距挺大的,哥,还是你忍得这种苦,我却练不出这种身形,你说你这是不是螳螂腿、马蜂腰、猿猱臂、白鹤姿,男人中的极品?”
听到她的名字,可以如此轻易自如地从君知行口中出来,君至臻穿衣的手慢了许多,顿住了。
身后笑声又起:“我教了她一个分辨我们的好办法,你猜是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君至臻心中一紧。
他淡淡道:“你可以出去。”
四殿下偏就是受不得激将的,他这样说,君知行立刻道:“哥你知道你跟我最大的不一样是什么吗?”
“那就是——”君知行得意洋洋,轩眉上挑,“你眼里没有感情,你看一个人,就像看一块生肉,没有分别。而璎璎只要看到我情意绵绵的眼神,她就会知道,我是我,而你,是你了。”
是么。
可是,她都已经这么大了,还是会经常弄错他们。
甚至不用君至臻刻意,只要他穿错衣,她就能混淆不清。
“你来是刻意对我说,你和苗璎璎的关系有多亲厚?”
君知行从桌上滑了下来:“不是,看你没用晚膳,怕你饿,给你送吃的。顺便,璎璎是我喜欢的女孩儿,哥,我就这么跟你说了。”
君至臻蓦地眉心激烈一跳,本在系带的双手再一次僵住,不能动弹。
他知道了?是知道了他对苗璎璎的暗恋,还是,知道了上次穗玉园中误会的吻。
他是来宣誓主权,对一个已经彻头彻尾失败的人。
君知行正色道:“你是我哥,你们将来也会是非常亲近的人,要知道我非璎璎不娶。我希望,你就算再不喜欢她,也不要再像小时候一样吓唬她。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吓得差点儿晕死过去,我虽还未问出缘由,但我一直都知道,这是因为你,对么。璎璎单纯、善良,我不知你们之间有何过节,但请看在我们亲兄弟的份儿上与她化干戈为玉帛,作为男人,更应宽宏一些。”
君至臻道:“说完了?”
君知行怔愣:“你还想听什么?”
君至臻取下拔步床边椽木上挂晾的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蒲纹玉罗圆领蟒袍,随意披落宽阔两肩,本就身材修长精瘦,这件衣袍愈发衬得他如君知行所言蜂腰猿臂,鹤势螂形。
一母所生,一般的容貌音色,可举止气质却是天壤之别,君知行竟在自己脸上看到了雷厉风行的压迫之感。这种感觉,大概只在父皇和太子皇兄那里有过。
他心头一阵惴惴,无端打起了鼓。君至臻这是和璎璎什么矛盾,就这么不依不饶?
君至臻盯着君知行,眉目森然道:“把剩饭菜拿走。我不饿。”
君知行心道,你哪里是不饿,你就是心里不平衡,觉得父皇偏心我,母妃偏心我,大家都偏心我,所以阴阳怪气嫉妒我,可是这一切难道就和你这副冷血的性子无关?也不躬身自省一下么?这种臭脾气冰块脸谁会喜欢。
“君至臻,我是好意。”
君知行见他不说话,又不答应自己,火气却窜了几分上来,说话也愈发不客气。
“本来,也就没有你的份,温书阁庖厨里自然给你做饭,但是母妃的蟹黄豆腐羹和山参乌鸡汤却不常有,我一番好心对你,你摆什么谱儿?难道是我对你不起?”
没有你的份。
君至臻听见了。
他冷冷地一笑,讥诮道:“什么都是你要先挑,你要先得,什么是你想要的唯一的东西,都会是你的。我应该拿着你挑剩下的,再对你感恩戴德?你问过别人愿意接着你的残羹冷炙么。”
“……”
不愿意不也接了快二十年了,今天突然发什么疯?
但不管君至臻怎么疯,有一席话该说还得说:“你要这样,那好,反正我们也快到了封王的年纪,以后玉京城中你坐城东我坐城西,我和璎璎,与你老死不相往来,正好你也莫出现在她面前,省得每次吓着她,我还得顶着这张造孽的脸让她嫌弃地哄半天!”
君至臻的胸膛忽然激烈地碰撞起伏,在君知行尖锐的话语声落地,他倏地回头,用君知行从未见过的暴怒口吻,喝道:“出去!”
君知行自然要走,迈出门槛,忽然想到一件事,又折转回来,奋力端走了剩饭菜,口里嚷嚷:“不吃就不吃。就非要和璎璎过不去?做男人做到如此气量狭小的份儿上,天下难得一见,走了!”
四殿下摔门而去。
三殿下扶住窗沿,胸膛气得一次比一次浮动剧烈。
苗璎璎,他怎会同她过不去。
他是爱她护她都……来不及,一直来不及。
床边镜台上,那根被打湿的红头绳,鸽血色的珊瑚珠依然皎皎生亮。
作者有话说:
wuli真真还有一个优点,身材好,啧啧。
第18章
一扇琉璃门外,錾银钩上悬挂着细丝竹篾软帘,南窗下支了一张罗汉床上,靠右侧栏杆设有条秋香色蟒纹引枕。
皇后穿着一身家常的棉绫裙衫,靠在引枕上,右臂为跟前用着时鲜蔬果的陛下打扇,明帝吃了半饱,解了暑气,就不再用了,这时侍女递上来一方百合香熏染的罗帕,明帝双手捧着擦干净了嘴,无意之中嗅到了一丝女儿香,眉目微微一凝,不禁抬头多看了皇后跟前年轻貌美、宛如新月生晕的侍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