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头绳有些熟悉,苗璎璎仔细盯着它看了又看,记忆飞快地搜寻着。一些美好的,不好的记忆,在那她脑海中霎时纷至沓来,犹如潮涌般将她淹没。
这是她小时候惯常戴的头绳,怎么会在君至臻的手里?
已经模糊的回忆里,母亲常用她白皙腻理的皓腕素手,将这根红彤彤火一样的头绳为她缠在鬏鬏头上,那手柔软有温度,像三月香软的微风,在她的发丝间轻盈地穿梭,总是很轻松地便将她小时候毛燥燥的头发搭理得井然顺滑,事毕,母亲搬来一面闪着淡黄的光泽的菱花镜,里面映出她粉扑子似的脸蛋。
那时候,苗璎璎总会因为头绳上那两颗闪闪发光的绯红色的珊瑚珠臭美,得意洋洋很久。
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把那根她头绳弄丢了。
太液池落水之后,醒过来便看见母亲担忧和脸庞,她“哇”地一声,只记得哭,直直地扑到了母亲怀中,余悸未消地任由母亲将她背起,就那么出了宫。
回到家,苗璎璎才想起来,她的珊瑚珠头绳不见了。苗璎璎大急哭个不停,母亲一直安慰她,问她缘故,怎么会落水,苗璎璎说是被人推下水的,母亲也感到极为愠怒,连问是谁,苗璎璎答不知道,母亲就托了人一面去找头绳,一面在禁中打听消息,是谁将璎璎推下水的。
可惜头绳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猜测是沉入泥淖里了,人倒是摸清楚了,就是禁中的三殿下。可惜苗璎璎因为一想到他就害怕,这种恐惧的情绪令她不敢再去回忆落水那天发生的事,导致后来珊瑚珠头绳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打死苗璎璎也没想到,头绳在君至臻的手里,而且,现在,就从他平日里惜之如命的书里掉了出来。
红绳已经断裂,但看得出打理的痕迹,只是掉落出来时,绳头有些松动。
苗璎璎重新将它缠上去,力求恢复完好。可是她忍不住一边缠一边想,君至臻收藏着一根平平无奇的头绳作甚么?
大梁国君膝下的皇子,怎么也不可能是贪慕红绳上的两颗稀松平常不用费什么钱就能买到的珠子吧?
忽如一粒石子砸入平湖,毂纹暗生。苗璎璎霍然心跳急速,再也不能平静。
暮色涌动之间,廊檐下飘摇的灯笼撞击着石柱,发出轻轻的碰动的声响。风灌入窗中,怂恿那几张书页,纸张瑟瑟作鸣。
苗璎璎连忙扑上来,双肘压住纸页,但也无意之中瞥见这一页的内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那南山生长的乔木啊又大又高,树下不可歇阴凉,那汉江之上穿梭的游女啊,想去追求却不可能。
苗璎璎虽然上课时会走神,可是她明明记得,今日老师留的功课是《采薇》,干《汉广》何事,君至臻号称书斋弟子第一,会将书签放置在并非功课的这一页吗?
而且这是一首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情诗,想去追求心爱的女孩儿却不敢上前。
她不禁有几分好奇地心想,君至臻这种冰棱子也有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吗?
接着苗璎璎就看到了上面的字,那如行云流水般规正又恣意的笔迹。
“谁谓河广?一苇难杭。”
“石似玉也,璎璎……琅琅。”
苗璎璎扒开自缝鉴定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这是自己名字带的那个并不常见的“璎”,霎时间苗璎璎的心快从嗓子口,不,从鼻咽管里直蹦出来,呼吸不得。
怎会是她?被君至臻藏在字缝里的人,居然是她。
苗璎璎脸一阵发热,既羞,更恼,还有惊恐,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她一直害怕的人,在她心里犹如洪水猛兽,就连君知行都说,他的哥哥为人冷漠不近人情,就像一把收于鞘中的冷剑,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样的一个人,却将自己放心上了。
“娘子。”莳萝敲了一下窗,在外唤道,“该用晚膳了。”
苗璎璎连忙收敛那些多余的心思,“进来。”
一抬肘,书页再次被翻乱,苗璎璎听到莳萝已经跨进门槛了,慌张地将《诗经》翻回到《汉广》那一页,并将书签丢了进去,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地锁进了抽屉。
从莳萝那个角度的确看不出苗璎璎手里拿了什么,不过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对于娘子的事情,莳萝不敢多问,将饭菜摆好。
菜是一碟胭脂鹅脯,一碟鲍汁三鲜,配了两个酱腌的小菜,一点红油腐乳,一小碗的青粳香米饭,风味绝佳。
看娘子吃得畅快,莳萝的心更安了,但娘子吃完饭以后,心情显然又没那么好了,她盯着空空荡荡的碗碟,惆怅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纤细且长的黛眉蹙成两撇愁绪的模样,半晌,她扭头对自己下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指令。
“莳萝,明日休沐,你替我跑一趟禁中吧,在宫门问一下能不能把三殿下的书还给他,就说功课我已经问爷爷做好了,感谢他和四殿下的好意。”
莳萝心明如镜,娘子怕那三殿下,实则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但她虽然疑窦丛生,却没开口问句话,只点了点头,将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出去了。
夜晚玉京城中不知何时起,云遮住了月光,苗璎璎在床边翻来覆去,听着耳朵里慢慢响起了一阵泼洒绵密的雨声,窗外的六角雕镂莲花案木质风灯霍然吹灭,一片黯淡。
蛩鸣于霡霂中如被浇熄,湮没无闻。
夜雨中同样无眠的,还有温书阁东阁,举着一支莲茎长颈的红色鱼油火烛,眺望窗前叶叶心心的美人蕉的君至臻,火焰如豆时明时灭地晃着那张清隽而冷漠的面容,那一双漆黑的深不可测的瞳孔中,仿佛有什么将要随着雨丝一起浇溶而下。
她会翻开那本书吗?
她会看到,那本书上密密麻麻都是他留下的注脚?
还有,那本书里,有一支关于她的书签,用红色的头绳缠住的……
那天,他投身入河,将浑身湿透,闭目晕厥过去的女孩儿从太液池里救了上来,他拼命地摇她的身体,挤压她的腹部,唤着她:“醒醒!醒醒!”
君至臻也不知道她是谁,在宫里没见过这个小女孩儿,但在他身后出现,却让她陷入了一场无妄之灾,君至臻极为过意不去。他想到以前见过嬷嬷救人溺水的法子,就那么一股脑全用在她的身上。
太液池那畔是人迹罕至,君至臻怎么也叫不到人,也不知道按了多久,双掌下似乎恢复了孱弱的呼吸声,她猛地打了个喷嚏,咳出一大口水出来。
人好像马上就要醒了,可是这时候,她身边亲近的人似乎寻了过来。君至臻的第一反应就是逃。
母妃想要掐死自己,被邱氏抓到他肯定不会好过,要是再让她们得知他干了这样的事,君至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想过那么多,他当机立断地闪身钻进了矮树丛。
寻来的女子年约二十出头,容貌华美,一身富丽的魏紫罗裙,鬓边高簪绢花,是女孩儿的母亲。她们母女俩团聚,如劫后余生般哭作一团,女人心疼地背起了女孩儿,将她带走了。
她们走后,君至臻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树丛中浑身淌水的狼狈的自己,忽然对自己感到无比厌弃。
他走出来,再度来到青石畔,那片绒毛草地上,剩下一滩水。
以及葱绿的叶间,躺着的一根红色的珊瑚珠头绳。
一宿无眠。
次日休沐,雨也停了,不到午时用膳的时分,宫外戚桓递来消息,苗府的下人送了一本书回来,说是三殿下的《诗经》。
听到“诗经”二字,君至臻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道:“拿过来。”
戚桓将书奉上,君至臻一手拿过,他万分后悔昨天没有抢下来,致使一夜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过去,此刻仍无睡意。
君至臻飞快展开书页,正好翻到《河广》的位置,书签仍然如送出去时那样卡在这一页中。
他的心头猛然一松,眉宇之间的结亦平整了许多。
还好,她似乎没动过。
她不会不知道,昨天毛诗先生留的功课是《采薇》。
戚桓更适时地传话:“苗娘子说,她已经问了太傅,所以不需要殿下的书了,不过仍然感激殿下好意。”
这大概不是真心话。君至臻略有些黯然地想,她应该是不敢,或是害怕碰他的东西。
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也最庆幸,最伤心。
君至臻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远去,君至臻摩挲着掌中的《诗经》,无意中指尖从书签上的红绳一圈圈抚过滑落。
直至到了最后一圈,君至臻的指尖倏然开始发抖。
瞳孔一阵战栗收缩,他微微低下头,书页上安静地躺着的那枚书签,所缠绕的红绳却被动过了。
原本是缠了十五圈,现在多了一圈。
十六,反复确认,仍是十六!
这本书她还是翻开了!
作者有话说:
阿拉真这是强迫症啊。
第16章
君至臻本以为《诗经》归还,他如刑满释放的死囚,终于得以恢复安宁度日。
可书签上红绳欲盖弥彰地多了一圈,令君至臻惶然地察觉到,她还是动过了。
那么,看到确凿的罪证,她心里一定知道了。
所以她让身旁的侍女来归还书,千方百计地托辞,不愿让他知道她已发觉这件事,是因为……她拒绝了他,一点点,那么可能会有的纠缠都不愿让它存在。
快刀斩乱麻,莫使春风吹又生,再度为他宣判了死刑,更贴心地将台阶都砌好了。
若顺台阶而下,扪心自问,真的甘心吗?
如果就如现在这样,不知不觉,装作蒙在鼓中,将一切悄无声息地掩盖,漫长的一生,如何保证不会后悔?
有个声音在心里激烈地冲撞,几乎要破壁而出:“去试一试,否则你真的甘心么?君至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可以失败,但不能是个懦夫!”
“兄长。”
耳边,有人在轻快地叩击他的轩窗,朝里试探地唤道。
君至臻将书签收回《诗经》中,神色恢复沉静:“进来。”
君知行张望了一眼,笑嘻嘻地跳了进门槛,笑道:“兄长。”
“有什么事?”
君知行“啧”了一声,“瞧瞧,看到我又是这副嘴脸,唉,我是想问兄长,还有没有那日的莲蓉杏仁奶酥,曹记的酥饼,也不知为何,璎璎又不理我了。好像还是为了表妹不高兴。”
君至臻的呼吸略长了些,但这一次,他只是沉声道:“曹记的酥饼虽然难买,也不是买不着,你不会自己去排么。”
没想到他断然拒绝,君知行窒了半晌,嗫嚅:“那不是要排一两个时辰么。”
君至臻没有理他,背过身:“没有,出去。”
本来曹记的酥饼难买,今天尤其难买,不知怎的,车水马龙的龙渊大街上竟排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君知行和他的侍从长顾一看就打了退堂鼓,心说何必舍近求远,照例上兄长这处要一些就是了,因此明知兄长近来不大待见自己,但为了博美人一笑,也只好硬着头皮再过来打秋风。
不过这一次,确实没那么好拿到东西了,君知行软磨硬泡,君至臻软硬不吃,四殿下黔驴技穷,最终只得空着一双手悻悻而归。
窗前,日光晒得树影斑驳,转眼,便又是一夜无眠心乱如麻地过去。
休沐很快就结束了,他需要再次回到翠微书斋,极有可能会面对苗璎璎。
已经怯懦了这么久,或许以前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既然已经被她知晓了,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不论是生是死,人之一生长短几十载,总有一些什么事,是值得豁出尊严、不计代价地去尝试的。
虽然更有可能被拒绝,但是她值得。
碰巧的事情出现了,往日,苗璎璎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能和君至臻当面碰头的几率微乎其微,致使君至臻来书斋一年多了,两人连眼神对视都没有几回。偏偏就在今日,尴尬的今日,苗璎璎又和他撞了个正着。
一看他那下拉的薄唇,偏清冷镇定的眼眸,和手里捧着的书,苗璎璎立刻认出他是君至臻,第一反应骗不了人,苗璎璎敛衽行礼:“三殿下万安。”
她头皮发麻,飞快地丢下这么一句就要逃之夭夭。
昨天的事……
那什么书签,她没看到,对,没看到。
君至臻怎么可能暗恋自己?那一定是她的错觉!天大的错觉!
正当苗璎璎额头沁出汗珠,神色紧张地就要步入洞门之际,身前青绿交色的衣影风一阵拂过,刮到了她的面前,正好挡住了去路,苗璎璎若是刹不住脚便要一头撞在他的胸骨上,幸而她下盘也算稳健,稍纵即逝的那么一点间隙里,及时调整了方向,止步于此不再上前。
她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平静模样,然而一张口,就暴露了自己的紧张:“殿殿下,想对我说什么?我,课要开始了,我要先走了。”
他忽然上前半步,宛如就义般模样:“我有话对你说!”
伴随着这低沉的一吼,苗璎璎的鼓膜震了震,她诧异地看向他,可是又不敢,只一眼便急忙错开目光,一股陌生而熟悉的压迫感如彤云密布,沉沉地朝她覆下来。
日光斜照,她的一双垂落于地的眼睛,发觉她的身体似乎完整地藏在他的影子里,只剩一支琳琅翠鸟穿花的垂珞步摇,悠悠的光影之中,一下没一下地轻微摇颤。
苗璎璎几近失语,小声地道:“可可是,要开课了,先生看不到我在,我我又要受罚了。”
“很快的。”君至臻看向她,“就几句话。”
“哦……哦。”
苗璎璎觉得自己还是太怂,对君知行那套颐指气使怒其不争,在君至臻面前根本无法发挥出万一。
他要跟自己说什么?不会是……那枚书签的事儿吧?他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还是发觉了端倪。
惴惴不安间,恍惚地一抬头,苗璎璎发觉自己已经深处一片寂寂角落,手边是水井栏,两旁连着的三合的门楼子,花木萋萋,风掀动一庭的竹色,犹如碧海荡起涟漪,搅和得人焦躁的心愈发不安。
苗璎璎低着头,本来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那攒枝花鸟的绣鞋鞋面儿,蓦然视野之中出现了一只手掌,指节修长,骨肉匀停,白皙干净,只是指腹和虎口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手掌缓缓打开,露出里边猩红夺眼的珊瑚珠头绳,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杀入苗璎璎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