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柳眉微沉,道:“红螺,还不下去,教苏嬷嬷沏些茶汤来!”
红螺躬身行礼,清秀的小脸颜色惨白,连罗帕也不要了,便姗姗离去。
明帝将身体往后挪挪靠向皇后,头枕在皇后的一双腿上,寻了个最舒坦的姿势,仰躺下来,皇后怀中酥云半掩若明若隐,团扇拂过一缕缕无形无质的胭脂香风,熏人欲醉,明帝不禁嘴角上翘,眯了小片刻,等心腹宦官来报时,说是到了批阅奏折的时辰,也没立刻起身,而是同皇后聊起了家常。
“皇后,老三老四是一天坠地的,算年纪,也该到了指婚的时候了。”
皇后眉宇微垂,并不言语,似是陷入了沉思。
当年六宫乱斗血流成河,其中贤妃最为受宠,她那时还不是继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贱人胚子斗进了冷宫,本以为那贱人在冷宫安分守己,陛下不再念着她也就算了,皇后高抬贵手,没赶尽杀绝。谁知,她居然在冷宫里产下一对双生子来!怪自己糊涂,方让贤妃有机可乘。
“皇后?”
皇后微笑应道:“是到了指婚的年纪了,陛下为他们相中了谁家的女公子?”
明帝舒适地闭起双眼,微微上弯的眼角拉长了那双尊贵的凤眼,比年轻时多了几缕皱纹,但依然倜傥。
“上次与你说的,苗家的女公子璎璎,似乎就极是不错。”明帝握住了皇后打扇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口,缓慢而缱绻地揉了揉,“选了萧泠。不过,我还是可惜了璎璎,要不,就让老三老四挑一挑,谁同璎璎投缘,朕下旨赐婚。”
皇后笑道:“陛下这是想着,霸着苗太傅家的两个孙女哪!肥水不流外人田?”
明帝点头,全然没有被看破的窘迫,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朕正有此意。”
皇后便也颔首:“不过,咱也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委屈了璎璎。若依臣妾愚见,不如,就请璎璎和太傅入宫来,婚姻大事,终究是要看父母之命,和璎璎自个的意愿。”
明帝哈哈大笑,睁开眼睛,从皇后的怀中坐了起来:“说的极是。不过皇后知道,璎璎和朕之老四,常在翠微书斋念书,一道拜师一道游学,彼此亲厚无间,只是老四似乎不上进,依朕看,老四若是得了这个媳妇儿,如此鞭策催促,说不定能收心。”
皇后的眼角微微抖了一抖,她最怕的便是贤妃拉拢苗太傅,不过,她宛然垂眸,容色宜嗔宜喜,温声道:“陛下既然已作了决定,那么只管之后同臣妾说一声就是了,臣妾能为贤妃妹妹办妥当。”
明帝肯定道:“嗯,你办事,朕放心。你一向宽宏仁泽,待人以诚,怪不得贤妃与你交善。”
翌日,御园太液池畔,明帝传召苗太傅与苗璎璎。
明帝尊太傅为师,此番借着品尝岭南荔枝的名,将太傅请入宫中,但苗太傅心中却隐隐不安,陛下单独传召倒也罢了,怎的又要捎带上璎璎,莫非……
一念生出,太傅心神不宁。
事情果然没有出乎太傅预料。
明帝亲自为太傅剥了几粒荔枝,苗太傅受宠若惊,连忙推辞,明帝笑道:“太傅何必辞谢,朕敬太傅为师长,即便不如此,太傅亦是朕几个皇子的授业恩师,几粒荔枝而已,何谈受之不起。”
说罢又看向一旁端坐,神情略有几分拘束的苗璎璎,因笑道:“朕看璎璎长了几岁,盈盈十五,娟娟二八,正当妙龄,如玉昙初胎,其风姿更不逊当年嘉宁湘郡主。再有几年,得倾城之貌,真国色也。”
苗璎璎顿时荔枝也吃不香了,连忙汗颜说道:“陛下拿璎璎玩笑呢。”
太傅亦称:“陛下谬赞,臣的孙女生来孱弱,不过蒲柳之姿,如何敢当陛下以‘国色’称许。”
“唉,太傅过谦了,”明帝抚掌道,“太傅日守宝山,可曾想过,为璎璎定下媒聘?”
太傅摇头:“还未曾许过人家。”
其实陛下抛出这个问题了,苗太傅就知道,自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陛下果有意为璎璎赐婚,这不稀奇,但陛下究竟是要为谁赐婚?
迂回了这么许久,明帝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因此直抒胸臆:“朕膝下老三老四,三子君宪,四子君宜,年纪与璎璎匹配,又是一同在翠微书斋求学,品貌想必太傅也知晓,朕想为自己的儿子,与璎璎牵个红线。只是不知道,太傅和璎璎更属意谁呢。”
明帝果然扔出了这道难题。苗太傅的脸色僵硬了半晌,亦说不出话来。
陛下也不单独提三殿下,或是四殿下,就是框死了让苗太傅二择其一,否则不好拒绝,便显得陛下两个儿子都不入眼了,只怕惹得龙颜大怒。
但最令苗太傅感到糟糕的是另一桩,璎璎昏了头和四殿下暧昧不清,可他滥情,若跟了他将来少不得要让璎璎受苦头,可璎璎又不喜欢三殿下,她若是当场答一句君知行,陛下金口玉言赐婚,可就没有抗旨的余地了。
不知不觉,苗太傅这般人物,也是两额汗滚。
“陛下,璎璎自小失依,让老臣给惯坏了,言行无状,恐难匹配皇子殿下,还望陛下谨慎思量。”
明帝又拂了拂掌,笑道:“朕不是问你。”
苗太傅微微一怔,明帝的视线已然掠过他惶然的老脸,看向手足无措,两靥薄晕透红的苗璎璎,嘴角上扬:“璎璎,你觉着呢?”
面对明帝突然抛出的抉择,苗璎璎显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她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白玉盘里盛着的颗颗分明的红荔,骤然被提到,苗璎璎先是一阵惶惑,继而,一阵惊恐之感涌上心头。
不等她打好腹稿回答明帝的问题,明帝笑吟吟又问:“朕看老三个性沉闷,璎璎与他相处,多半无话可聊,若是璎璎喜欢老四,朕即刻给你下旨赐婚可好?”
苗太傅长身而起,长袖一振,躬身下摆稽首:“陛下,璎璎年幼,老臣只得这一个孙女,还想再留她几年。”
明帝不以为意:“不着急,老三老四也没及弱冠,朕等得起。”
苗璎璎见爷爷跪在了地上,也茫然跪了下来,明帝言笑晏晏,接着问她,可有中意之人,苗璎璎心神一阵恍惚,思及某日黄昏下只是蜻蜓点水却心潮澎湃的吻,红云蛛丝般爬上她白腻如霜的花面。犹豫之时,忽听得上首传来明帝了然的声音:“朕明白了。”
苗璎璎诧异,陛下明白什么了?
明帝一拍右股,朗声道:“璎璎与君宜是总角时就有交情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何愁不成一段佳话?”
话音落地,苗璎璎心下一阵激动,脸颊上潮润明妍的红,色泽似乎又深了几分,一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眸微微潋滟起来,泛着春水桃花般的感觉。
若连这点变化也看不出来,明帝枉在朝堂后宫周旋了二十多年,他深感欣慰,急忙起身,将苗太傅从地上搀扶起身,苗太傅一起,璎璎自然也跟随着起身,明帝声音一沉,不等苗太傅出言拒绝,道:“朕今日与太傅说好了,这事儿便算是定下,明年待他们都从翠微书斋结业,再议定媒妁。”
“朕这个儿媳,可是跟太傅要定了!”皇帝一脸笃定沉稳,微微带笑道。
正迈过假山间蹀躞崎岖的石廊,兄弟俩不约而同脚步一顿。
明帝一言九鼎,亲口定下了苗璎璎与君知行的婚事。
君知行先是呆滞不动,半晌才惊觉,木已成舟,璎璎竟然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不期一蹦三尺高,当下他唯一可以分享喜悦之人就是身旁的兄长,君知行大喜过望地握住了兄长的肩膀,激动地直摇晃。
“哥,哥,你听到了没有,我和璎璎要成亲了!我们终于……苦尽甘来,修成正果!”
摇晃半晌,君知行呆呆道:“哥,你不为我高兴吗?这真是弟弟半生以来最大的愿望,简直美梦成真,我真是高兴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君至臻仿佛泥封,五感已经不通外界之事,被猛力晃得双耳嗡鸣。
脑中訇然似有什么炸裂,硝烟弥漫之间唯剩一念,璎璎要成婚了,要嫁给知行,我的弟弟!
他下意识想等一个苗璎璎的拒绝,可是……转念晃过神,哂然自嘲,这怎么可能呢?
璎璎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没什么不好,她此刻内心当中应是羞涩而甜蜜,充满对未来鹣鲽情深的憧憬的。
无关紧要之人的一往情深,对别人来说,是一种避之不及的负累。
仅此而已。
君知行还在叨叨不休,简直似只开屏的雄孔雀,花枝招展地在君至臻面前舞:“哥,璎璎嫁给了我,就会是你的弟媳,我跟你说的,望你听进去,以后就莫再寻璎璎麻烦,我也会和她搬得离你远远的,不让她有接近你的机会,当然,必要的场合我们还是会恭恭敬敬地给你敬茶……”
君至臻万箭穿心。
作者有话说:
杀人诛心啊老四。
PS:璎璎是先婚后爱,现阶段对真真无感,要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害怕。
第19章
陛下金口一开,阖宫上下传遍了四殿下与苗璎璎的消息,明帝当即拟旨意欲下诏,被皇后劝阻,皇后建议,两个孩子都还小,况都在一个书斋念书,如今就把圣旨赐下去,日后相对腼腆,如何在书斋立足,只怕被人拿来谈笑。不妨等明年,老四在玉京开府,再降旨不迟。
联想太子君宸定下婚约,萧泠便从书斋退出一事,明帝纳谏如流,道真是自己欢喜过头一时糊涂,皇后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漱玉宫中贤妃听闻喜讯,也坐不住上温书阁来,彼时明帝方考校完两位皇子的功课,一同折返而归,于温书阁垂花洞门于贤妃迎面相逢,贤妃藏不住眼角眉梢的喜色,一臂挽住了君知行的右胳膊,按着他的手背反复拍打:“好,好,我儿出息了,让陛下看见了,才赐下这等良缘。”
这话就一直说到饭桌上,仍然不停。
君至臻坐在贤妃对角最远的位置,俊颜微垂,银箸子无心拨动着白米饭,对一桌珍馐美味实难下咽,犹如哽塞,半晌一个字也没吐。
倒是君知行,本来欢喜非常,又让母亲叨得耳朵都似乎起了茧子,压不住上翘的嘴角,与有荣焉地打断母亲的喋喋不休:“母妃也喜欢璎璎?”
贤妃瞥他道:“璎璎这孩子毓秀名门,知书达理,又孝顺又懂事儿,我怎么不喜欢?你赶紧收收心,明年顺利地从书斋结业,将人给我娶回来才是道理!”
君知行讨好地笑道:“母妃放心,儿这半辈子就这一个心愿,当然为之竭尽全力,也要让老师高看一眼。”
贤妃颔首,道他可算知晓事理了,为他布菜,夹了一些刺龙芽、一些酱烧鹅掌,亲自舀了一碗的乳鸽竹荪汤,嘉奖他的进步,顺带提了一句:“对了,什么时候,也将璎璎请到咱们这儿坐一坐,正好,母妃也和璎璎说些体己。聊聊,该怎么对付你这滑头猢狲才能不被欺负!”
君知行嗯哼一声,撒娇道:“母妃这么快就胳膊肘向外拐了?这不好吧……”
贤妃道:“有何不好?反正亲事已经说成了,璎璎已经是你未过门的妻,母妃与她见个面何妨。”
荡开一笔,贤妃将皓腕上那圈莹光玉润的红玛瑙镯亮出半截儿,食指沿着镯身细腻的纹路抹了抹,微笑道:“璎璎就是咱们家未过门的好媳妇,母妃这里还有不少见面礼和传家宝,总要一次一次地送好些,日后,母妃还要常去看望璎璎才是。”
母妃对此事眼下正是热衷,君知行不敢拂逆她的一番心意,含混点头说好,其实内心当中,也盼望着与璎璎私下里多多见面。
不知怎的,他觉得璎璎近来对他似乎又冷淡了不少,母妃创造了大好机会,他应当把握住。
“我吃饱了。”
君至臻缓慢起身,对贤妃告了退,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便转身挎上书袋向东阁而去。
贤妃因想到自己前不久也想着为他做媒,介绍了娘家顶好的侄女儿入宫与他相看,结果他态度生硬冷淡,将晚晚吓坏,说再也不敢想这件事了,贤妃懊火不已。
之所以忍而不发,是因为每次无论贤妃在君至臻身上发多大怒火,最终都仿佛泥牛入海,连一点泥巴星子都瞧不见。便算是根木头,打一拳也能钻出个窝,面对自己生的儿子,贤妃却是拼尽蛮力,都在他身上得不到一点回应。
用膳过后,君知行也回了西阁,邱氏见娘娘似乎仍然神情不愉,便凑上前,道:“娘娘,三殿下以前或许不着急,但眼下亲弟弟有了一桩美满姻缘,怎么着也心里觉着不该落于人后,娘娘现在为他的事不操半点心,难怪三殿下心里过不去。”
贤妃冰冷地笑:“本宫为他操心?犟牛犊子白眼狼,生来就是克我的!”
这么多年,邱氏对贤妃与两个儿子的态度看在眼底放在心坎上,有时也觉得贤妃所作所为似乎过了火一些,只可惜贤妃已多年无宠,对三殿下的恨与日俱增,旁人也是插不进话了。
邱氏唉叹道:“娘娘,不管怎么说,三殿下也是娘娘亲生的儿子,陛下膝下子嗣凋零,除了太子,也就这么三个儿子,七殿下才会说话。三殿下在外面,奴婢知道,很是为娘娘增光的,贤妃将来少不得要多多倚重他,就算是为四殿下谋划了。”
邱氏仍是老一套说辞,事实上这道理贤妃如何能不明白,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有什么办法,你也看见了,这孩子压根不与我亲近。”
……
不单宫城内,翠微书斋也有得知消息的,一大早,苗璎璎才入学,晦明院外与嘉康公主撞了个正着,嘉康就拿她取笑,“嫂子”“嫂子”地叫个不停,苗璎璎脸颊红得就像那霜天成熟高挂枝头的两团柿子。
面红耳赤间,苗璎璎轻轻推了一把嘉康的胳膊肘,让她别再拿自己说笑了:“这是书斋,要开课了。”
嘉康公主就放过她,忽然脚步一顿,脸色立马变得正正经经:“三哥!”
苗璎璎以为她又那君至臻吓唬自己,轻哼道:“你别骗我。”
话音未落,耳中多了一道男子的沉嗓:“嘉康。”
苗璎璎唰地脸色雪白,几不敢回眸。
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红绳事迹败露以后,她觉得自己有点儿没法面对君至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