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笑两声:“你走,朕亲自去找她。”
“陛下能不能不要闹了?”
留在侧间外的沈碧珠听见里面的动静,进来正巧撞见楚辰远猝然被楚景玄推得跌倒在地,连忙上前去扶。
她扶楚辰远起身,似终忍不住,眼眶泛红:“瑶瑶回不来了。”
“无论陛下去哪里找,也不会回来了。”
楚景玄被沈碧珠的两句话定在原地。
他面上茫茫然,眼底浮现不解:“为什么?”
沈碧珠哽咽道:“冷宫走水,她和身边的婢女都没有逃出来。”
“那虞家人呢?”楚景玄依旧面有不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向朕低头?她不管虞家人死活了?”
“瑶瑶,她……”
沈碧珠压下心底的情绪,脸别向楚辰远怀中,“其实她一直被逼无奈。”
“他们一直用她妹妹的性命威胁她,要她乖乖听话。”
“她,从来都不想那样。”
“威胁她?”楚景玄低语一句,一张憔悴的脸蓦地失去最后的血色。
疾走几步到沈碧珠面前,他压着眉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一直用她妹妹的命威胁她?”
仿佛被理智与混沌、清醒与茫然不停拉扯。
话音刚落,他又自言自语:“你们关系那么要好,她当年连不想嫁朕都同你说,指不定你们暗中合谋骗朕。”
沈碧珠身体有一瞬的紧绷。
但很快,她反问:“陛下……为何会晓得瑶瑶当年说过的话?”
“呵。”
楚景玄冷笑,“朕亲耳听见的,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都敢同你说,你们关系真是要好。”
“可我和她关系这么要好,她却直到前几日才告诉我当年为何要那样说。”沈碧珠想起虞瑶受过的委屈,情绪失控,一时难以自持,伏在楚辰远身前大哭,“因为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威胁,若不如此,便不会让她妹妹好过。她太害怕,太慌张,才说过那样的话。”
“一日夫妻百日恩。”
“陛下和她做得这些年的夫妻可晓得她心里的委屈?”
“瑶瑶同我说,陛下将她废了,她心安许多,从此陛下不必为难。”
“陛下可能明白瑶瑶的一番心意?”
楚景玄只觉得脑袋空空,继而嗡嗡作响。
恍然间,似忆起虞瑶不知何时曾经在他耳边说过:“陛下,一定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明君。”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直……什么也不知道。
楚景玄脚下无意识往后退得两步,又颓然跌坐在床榻前,目光涣散。
难怪她那么痛快交出凤印,难怪她始终不肯对他低头。
怔怔出神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想压下去却未能成功,楚景玄偏一偏头,立时一口鲜血呕出来。
“皇兄!”
楚辰远惊骇至极,扶住沈碧珠,一面让常禄命人去请御医,一面疾步上前。
楚景玄什么反应也无。
他神色麻木,如一尊木偶般,任由他们摆弄。
……
冷宫一场熊熊大火,废后虞氏葬身火海的消息未两日传遍皇宫内外。
对于如是莫名的一场大火,暗地里揣测颇多。
而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一个冷宫废后与死人也无什么区别。
尤其虞家倒台,显见皇帝有意清算。
死了那便死了罢。
总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刑部大牢中。
一盏六角琉璃宫灯擎在常安手里,他跟在刑部尚书的身后探路,而在他的身后是一袭明黄龙袍的楚景玄。
五爪金龙云纹皂靴步伐沉稳踏过青砖地。
直至走到审讯室外,刑部尚书驻足侧身恭敬禀报:“陛下,到了。”
楚景玄眸光森凉瞥向被吊在木桩上的虞瑶那位亲生父亲,冷冷下令道:“全部退下。”
“是。”刑部尚书领命,退到远处。
常安常禄也躬身退远。
楚景玄不紧不慢抬脚步入审讯室,信步走到虞嵩面前。
虞嵩刚又经历一番刑讯逼供,身上一件囚服血迹斑斑,人也意识涣散,勉强抬眼,看清楚眼前的人,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放弃了,无力低下头去。
“虞嵩,朕问你几件事。”
“如实回答,朕便考虑放你们虞家的女眷一条生路。”
楚景玄低沉的声音响在审讯室中。
虞嵩直觉这事重要,又怀疑会让他更罪孽深重,可抵不过虞家女眷能够被放过的诱惑。
“陛下有话……”
“罪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景玄想沉住气,然一开口依旧咬牙切齿:“当年,你曾用虞敏的性命逼瑶瑶入宫,是不是?”
虞嵩一怔,眸中涌上惊愕。
楚景玄心里便有答案。
却按捺住性子等着虞嵩开口,听他颓丧承认道:“是……”
“她是你的女儿,你怎能这样逼迫她?”
楚景玄霍然上前一步,挥拳打在虞嵩脸上,他根本不能深想虞瑶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拳下了蛮力。
虞嵩两口鲜血连连呕出来,疼痛难忍,额头冷汗密布。
楚景玄揪住他身上的那件囚服,愈发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所有刑罚加诸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精心筹谋,让朕碰巧从虎口救下她性命,也是你们逼她做的?”
“不是……”虞嵩被浑身的剧痛折磨得无力思考楚景玄为何知晓这些,又究竟几时知晓的这些。
他只能语声虚弱回答,“瑶瑶不知情,她不知道……”
楚景玄面色骤变,一双眸子顷刻间杀气腾腾。
虞嵩自顾自说:“她那性子最是执拗……若知情……必不愿配合……不知情才好……”
愤怒与愤恨翻涌上来,楚景玄心底剧痛难消,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
一拳又一拳打在虞嵩的脸上,看他连连呕出鲜血,看他晕厥过去,也照样消解不去半分他心底的恨与怒。
直至虞嵩气若游丝,甩开他的衣领,楚景玄收起拳头。
他转身往外走,吩咐刑部尚书:“看紧他,不许他活也不许他死。”
从刑部大牢出来,楚景玄坐上轿辇。
闭一闭眼,他手掌摁一摁胸口,竭力缓下一口气,吩咐常禄:“去虞家。”
三年前的那个春天。
楚景玄记得,当时懿旨既下,虞瑶不久之后将被他迎娶入宫为后,他按捺不住想要去见她一面。
那个时候他手中没有收拢太多的权利,事事举步维艰。
唯有此事算得上称心如意,他想她当他的皇后,也只想要她当他的皇后。
路上,他碰到一位老妇向他兜售用粉白花朵与柳枝编成的花环。
那花环漂亮得紧,想着给她一个小惊喜,便买下捎上。
于是在那日有了平生头一回翻墙。
他去到虞瑶的院落里,悄悄靠近她的窗下,忽听见她说:“碧珠,我不想入宫,也不想嫁他。”
房间内外,无不陷入静默。
后来……
楚景玄只记得自己失落从她院子里离开。
那花环大抵是扔了吧。
倘若那个时候,他没有走。
倘若明明白白问一问她为何不愿,是不是便不会有之后的事,他们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
楚景玄站在虞瑶出阁之前的闺房里。
他环视一圈这个长久未曾有人住过的地方,复又环视一圈这个地方。
东西不多,陈设简洁。
花几上摆着的花觚皆空空荡荡,书架上倒有不少书籍。
原来自在闺中,她便已这般爱看书。
楚景玄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看得两页,再随意翻一翻,发现夹着不少单独写在纸上、看书留下的笔记。
不止这一本如此。
别的书册子也全是这样的。
无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不是她活生生存在过的证据。
“常禄。”
听见门外常禄应声,楚景玄道,“命人将这儿的东西,一件不落悉数搬到凤鸾宫去。”
他从虞瑶从前的闺房出来。
回宫以后又去虞瑶在宫中一直住着的凤鸾宫。
楚景玄坐在桌边,仿若那个雨夜,在这个地方抱在她怀是昨日的事。
那时他问她,他们算哪门子夫妻的时候,她会是什么心情?
“陛下。”
常禄的声音拉回楚景玄的思绪,又发觉不知何时外面悄然下起一场秋雨。
这天,近来当真越发冷了。
楚景玄侧眸瞥向常禄,见他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走近,“在娘娘的闺房中发现一个暗格,里面放着这个。”
那个匣子随即被放在楚景玄的面前。
常禄无声退下,而坐在桌边的人良久方才抬手去将紫檀木匣子打开。
匣子里四四方方放着几封信笺。
信封干干净净没有字,楚景玄只犹豫一瞬,抵不过想要窥知虞瑶往事的欲望,打开其中一封信。
信笺上的字迹他不陌生,是虞瑶的字……
楚景玄垂眸,视线刚划过信上两句话,便如遭雷劈,四肢僵硬。
下一刻,又如被万箭穿心,又如被千刀万剐。
因那信上写着——
“今日真万分惊险,竟被他逮个正着。”
“幸好幸好,路上捡了一只受伤的鸟雀,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瞒过他……我是专程去看他的。”
第33章 悔恨
初秋清寂的夜, 殿外雨声潺潺。
洞开的窗户吹进阵阵冷风,撩动轻纱罗帐扬起又飘落。
忍受着内心汹涌翻腾的万分悔恨与歉疚,楚景玄将匣子里的信一一看罢。
眼前似又瞧见眸光澄澈、温柔可人的小娘子。
信上一字一句记录点滴旧事, 浮在书信上的少女心事一览无遗。
深埋于心珍藏着的一幕幕往昔回忆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楚景玄指腹摩挲着其中的一封书信, 又去看上面甚至一笔一划认真记下他对她说过的话,那般珍视的、雀跃的心情, 隔着许多年, 依然能叫人轻易窥见。也仿佛看见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曾小心翼翼向他捧上一颗真心,却被残忍挥落在地, 那个时候,她该有多伤心?多难过?多失望?
“臣妾最想要的是自己的夫君有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对臣妾干干净净的心。”
“陛下, 有吗?”
耳边犹似听见那日他们吵架时虞瑶语声坚决。
楚景玄红着眼,一颗心如浸寒潭, 仰头逼退眼底涌上来的湿意。
是他伤害她。
所以, 她不信他,不要他。
她不要他了。
他便也从中窥见自己这些年的愚笨可笑。
分明是他离不开她, 分明是他需要她, 他却一直不愿承认, 那样伤害过她, 又妄想留她在身边。
楚景玄视线缓缓从书信上移开,转而环顾四周,凤鸾宫中的一切仍如虞瑶在时的模样。
可她……是真的不在了吗?
想起冷宫那一场大火,楚景玄面上有些茫然。
愣怔出神片刻,他又凝神思索起这个问题, 仔仔细细回想几遍当时他们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常禄。”
楚景玄终于出声喊人。
正守在殿外的常禄甫一听见他的声音, 即刻轻手轻脚进来:“奴才在。”
楚景玄沉声吩咐:“你立刻去找一个最好的仵作……”
他本小心谨慎、近乎虔诚在整理眼前的书信, 话出口, 却动作一顿。
随之整个人倏然陷入萎靡消沉。
“无事了。”楚景玄呢喃般道,“退下罢。”
常禄凛神,躬身退下。
但皇帝找仵作是想要做什么,常禄心里猜得出个大概。
只这件事……
冷宫一场大火来得太突然。
倘若没有走水,那天夜里娘娘去过宣执殿一事,他必定要禀报陛下。
可现如今瞧着陛下时而精神恍惚、时而怅然若失的模样,常禄考虑再三,终认为闭口不提为好。
否则陛下再多受一次刺激,才有所好转的身体兴许又得垮下去。
倘若娘娘实则仍活着便罢。
倘若冷宫抬出来的那两具尸体里当真有娘娘的,常禄暗叹,届时只怕瑞王爷也按不住陛下。
召常禄进来,楚景玄本欲让仵作去验尸。
一开口,心底却油然生出一种害怕,怕那里面其中一个人当真是她。
如若两个人皆不是呢?
楚景玄黯然想着,若不是便是瑶瑶从他的身边逃走了。
他可以用尽法子追到天涯海角。
然后呢?
瑶瑶还想见他吗?瑶瑶会原谅他吗?
强行将她带回来困在宫里,瑶瑶会不会恨他?
楚景玄又去看那些信。
一封一封,反反复复,字字句句看在眼中,刻在心底,一言一语全都是她心悦过他的证明。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份情。
“瑶瑶……”楚景玄痴痴看着手中的一摞书信,在凤鸾宫枯坐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