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在廊下停下脚步,见流萤眼泪将落未落,反倒忍俊不禁:“好啦,多大点事。你哭丧着个脸,待会儿让敏敏瞧见,还得我替你遮掩,这不是给我裹乱吗?”
流萤被她说得当真落了泪,又连忙抬手拿手背迅速擦去。
虞瑶笑一笑,抬脚入得殿内看妹妹去了。
……
和虞敏一起用过午膳,虞瑶小憩得一阵,留下流萤照顾虞敏,带上流月去往毓秀宫昭熙殿。
目下已经惹得皇帝不高兴,该查的自然要查。
但霍雪桐不在昭熙殿。
同住在毓秀宫的冯嫔冯汐岚和采女叶秀莹见虞瑶来了,迎出来同她请安。
“冯嫔和叶采女都免礼。”
虞瑶看着她们问,“霍贵妃去了何处?”
叶采女比冯嫔性子内敛,也更老实规矩,便轻声说:“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也不知贵妃娘娘去了何处。只瞧见晌午贵妃娘娘匆匆出去,似有什么急事。”
晌午出去,直到午后仍不曾回来……
虞瑶心里冒出个猜测,却正当此时,霍雪桐从外面回来了。
霍雪桐没有乘坐轿辇。
日头毒辣,她被晒得脸颊通红,发鬓也微微凌乱,乍看之下有两分狼狈。
往常出现在人前的霍雪桐时时光鲜亮丽。
从未有过这般仪容不整的模样。
冯嫔暗暗打量霍雪桐几眼,叶采女则低下头去,似不敢直视她。
而霍雪桐的眼里只有虞瑶。
瞧见虞瑶在毓秀宫,霍雪桐眸光闪一闪,恨恨盯她一眼,上前胡乱与虞瑶行了个礼便说要告退。
也懒理会福身向她行礼请安的冯嫔和叶采女。
“霍贵妃留步。”
虞瑶出声喊住霍雪桐,不多绕弯子。
“前几日在御花园的湖中发现一具女尸,慎刑司确认过身份,那小宫女名叫小兰,生前在昭熙殿当差。后来慎刑司验过尸,确认小兰乃是被人敲昏后扔水里才溺水而亡的,可见有人蓄意谋害。故而本宫前来提审昭熙殿的宫人。”
虞瑶不希望闹得太难看,客客气气说明情况。
霍雪桐却一听就炸,她一双美目迸出近乎可以称之为恶毒的光。
“皇后娘娘在这装什么菩萨心肠?”
“陛下受伤,皇后娘娘不关心,倒有心情跑来昭熙殿管这些琐事!”
霍雪桐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吃惊。
冯嫔下意识追问:“陛下受伤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
连叶采女也悄悄抬头看霍雪桐。
霍雪桐想起此事又咬牙,眼神如刀瞪向虞瑶:“谁知道为何?偏皇后娘娘去见过陛下,陛下便受伤了!”
她得知消息,赶去宣执殿。
然陛下却不见她!任由她在殿外晒得大半日依然不肯见她!
怎么会这么赶巧?
偏偏皇后去过宣执殿,陛下便受伤。偏偏皇后去过宣执殿,陛下便不见她。
只怕是皇后没有少借机在陛下面前肆意诋毁。
否则,怎会变成现下这样?
虞瑶清楚霍雪桐不可能拿这样的事乱说,那么楚景玄是当真受伤了。
她去宣执殿见他的时候,他分明……
“霍贵妃岂可血口喷人?”流月不憷霍雪桐,听过她的话,当即道,“如此随意污蔑皇后娘娘,霍贵妃这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吗?”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
被顶嘴,霍雪桐愈发怒火中烧,上前两步,扬起巴掌便要去打流月。
流月也未站在原地任由她打,一个闪身避开。
霍雪桐猝不及防,扬起的手掌落了个空,又脚下不稳,当着众人的面跌倒在地,发鬓被这一摔闹得彻底乱了。一跤跌得狼狈不堪,哪里有身为贵妃的光彩?
冯嫔和叶采女难得看一回霍雪桐的笑话,只强忍笑意。
虞瑶看霍雪桐这幅模样,蹙眉命呆傻立在一旁的小宫女赶紧把人扶起来。
被宫女从地上扶起来的霍雪桐头昏眼花。
虞瑶见她浑身虚软,热汗涔涔,怀疑她中暑,便让宫女赶紧把她先扶回昭熙殿去,又命人去请太医为她看诊。
霍雪桐犹想挣扎着斥责流月,却身上无力,说出的话软绵绵,毫无威慑。她觉出自己身体不适,不得不暂且放过流月,任由宫女扶她回殿内。
虞瑶想提审昭熙殿宫人的事也被迫搁置。
左右已经知会过霍雪桐,略晚上两个时辰没有大碍,一时便离开了。
从毓秀宫出来,虞瑶对流月道:“你又这般得罪于她,她是不见得记恨你,只算到我的头上。”
“皇后娘娘往日太纵着她了。”流月不喜虞瑶的软弱可欺,更不喜霍雪桐的嚣张做派,“您是皇后娘娘,她纵为贵妃,也无资格在皇后娘娘的面前作威作福。”
话不投机半句多,虞瑶懒得与流月辩论。
流月是姑母倚重的人,由来不怎么愿意乖乖听她的话。
要想法子把流月弄走不难。
但走了流月,姑母照样会安排其他人放在她身边。以姑母的性子,只怕换一个人来会比流月更令她头疼。
虞瑶不说话。
流月却没有就此住口。
“霍贵妃方才道陛下受了伤。”
“皇后娘娘是否该如霍贵妃一般去宣执殿探望陛下?”
坐进软轿的虞瑶看一眼正站在软轿旁的流月。
她接过流月递来的一柄碧叶清莲罗扇,沉默一瞬道:“去吧。”
皇帝受伤因由不明,本不该宣扬。
可霍雪桐已当着许多人的面将此事宣之于口,知道的人定然会越来越多。
去一趟也好,虞瑶想。
但倘若当真如霍雪桐方才所言,与她惹得皇帝发怒有关……
皇帝此时只怕未必肯见她。
只候在殿外的常禄见虞瑶过来宣执殿,直接请她入内。
虞瑶顺利入得宣执殿。
常禄说楚景玄在侧间,她便独自穿过正殿,往侧间的方向走去。
殿内异常安静,虞瑶放轻脚步,走到侧间附近,望见楚景玄闭目半靠半躺在一张逍遥椅上。他搭在逍遥椅扶手上的左手缠着一圈圈白布,大约是受伤的那只手,身上别处则一时瞧不出来问题。
不知是否觉察虞瑶目光,楚景玄缓缓睁开眼。
他凝视着站在不远处却不再靠近的虞瑶,丰神俊朗的一张脸辨不出情绪。
“虞瑶,你痛苦吗?”
楚景玄的话仿佛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虞瑶一怔,没有回答,也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再痛苦也是不能说的。
楚景玄却似乎不需要她的答案,嘴角的笑透出凉薄,说出口的话残忍而真实:“可惜,一日做了朕的皇后,这辈子你便只能被困在这皇宫里,永远和朕作伴。”
作者有话说:
虞瑶:大郎,该吃药了。
第9章 包扎
流光容易把人抛。
短短几年时间,一切已变了样。
虞瑶回想起来那些情窦初开、暗生情愫的日子,竟觉遥远。
甚至清楚感知自己从前的过分天真。
直到十五岁那年,书房一场寥寥数语的谈话令她如梦初醒。
少女心事无声无息化为齑粉,伴着苦咸的泪水,湮没在无人知晓的深夜。
痛苦吗?
即便痛苦,痛苦的人却不会只有她一个。
骤然听见楚景玄的话,虞瑶下意识以为那句话是问她,细品才觉得楚景玄分明在问他自己。
诚如她轻易无法逃脱深宫束缚,他再不愿意,不也得认她这个皇后?
有那么一个瞬间,虞瑶恍然觉得她和楚景玄同病相怜。
但这个念头仅有那么一瞬而已。
他是皇帝,万人叩首。
他的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于心的权利,怎么可能真与她一个弱女子同病相怜?
哪怕同样被这段孽缘束缚,对于楚景玄,大约痛苦的日子是看得到头的。
而在那之前,他们两个人唯有一起忍耐。
虞瑶站在侧间外,一时脚下不动,静静看重新闭上眼的楚景玄。
回想不过在三两日之前,因久违和妹妹相见,她满心欢喜。本以为妹妹在宫里这些天必日日也都欢喜,谁知撞上那么一桩事情,妹妹受惊生病,她又与陛下一通争吵……闹得现下所有人都不开心。
虞瑶却也大致清楚为何会变成这样。
无外乎事情牵扯到霍雪桐,惹得他不高兴,才叫他言语上如此不留情面。
兼之她冲动之下,在他面前逞了回口舌之快。
彻底点燃他一腔怒火。
但,总不能一天之内吵上两次。
静静看得楚景玄半晌,虞瑶抬脚走上前,在逍遥椅旁蹲下。
想起方才叶秀莹说过霍雪桐晌午离开昭熙殿,而霍雪桐直到午后才回去,又似中暑,虞瑶心下有计较。她垂眸看着楚景玄受伤的那一只手,主动放低姿态,温声问:“陛下可曾用午膳?”
楚景玄没有回答。
虞瑶又问:“御医来过,可开了药方?”
她温声软语的关心,陷在逍遥椅里的人似不怎么买账。
楚景玄仍是之前那样淡漠冷然的语气:“这儿没别人,你不必委屈自己做这样的戏。”
虞瑶看他一眼,没有接话,径自起身出去了。
闭着眼的楚景玄听见脚步声远去,睁开眼见侧间空空荡荡,沉默一瞬,眼底掠过一丝阴郁之色。
“禄公公,御医可曾为陛下开过药方?”
楚景玄没办法好好说话,虞瑶干脆从殿内出来找常禄。
左右楚景玄是否用膳、用药这些事,负责贴身服侍的常禄定然一清二楚。
常禄与虞瑶见了个礼,方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午间不曾用膳,也尚未喝药。”
虞瑶颔首,吩咐说:“让御膳房准备些吃食,把汤药也送来。”
常禄应一声“是”,即刻去办。
准备吃食到底需要时间,虞瑶也暂且不回侧间以免惹楚景玄不痛快。
记得宣执殿附近的一处小花园种着栀子花,正值花开时节,虞瑶索性去小花园转一转。拿捏着分寸,折回来时,吃食和汤药一道送来了,她从常禄的手中接过食盒,重新入得殿内,回去侧间。
一脚踏入侧间,便见楚景玄目光幽幽望着她。
虞瑶忽视楚景玄眸子里透出的古怪,语气温和道:“不管怎么样,陛下总归得用膳喝药。”
楚景玄只是盯着她看。
虞瑶便自顾自将手中那小捧栀子花放进博古架上的一个花觚里,又走到桌边放好食盒。
去净过手,她回到逍遥椅旁,本想问楚景玄在何处用膳,却在靠近之后先发现他左手缠着的白布染上血迹。她记得之前过来侧间见到他的时候,他左手缠着的白布干干净净,并无血染的情况。
虞瑶深深皱眉,终于忍不住抓过楚景玄的手。
掌心摊开,看得愈发分明,是他左手才被处理过的伤口又在流血了。
“方才明明……”
疑惑的话只说出口几个字便顿住,虞瑶反应过来,许是楚景玄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楚景玄不耐烦自虞瑶的掌中抽回手:“回来做什么?”
“臣妾未曾离开。”虞瑶纠正他。
“陛下左手的伤口又流血了。”
赶在楚景玄和她计较回来不回来这件事之前,虞瑶先道,“臣妾出去吩咐一声让人去请御医。”
“不许去!”
楚景玄霍然起身,拽住虞瑶的手腕。
手腕处传来楚景玄左手缠着的白布略粗糙的触感,虞瑶惊讶回头,视线往下,落在楚景玄的手掌上。微微一怔,她哄着楚景玄松手道:“是,臣妾遵命。”
伤口应是很疼的。
见楚景玄眉头也不皱一下,虞瑶倒是佩服他。
说去请御医是念着得有人给他处理伤口。
然而他说不许去。
虞瑶深想两分,心觉不请御医也罢。
皇帝陛下一天之内连请两回御医,偏她在宣执殿,当真要变成她的罪责了。
动静越大,越要传到妹妹耳朵。
她不想这样。
但伤口不能放任不理。
扶楚景玄坐回逍遥椅里面,虞瑶在侧间找到一个小药箱,有包扎伤口用的白布以及止血的伤药。
药箱放在逍遥椅旁的小几上后,她去搬来张玫瑰椅,在楚景玄身边坐下。
楚景玄冷眼看她,怪声怪气:“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皇后身上的本事可真不少。”
这是在说她为了妹妹有意讨好。
虞瑶忍耐着,只握住楚景玄左手手臂,让他掌心摊开,去解缠绕的白布。
“臣妾笨手笨脚,恐不小心会弄疼了陛下。”
“请陛下恕罪。”
楚景玄似又要发作,嘴巴张一张,忽见虞瑶凑得极近看他手上伤口,掌心仿佛能感觉到她的鼻息,硬生生闭了嘴。想抽回手,手掌却被虞瑶两只手捧着,他寒着一张脸,像竭力克制,方一动不动。
却难得见楚景玄一副吃瘪又乖顺的模样。
虞瑶嘴角弯了弯,小心翼翼帮他处理起伤口,重新洒过药粉,细细包扎。
笨手笨脚是假,不怎么会包扎是真。
磕磕绊绊终于包扎妥当,虞瑶暗暗松下一口气:“好啦。”
抬头一看,楚景玄额头冒了汗。
虞瑶迟疑中问他:“陛下可是觉得热?”
“不热。”
楚景玄咬着牙回。
虞瑶不疑有他“哦”一声,整理好药箱,她又去净手。
回来以后同样不再问楚景玄要在何处用膳用药,径自将食盒提过来放在逍遥椅旁的小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