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咱们悄悄去。”文雪音道。
运气好些,还能赶在爹爹下朝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二人约好之后,又说了几句闲话,模模糊糊地睡去了,第二日一早,秋棠准时起身,打了热水来唤文雪音时,她却哼哼唧唧不肯就范。
“就再一会儿......不如明日去罢?”
“哎呀,我刚做了个顶好的梦......我梦见娘了。”
“呜呜。”
然而不论她说什么,秋棠就是分外严格地挟她起了床,文雪音无可奈何,坐在床上让秋棠给她擦脸。
“你就是这点不好。”文雪音小声抱怨,“今儿不去了又怎么样?”
秋棠忍笑,她要是没这点坚持,她们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出府门一趟,姑娘这人本来是个清冷性子,可就是好赖床得很,一耍赖起来什么软话都说得出。
洗洗干净,秋棠又给文雪音梳了个简单舒服的发髻,两人悄悄从东院的窄门出了府,前往玉坊看珍器首饰。
东院伺候文雪音的并不止秋棠一个,只是文雪音只跟秋棠亲近,因为秋棠是自她阿娘在的时候就在她身边跟着的,别的丫鬟再好再妥帖,也抵不上一个亲人。
文雪音穿着带兜帽的披风,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今日太阳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文雪音穿着棉袍望着天空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意。
她悄悄想,大夫的话或许是真的,她可能真的活不到明年的春天了。
玉坊有几条街上最好的首饰铺子,寻常官家小姐是不会亲自来买的,都是打发身边的丫鬟过来采买,但是文雪音挑剔的很,什么东西都要亲自掌过眼才肯往自己身上戴。
两人的样子在玉坊算得上的陌生,但是商铺老板见二人穿着贵气,哪怕是秋棠这个丫鬟也穿着不俗,态度一直十分恭谨。
文雪音慢慢挑着,看中一只雪玉簪子,正待问价,街上就传来了骚动。
“是镇远军!!”
“镇远军回来了!”
一层层的百姓围了过去,几乎挡住了文雪音所有的视线。
她长居深闺,提及这镇远军的名号十分陌生,不由询问掌柜对方的来头。
“小姐不知镇远军名头吗?说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小姐年纪应当还小,镇远军是陛下亲封前往漠北整顿边陲地区一支军队,漠北小国冗杂,仗难打得很,这一打便是十年,倒是从无败绩,之前听说镇远军没了消息,还以为是折了,没想到又好好地回京了。”
“原来是群臭男人,也值得这样看?”秋棠冷嗤一句,恼火地看着街道上因为人流涌动卷起的尘埃,一边给文雪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一边暗自苦恼,这些人怕是一时半会散不尽,人挤人的她和姑娘要怎么回去?
秋棠头回后悔起出来没带上府里那些个跟屁虫。
在外征战的将士回京夹道欢迎已是惯例,文雪音没什么兴趣瞧,专注着挑自己喜欢的首饰。
耀目的烈日阳光下,一条整齐从容的长队自城门而入,穿着银甲的士兵个个精神焕发,围观的百姓们热烈谈论着他们打听到关于镇远军的消息。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无非是走在军队最前列的镇远将军宁徽。
传闻他少年便从军,一路摸爬滚打从最底层爬到了如今的地位;传闻他贱民出身,若不是时局动荡,本没有如今的风光;传闻他弑杀残暴,对待他国俘虏残忍至极,连军队的将士都觉得胆寒。
这里面有些话是真的,有些话做不得真,但是配上宁徽凌厉的眼神、冷峻的面容及骑在高头大马上英挺无匹的身姿,九成也要信了。
一些甚少出门的官家小姐看到宁徽的模样都要当场被吓一跳,长安的公子肤色一个赛一个的雪白红润,当之无愧的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可反观宁徽,光是那身深麦色的皮肤就让人难再欣赏他究竟是俊还是凶了。
“我、我听说圣上有意给 宁徽赐婚,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假的?阿柔你听谁说的?”
“我娘!我娘是听我爹说的,过几日尚书府的文会上,估计就是给宁徽寻摸人选呢。”
“啊?”
周围听着的一众官小姐纷纷花容失色,再看一眼马上那个高大英伟的男子,看着他扯着马匹缰绳时用力的手,纷纷觉得那手便是不用力,也能轻轻松松将她们掐死。
“天啊,那日的文会我是要跟着娘去的。”
“我、我......要不咱们称病不去了罢?”
“我看行,但是......听说宋公子也会去,我一年也才能见着他一面。”
一妙龄少女提及宋公子,方才那几个说不去的又开始犹豫迟疑起来。
她们口中的宋公子乃是连夺了三年文会第一的宋清辞,为人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很多名门闺秀都因他暗暗心动。
传闻去年的文会上,女眷席新来了许多貌美的妙龄小姐,十之有九都是冲着宋清辞去的。
一番议论下来,谁也说不出究竟去不去这文会,倒是镇远军的长队已然走出去好远了。
宫城脚下,天子亲迎,之后受封领赏,镇远军必会有无限荣耀。
当今天子姬容四岁登基,被舅舅文卓一路拉扯至今,舅甥二人的关系很是不同寻常,今日宁徽进宫述职面圣,除了文卓在旁作陪,一起的还有几日后文会的东家和庸。
深寂的宫殿内,行走间甲胄轻擦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脆,大殿内的宫人都低着头,一时间殿内三双眼睛都放在宁徽身上。
为表亲近,少年皇帝姬容斥退了殿中的侍卫,可当他看着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步步走近,内心竟然生出一股惧意。
他不经意扫过宁徽那双手,想起方才殿中和庸还在说笑的声音:“京中都在说宁徽一手能掐死好几个人。”
文丞相察觉到姬容的惧意,不满地扫了眼他以警示姬容注意天子威仪。
姬容深吸了口气坐定,宁徽已行至阶前出声:“臣宁徽拜见陛下。”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姬容抬手,示意和庸宣读早已写好的圣旨,行封赏事宜。
宁徽抬眸,乌沉的眸中映着这方大殿,当年他第一次跪在这里时,是四岁,却不是在这里受赏,而是问罪。
这中间的十几载光阴,好像做梦一般。
天家给的赏赐繁多,念的圣旨冗长,宁徽并未注意听,只是听见那少年皇帝忽道:“爱、爱卿!三日后和爱卿家中举办文会,你也去吧?朕想着......你与京中这些大臣,也好亲近亲近。”
宁徽面无表情应下:“是。”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说话。姬容笑着,终于笑了笑,一身轻松挥挥手让宁徽走了。
倒是丞相文卓,盯着宁徽离去时挺直的脊背,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感觉,他总觉得此人不简单,以后少不了要同他打交道。
看来和庸的担心,不无理由。
第3章
玉坊内,文雪音和秋棠等了许久才等到百姓散去,只是看这天色怕是晚了,二人匆匆回了丞相府,刚进门就瞧见一个瘦削颀长的身形立在院子里背对着她们,只看着脑壳便知他是生了大气。
文雪音倒还算从容,只是秋棠面色有些发白,率先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双膝都给磕出了响声,听着就生疼。
“老爷,是婢子思虑不周,请老爷责罚。”
文雪音倒是气定神闲地站了半会儿子,见文卓不说话便知是在等她认错。
可她来去就只剩下一年寿命了,还管什么错不错。
“父亲来是有事?”文雪音轻声开口。
文卓等了半天,没想到认错没等来,反等来一句问,当即脸色沉了沉,回过身去再瞧见长女一张肖似她母亲的脸 ,一肚子的怒火却又发不出。
“去哪儿了?”他沉道。
文雪音缓缓眨了下眼,摊开手心露出装首饰的盒子。
“几日后的文会,女儿总不能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文卓被噎了一下,想到之前孙氏跟他提过雪音要去文会的事,暗恼自己竟忘了给她备好衣裳首饰送来,再开口语气自然平缓柔和很多:“身上的银钱可够用?不够我让账房再支你些,要不再裁几匹布做几件新衣?眼看着也快入夏了,你......”
“不必了。”文雪音凉声打断,“横竖也穿不了一年,还浪费那些个做什么?”
她说完便将脸别开进了屋,文卓愣住,刚想要发火,听见屋里传出的咳嗽声又生生忍住,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秋棠 ,道:“好好照顾小姐。”
“是。”
秋棠一拜,再抬头见老爷已走远了,不由深深一叹,这偌大的丞相府,连个真心疼姑娘的人都没有。
要是能离开这鬼地方,她家姑娘的病兴许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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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波折,吏部尚书府在四月初七设宴会请宾客,晨起时太阳不算明朗,隐约还有微风,秋棠不放心,到底是把那件雪白兔毛领的袍子给文雪音穿上了。
去时是孙知许和她那一双儿女乘一辆马车,文雪音和秋棠自乘一辆,倒是宽敞,只是等马车停到和府门前,孙知许竟是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
文雪音手上没有请帖,和府小厮又对她脸生,将人给拦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跟前面那三个可是一块儿来的,同是丞相府,你要不去打听打听?”秋棠当即不满。
文雪音凉凉地看着小厮,小厮被她这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又看看这二位穿着的确贵气不凡,怕因为自己一时计较得罪了什么大户人家,侧身让了路。
主仆二人终于一前一后地进了门,秋棠目中闪过一丝恶意,于心底又咒骂了一声孙知许那个贱妇。
绕过前面迂回的假山,孙知许竟就在那儿等着。
她忙迎了上来,笑道:“雪音怎么来得这样慢?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文妙儿跟在她身侧,面上带着一股子好笑。
文雪音神情冷淡,轻飘飘地走过孙知许面前,凉声道:“难为你在这儿候着,怎么是觉得不配走在我前头了?”
孙知许也真是厉害人物,听了这话还面色不改,温柔道:“到了席上可要收敛脾性,莫要叫外人知了文家的女儿是何等不知礼数。”
文雪音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径直走着往园子里去了。
文妙儿冷冷盯了文雪音的背影一阵,待她走远了才甜甜地笑起来,道:“娘,咱们不告诉姐姐她那条路比较远么?”
孙知许道:“无妨,你姐姐没来过这尚书府,可要好转呢。”
母女二人笑了一声往另一个方向折去了。
其实走了几步路,文雪音发现前面尽是连绵的花树与假山时,她已然明白自己这是被引错了路。
不过来都来了,以前只是听闻吏部尚书府修得十分迂回秀丽,倒不如借此机会瞧瞧,一个人也清静。
秋棠看出她偷闲的心思也就没有出声,默默在后头跟着。
尚书和府前有廊腰缦回,下有流水潺潺,浅薄的流水漫过一点石块铺成的路,半点也不会弄湿鞋子和衣裙,秋棠扶着文雪音两个人一点点地走,心情倒是放松了大半。
只是这小径连着一条小径,真不知什么时候才绕得出去。
正想着,二人听见一阵柔和的箫声,曲子吹得很是含蓄内敛,似乎是什么清心静气之曲,听着叫人顿觉耳清目明。
文雪音不由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道:“咱们过去瞧瞧。”
路虽然蜿蜒,但是人却很好找,一道回廊上生着藤蔓,密密麻麻地缠在廊柱上,遮蔽了大半的阳光。
廊内坐着一个人,身着白衣,生得温润雅正,听见有人过来箫声便即刻停了。
文雪音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他,她常年病着,本是绝艳撩人的姿色也被这病容压去了七分媚气,又常年不得欢喜,双目含愁叫人望而生怜。
白衣公子的眼神初时还有些躲闪,觑到面前女子的容貌时目中流出一丝惊艳,出口的声音竟有一点结巴:“姑、姑娘怎会在此?”
文雪音道:“我迷路了。你是什么人?”
“我、姑娘唤我宋清辞便是。”男子起身略显慌张地解释。
文雪音点点头,没从记忆里寻出这么个人来,她这辈子认识的人统共也没几个,道:“不知宋公子可否替我指条明路,我头回来文会,不知和府的女眷席设在何处?”
“姑娘是第一次来?”宋清辞挪了挪步子,随手将玉箫往袖子里一塞,道,“若姑娘不嫌弃,我可以带姑娘前往。”
“有劳宋公子。”
不知是哪里来的毛头小生,这样容易脸红。文雪音跟着宋清辞身后时,瞧着他薄红的耳尖想。
若非她寿数不多,或许也会和他一样,瞧见好颜色的公子,也不免要春心荡漾一番。
这么一会儿文雪音已经走出去好远,回去的路不算好走,也不知道这和庸是什么爱好,将自己的私宅府邸修得如迷宫一般。
在前面带路的宋清辞走得很慢,像是在有意迁就她。
一路上十分沉默,宋清辞捏着袖子的手心却满是汗,眼瞧着再有几步路就要到了,宋清辞张了张口,鼓足勇气道:“从前并未见过姑娘,不知姑娘可方便告知名讳?”
“自然。”文雪音远远听见有女子笑闹的声音,知道是到了,女眷席那边宋清辞过不去,便道,“我是文家的。”
文家的?是丞相府的千金。
文雪音路过宋清辞身侧,回眸报之一笑,宋清辞动了动手指,竟是下意识想去牵她,很快又惊得回神,暗斥自己这是什么登徒子行径。
倒是秋棠回头,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宋清辞,说来,她家姑娘早就到了出嫁的年纪,只是因着身子不好,姑娘又不情愿,一直没有议过。加上外界对姑娘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文府在文妙儿之上还有一个大姑娘,来提亲的也没有。
若是能寻得一良人,安安稳稳地嫁出去,姑娘后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也不会再像这样苦。
回到女眷席,早就到了的孙知许和文妙儿与人谈得风生水起,文雪音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几个年轻姑娘见文雪音穿得厚实,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好奇又是多了个谁家这样好颜色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