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十年已过,当初的乞儿已成今日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宁徽,而身为武将之后的赵连臣对宁徽是由衷地佩服。
战场上的功绩,那可都是拿命换来的,丝毫作不得假。
宋清辞抿了口香茶,轻轻摇头,“不好说,天家最忌武将结交,今既已出了宁氏,短时间之内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了,连臣你还是收收心思,听伯母的话安心考取一个功名罢。”
赵连臣欲言又止,先帝崩逝前,乐朝领土尚未收复完全,当时有传闻,说先帝带病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还给当时年幼的太子容立下遗诏,说切不可过度打压武将,否则今日之难便又会卷土重来。
若宁徽再受打压,全天下的武人心都被寒完了,以后再有什么事,谁肯为姬氏卖命?
赵连臣心里转了几回弯,不管结交不结交,他一定要见这位宁将军一面。
镇远军刚回京,宁徽的身份放在京城炙手可热,有如赵连臣这般想法的岂止是寥寥。
府邸刚分下来,还不及怎么装点修缮,大量的玉器珠宝就送了过来,古董花瓶等珍玩更是不在话下。
不过宁徽一个也没收,偌大一个将军府邸还是空旷开阔十分朴素,演武场空旷得能插进一个军队,甚至闭门不见所有人。
副将潘明义暂代将军府管家一职 ,忙前忙后装点了一番,才没有让将军府显得十分寒酸落魄。
“将军今日有什么打算?”潘明义道。
宁徽沉声:“洗马。”
潘明义抿了下唇,“昨儿不是才洗过吗?将军。”
宁徽沉默不语。
上回让凌尘送完了人,身上就沾染了一股难以消磨的幽香,清雅怡人,味道不算浓,可就是格外缠人,怎么也散不去。
短短四五日,宁徽已经洗了三回马,可每次一骑上马背,那股幽香就会缠在他鼻尖,一点用都没有。
今日再去马厩,凌尘看见宁徽走过来四条腿都在发颤,嘶鸣一声转身想跑,却被宁徽稳稳拽住缰绳,挣扎着被拖下河道清洗了。
三五天日子,凌尘这匹汗血宝马莫说毛脱了不少,连皮都薄了一层。
今日洗完了马,宁徽本确定好并无什么异样了,可是待他擦完马鞍重新给凌尘装在背上,鼻尖却又飘来那股淡淡的幽香。
宁徽拧眉,将沉沉的目光落在马鞍上,他伸手往马鞍侧那个隐秘的口袋里一摸,果然摸到一块轻软的料子。
摊开一看是块雪白的手帕,上面绣着素净的梨花,简简单单一块看不出究竟是文府小姐还是丫鬟的。
这手帕怎么会落在他的马上?还是在这种鲜为人所知的口袋里。
距离上回送还文府小姐已有五六日,这手帕还能如此留香,这上面的香料恐怕是类似七里香之物,那个女人是故意的?
宁徽浅忆,想起那日黄昏日暮,文府小姐面蒙素巾,一双乌黑的眸子却格外灵动可人,不知是多差的身子,人人都穿着春衫来去自如,她却要裹着厚厚的毛领袍子。
他自幼离京,不可能与京城的什么贵女有上牵扯,宁徽想起什么,展开素帕仔细一辨,果然在右下角瞧见一行清秀的同色小字,写的乃是:阿娘遗物,万望珍重。
这话好像不是绣给自己瞧的,而是绣给别人瞧的。
宁徽目光深邃,将那抹柔白的丝帕收入掌中。
当夜,相府角门发出笃笃声响,秋棠尚未察觉,本就浅眠的文雪音立即睁开双眼,凝神细细听着什么,待再度听见笃笃两声响,嘴角才露出一抹深意的笑。
“秋棠,去开门。”
秋棠半夜惊醒,险些被吓出一身冷汗,小声道:“给谁、开门?”
文雪音笑:“将军府的人。”
秋棠一怔,虽是还没明白过来,但还是遵从姑娘的话去看了。
角门处并无家丁看守,秋棠悄悄推开一道缝,瞥见门外那个英挺的身影呼吸都滞了一瞬。
“......你怎么来了?”
将军的称呼被秋棠生生忍住,想起那日姑娘并未戳破宁徽的身份。
宁徽没有说话,甚至眼神中夹杂着一丝不耐,伸手露出一物。
秋棠一顿,瞥见他手里的丝帕时连忙夺似的拿了回来,这是姑娘的东西,怎么会在宁徽手上!
可还不及她开口问,人就已经离开了。
秋棠在门口站了许久,蹙眉轻嗅了下帕子上的香气,正是姑娘寻常用的香气。
待秋棠再折回房中,房里已然点了一盏灯,文雪音正端正坐在床上,以一双“还不快速速道来”的眸子望着她。
秋棠露出掌心之物,嫌弃道:“姑娘贴身用的帕子,竟被什么男人摸了去,婢子这就去洗洗。”
正要转身,文雪音悠然开口:“帕子是我给的。”
第7章
随着一声轻飘飘的话音落地,秋棠身子一紧,猛地转过身来。
什么时候的事?她竟不知?这样贴身之物落到别人手中,叫人瞧了去可就说不清楚了。
看出秋棠目中的惑色,文雪音缓缓开口解释:“不怕,便算是宁徽拿着它招摇,旁人找上门来,我也有那天被孙氏母女抛下的说辞,横竖怪不到我身上来。”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他既没有这样,而是悄悄着人送来了,足见他品性不错。”
秋棠小声补充:“方才来送东西的,是......宁将军本人。”
文雪音猫儿似的眸子颤了下,流出一点遗憾,早知道她就自己亲自去拿了。
“是个重情之人。”
秋棠微怔,扯着帕子看了半天,确认那就是一块普通的丝帕之后发问:“怎么看出来重情的?”
文雪音伸出素白修长的手指指给秋棠一处,秋棠对着灯细细看了,才发现那儿绣着一行小字:阿娘遗物,万望珍重。
秋棠咋舌,这也不是夫人遗物啊。
文雪音弯眸道:“娘的东西,我怎会拿去试人,这帕子直接丢了于宁徽省事不少,可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深夜偷偷送来,足见他重情又心细,可以一嫁。”
“这么说,今日之前,姑娘其实并未坚定要嫁给宁将军的心?”
文雪音点点头,“自然,夜长梦多,我若真想早嫁,为何要让净业师兄过了半个月再下山?”
这中间空出来的十几日,就是留给宁徽的试探。
秋棠连连惊叹,她今日算是明白了,那日姑娘为什么见送她们的是战马反倒开怀了,原来后头还跟着这茬呢!
如今一切事物都按照文雪音料想中的发展,一环环落入网中,她心情不错,跟着精神也好了不少,轻舒了口气坠入梦中。
这一觉睡到翌日晌午才醒,睁眼便是个好天气,外面日头不错,文雪音懒懒起身想到院子里转转,开门却听闻一阵浅浅的喧哗声 。
声音很远,但是能听得出很热闹。
“怎么回事?”文雪音睨向在厨房里忙活事的秋棠,秋棠道:“是西院那边孙知许请来了和文妙儿定亲之人,说要见见。”
倒是迅速。
文雪音虽不喜欢文妙儿,但她只对孙知许恨之入骨,现在听着文妙儿要嫁人了,她也没什么恶劣心思,听过也便罢了,回过头细细盘算自己的日子。
再看西院这边,今日真真是热闹。
孙知许身着一袭紫衣雍容华贵,微笑着招呼客人,丞相文卓只在旁坐着,时不时问宋清辞一两句政见上的见解,宋清辞虽战战兢兢,倒也都一一对答如流,不难看出文卓的满意。
宋清辞的母亲前些年因生他的幼弟坏了身子,没几年就去了,父亲宋铎又因屡屡不得高中难顺意,只能龟缩在京城做个小官,将全部的希望都压在宋清辞一人身上。
这次不知怎么攀到了丞相府的高枝,宋铎对文卓十分谄媚,生怕一个马虎这门亲事就黄了。
宋清辞皱了皱眉,心中虽觉父亲此行有失风骨,到底是没说什么,反去望屏风后面的文妙儿。
她此刻说不定正在看着他,宋清辞想到上回相遇的场面便忍不住勾唇,别人都道他是攀高枝,他不在意,他只想娶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为妻。
日头沉了沉,两家婚事商量得巨细无遗,宋家便先行离府了。
出府前,宋清辞忽然嗅见一股梨花香,他驻足望向一片雪色的院中,瞧见那边梨花簇簇,阳光正好。
“那里是......”
前来相送是管家面色不改,“那是我家小姐赏玩的私园。”
宋清辞“啊”了一声,有些惊讶,相府竟还给她修了一座这样漂亮的园子,若是嫁给他,宋家却没有闲地给她修个园子。
宋清辞觉得真是委屈了文妙儿,暗自发誓自己今后要对她很好,这辈子就娶她一个人。
闹着闹着,声音渐渐静了,文雪音躺在梨树下小憩,心知是那些人走了。
她睁开眼睛,一双美目露出一丝深意的笑,道:“秋棠,去请大夫来,就说我病了。”
秋棠微怔,病了?
“姑娘觉得哪里不适?”秋棠紧张地过来探探文雪音的额头。
文雪音懒懒摇了摇头,“你去请便是。”
秋棠只好听话去了,去京中请了经常给她姑娘看病的大夫,只想着姑娘今日气色尚可,大约是又觉得头疼了。
可当她领着大夫进门一看,文雪音躺在床上面无人色,若不是还有气出,活像是死了一般。
秋棠心头一震,忙请大夫搭脉诊治。
大夫搭脉之后亦是面色大变,忙着为文雪音施针,然后道:“快请老爷和夫人过来!”
秋棠不明所以,她出门前姑娘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成了这样?
她着院子里两个洒扫杂役前去请人,心急如焚地守在姑娘身边,看大夫施了几次针,可姑娘的脸色未见有半分好转。
老大夫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今日若是没治好这文家千金,日后怕是没有他好过的日子。
须臾之后,文卓急匆匆赶了过来,身旁还跟着神色一脸不耐的孙知许。
“小姐怎么样?”文卓脱口问出,瞧见卧榻上文雪音的脸色却是呼吸一滞。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脸色差成这般,这些年虽一直病着,可没有哪一次是这样面如死灰,像是......
孙知许也暗自吃了一惊,心中窃喜,这丫头莫不是这就要死了?
这会儿也顾不上细问,两人在旁站着等大夫诊治,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只见大夫的神色愈发艰难起来。
文卓心焦不已,忍不住道:“大夫,雪音究竟如何?”
大夫一时不敢应声,只悄声道:“先帮我将小姐扶起来。”
秋棠正要动作,文卓率先一步越过她,道:“我来。”
他心思沉重,缓缓揽着文雪音的身子枕在自己膝上,正要往后靠坐,手却摸到一个怪异的东西。
文卓不禁往后看了一眼,发现方才那一下他正按在文雪音的小枕上。
她自幼身子弱,睡不得硬枕,一直是睡的软枕,可这软枕里面却像是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文卓捉住小枕细细摸了摸那物的轮廓,然后铁青着脸一把将枕头扯开,秋棠一惊,跟着就看见里面掉出一个颜色诡异的娃娃。
“这是什么脏东西!”文卓登时大怒,有意无意地,他率先一眼瞪向孙知许。
孙知许也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就跪了下来,“老爷,不是我做的!”
秋棠咋舌,看着地上那个颜色漆黑笑容诡异的巫蛊娃娃,被一根木签穿颅而过,上面还绣着她家姑娘的生辰八字。
“怪不得......”她颤声,“怪不得今年起,姑娘总是喊头疼,疼起来就没个完,怪不得!”
“你这个毒妇!”
孙知许还没反应过来,一巴掌就甩在她脸上,直打掉了她一个耳坠子,耳尖渗出血来。
孙知许惨白着脸,不敢看盛怒的文卓,膝行了几步软声道:“夫君,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文卓却是信也不信,厉声对底下人道,“马上把这脏物拿出去烧了!”
“烧不得啊老爷!”秋棠连忙出声阻拦,“这上面还写着姑娘的生辰八字,万一烧坏了怎么办?”
她泪眼涟涟,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明白了文雪音的用意。
“婢子觉得,还是请高僧来作法,将这东西交给高僧处置!”
文卓皱眉,正要再说什么,秋棠立时呜呜着哭了出来,“老爷,这可是姑娘的一条命啊。”
文卓喉间哽了哽,望了眼面色不堪的文雪音,咬牙沉声道:“快去香山寺请高僧来。”
交代之后,文卓青着脸出了屋,孙知许也被丫鬟扶了出去,待屋里的人走尽,只剩下秋棠一人时,床上上一瞬还气若游丝的文雪音掀开一双冰凉的目,轻声道:“他知道。”
秋棠身形微颤,目光也于哀伤中渐渐落定。
夫人的死,并非意外。
当年文雪音亲眼看见阿娘被孙知许害死,那时她还年幼,将所有为母亲复仇的愿望都寄于父亲,换来的是她被送去香山寺长住,换来的是孙氏被扶正。
后来文雪音回到文府,看见她的父亲将亡母牌位和旧物细心收好,也偶尔会在同她提起母亲时红了眼眶,所以文雪音想原谅他一次。
这些年她一直在试着原谅父亲。
但是今日,父亲毫不犹豫打孙知许的那一巴掌让文雪音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这些年她身子不好,一日日沦落到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都是因为孙知许。
原来这一点,父亲一直是知道的。
他在她这个孤女和他的儿女夫人之间选择了后者。
文雪音惨然一笑:“秋棠,我这辈子活得真是可笑,总是寄希望于让别人给我些什么。”
“姑娘......”秋棠心里一揪,生怕今日这事又拖累了姑娘的身子。
她们姑娘的身子可是半分都经不起折腾了。
“从今以后,我想要的东西,我要自己抢,自己拿。”文雪音深吸了一口气,已然强行压下眼中的泪光,转眼神色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