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婆子的眼下之意,便是说,即便程四郎不算个才俊,但配苏念安也是绰绰有余,这无疑是不把自家小娘子放在眼里。
到底不是苏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儿,随便找个人嫁了便是。
苏老太太一手抚摸着额头的镶翠玉扶额,笑了笑,“五小娘子一出生就克死了她母亲,如今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早日嫁出去也好。”
管他什么程四郎,还是陆六郎,能把这个灾星嫁出去就行。
菜婆子又迎合一笑,“老奴这就命人去芙蓉苑请五娘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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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苏念安畏畏缩缩,倒不是她当真性子温吞,而是无人庇佑,她只能示弱自保。
苏老太太安了什么心思,她哪里会不清楚。
苏家统共有五位女郎,眼下婚事都未定。放眼望去,京城尚未婚配的公子哥也就那么数十个,周正的名门世家子弟更是少数。
宫里那几位天潢贵胄也正当适婚的年纪,可苏家女郎不可能人人都有机会嫁入皇家。
先把长房嫡女随便找个人嫁了,其他的女郎选择更大。
若是换做从前,苏念安定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再老老实实去苏老太太跟前尽孝,她素来低眉敛目,遮掩一切锋芒,只求自保。
可今日,苏念安饮下参汤之后,又小憩了片刻,觉得自己身子恢复差不多了,这才下榻洗漱,还让拂柳给她篦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开始期待明日与傅时厉的重逢。
上辈子,她全然不知,傅时厉为何会看上她。
是一见钟情么?
苏念安可不敢保证。
铜镜中少女,容色清媚,明眸皓齿,应该……算个美人吧。苏念安在太师府被打压太久了,她自己亦是分辨不清。
她特意换了一身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面配了一条素雪绢云形千水裙,择了团凤坠珠钗修饰发髻。
十六岁的小娘子,随随便便的一颦一蹙,皆是别有一番风情。
拂柳鲜少见自家小娘子这般打扮,不由得看痴了,“府上都说二娘子容色最佳,可婢子现在看来,姑娘你半点不逊色,比二娘子还要好看呢。”
当真么?
苏念安并非对美貌有执念,她只是担心明日突然去见傅时厉,他会不待见自己。
毕竟,这一世,她与他还从未谋面。
她的将军啊,这辈子,她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要让他好生在这世上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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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台上的青鹤瓷九转顶炉,正腾起袅袅青烟。
苏念安很不喜欢这一股浓郁的礼佛檀香。
傅时厉上辈子也用香,他告诉她,世人越是信奉神佛,就会越发痴于礼佛用香。大抵是罪孽深重,想要消罪。
苏念安走到苏老太太面前,目光直直看着她。
苏老太太愣了愣,被盯得头皮发麻,这个五娘子今日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怎么落水病了一场,像是更有精气神儿似的?
一看见这双眼睛,她就不免想到苏家大郎那已故的夫人。
这对母女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老太太心猛然一跳,沉声道:“五丫头,你既没甚大碍,何故到了现在才过来?让我好等!”
苏念安精致的小脸,面色沉沉了几个呼吸世间,却忽然咧嘴一笑,“祖母晌午习惯了午睡,我担心会叨扰了祖母,故此,这才特意晚来了一些。看来祖母已经午睡结束了,我可真会算时辰。”
苏老太太吓了一跳。
这个笑意实在是始料未及。
要知道,苏念安一惯懦弱卑微,没有一丝丝长房嫡女的气度,她此刻却是颔首,腰杆挺直,如此一看,倒是身段曼妙玲珑,天鹅颈白皙雪嫩,腰身纤柔。
苏老太太沉着脸,瘪了瘪嘴,有些不耐烦,道:“五丫头啊,你与程家四郎落水一事,已不少人亲眼看见,祖母打算帮你说一门亲事,你看着程家四郎如何?”
苏念安噗嗤一笑,眸光晶亮,灵气逼人。
苏老太太又突然愣住,这个五娘子怕不是中邪了吧?
苏老太太,“五丫头,你笑甚呐?”
苏念安稍稍收敛情绪,反问,“祖母,我可是太师府长房嫡女,哪能上杆子许配人家呢。再者,那程家四郎不学无术,容貌寻常,哪能配得上我,我可是祖母的掌上明珠。”
苏老太太噎住了。
她几时把五娘子当做掌上明珠了?
还真是口气不小,竟直言程四郎配不上她。
不过,苏老太太却是无言反驳。
继祖母终究不是亲生的,可面上也不能做得太难看。这些年也只是私底下苛待了长房的一对兄妹。
苏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与那程家四郎一同落水,可是不少人亲眼目睹,你不嫁他,是清誉不想要了?”
苏念安却道:“祖母,我虽落水,但与程四郎并不在一个地方掉入水中,再者,我是婆子救上来的,与程家四郎没有任何接触,这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总之,我不嫁程家四郎。”
“祖母宅心仁厚,总不能逼着我嫁人吧?我在家中女郎序齿老五,就算是要嫁人,暂时也轮不到我。”
苏老太太被堵得哑口无言。
这个五娘子几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
还是说,这些年她都是在藏拙?
苏老太太只觉得自己被蒙骗了数年,她心中起疑,“你……”
苏念安垂眸思量,她觉得这一世,自己无论如何得直接主动一些,她务必要再嫁傅时厉,如此才能护着自己,也护着他。
故此,苏念安又给了苏老太太一个天大的刺激,她笑着说,“祖母,明日傅世子就要回京,我仰慕他已久,孙女倒是觉得,傅世子与孙女的气度,甚是相配。”
什么叫气度般配?
一个是弱女子,另一个是杀戮无数的战神,哪里般配了?!
时下民风开化,尤其是高门世家中人,女子公开倾慕男子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苏老太太觉得自己有些精力不支了,她抬手扶住了额头,另一只手指向苏念安,不想这个平日里卑微可怜的五娘子,还是个有野心的主儿呢!
竟然盯上了即将回京的傅时厉。
那可是宸王府世子,圣上亲封的战神,二十有五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常胜大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就是太师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
傅时厉七岁去边陲,按理说,苏念安与他素未谋面。
这五娘子当真是落水中邪,竟生了这般野心!
苏老太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俊朗枭雄自然也有倾慕者无数。
自打傅时厉回京的消息传言开来,京城不少小娘子提前数日开始做香包,只盼着傅世子回京游街那日,她们好投掷香包。
苏老太太只当苏念安是一时昏了头脑,贪念她不该奢求的东西。
苏老太太摆摆手,对这张脸清媚的小脸,眼不见为净,“五丫头,你且下去吧,对了,既然身子好了,就继续给我抄写经书。”
苏念安以前为求自保,练了一手好字,时常给苏老太太誊抄佛经,整晚熬夜也是常态。
可她如今不想巴结了。
苏念安神色认真说,“祖母,您有所不知,二姐姐和三姐姐的字,较之我的字,更是奇俊秀丽,不如让几位姐姐誊抄。孙女有些头疼,就先退下了。”
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堂屋,背影灵活。苏老太太好片刻没晃过神来,一手指着外面,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这个五丫头,真真是……怪了!”
第三章
苏老太太的偏头疼又犯了。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苏念安,让她心头不安,又莫名其妙想起了死去十六年的长房儿媳。
京都洛阳,今年少雨,仲夏更是闷热。
然而,此刻,廊下有风拂入,正当日头炎热之时,苏老太太后脊背却徒增一阵寒意,她把手伸出,递到了菜婆子,需要搀扶才能站起来,“去、去烧一柱香,去去晦气。”
*
苏念安回到芙蓉苑,用了一碗小米粥又小憩片刻。
从昏迷醒来之后,她一直没有用苏府郎中给她研制的护心丸,但并没有出现心绞痛,有些挤压已久的揣测,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但,羽翼未丰之前,苏念安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她试了试妆奁里的胭脂水粉,对镜孤芳自赏好片刻。
倒不是她痴恋自己的容貌,而是对明日的重逢心慌不已。
将军,他会一眼看中她么?
拂柳见自家小娘子一会发呆,一会又冲着铜镜笑,她闷闷道:“姑娘,婢子听闻湖中有水鬼亡魂,不少人落水苏醒后,都会性情大变呢。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苏念安对着铜镜狡黠一笑,“没错,我是变了。”
这话一语双关,苏念安自己并未当回事。
而就在这时,守在门外偷听的总角小丫头,立刻神色一变,这就火急火燎跑了出去,往苏老太太所居的养心苑而去。
苏老太太正上香,闻言后,身子往一侧倾斜,亏得被菜婆子一把抱住,“老祖宗呐,这鬼神之说不可当真,许是那五娘子随口一说呢。”
苏老太太唇色发白,脑子里时不时浮现出大夫人青州魏氏临死之前的眼神。
苏老太太闭眼皱眉,喘了几个呼吸,道:“扶、扶我去躺一会。”
外面蝉鸣啼鸣不绝,苏老太太总觉得凉飕飕的。
*
芙蓉苑没一会儿就热闹了起来。
三房的三位小娘子都来探望苏念安。
太师府三房是老太师的妾室所出,苏三郎容貌不凡,擅吟诗作画,是个风流一时的京都公子。
他人俊胆大,当初以花言巧语为诱饵,直接携美私奔。
最终,成功以庶出身份娶了周家嫡女为妻,婚后夫妻琴瑟和鸣、红袖添香,生育了三位小娘子。
因着三房不争,且又是庶出,还无男嗣出生,故此,三房的小日子最是轻松自在。
大娘子苏如月年芳十七,三娘子苏如薇与四娘子苏如沁是双生胎,仅比苏念安大了几个月,也是不久之前及笄。
三位娘子平日里对苏念安还算爱护,听闻她苏醒,便过来探望。
苏如月是家中长姐,生怕苏念安想不开,劝道:“五妹妹,你这次落水实在蹊跷,好在落水过程,并未与程家四郎有任何接触,更无肌肤之亲,外面的流言蜚语,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太师府的小娘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娶的。”
苏如薇与苏如沁也附和,“程四郎就是个大憨憨,哪里配得上五妹妹这等容色。”
“五妹妹也就是身子孱弱了些,不然,皇家人都能嫁得。”
苏念安看着三位姐姐,眼眶忽然红了。
上辈子,继祖母处处苛待,不允许她与三位姐姐走近,离间她们姐妹的关系,而今,在她看来,即便三叔是庶出,可三位姐姐就是她的亲姐。
“五妹妹怎的哭了?可是还没恢复?来人!把郎中叫来!”苏如月关心则乱,对身边婢女低斥。
苏念安拉着她的手,“长姐,我无事的,就就是想你们了。”
九年没见了啊。
当初她出阁,三位姐姐给她缝制嫁衣,可后来她被宸王府困禁,再没有机会见三位姐姐。
苏如月笑了,“五妹妹,姐姐们平日里都在家中,你若是想念,姐姐们索性搬你这里小住几日。”
芙蓉苑是大夫人魏氏生前所居的院子。
魏氏死在难产那日,父亲一直仇恨苏念安,认为是她克死了妻子,十六年再未踏足这座院子半步。但这座庭院的确修葺的极好,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还引了清泉进来,小桥流水,别有情调。
继祖母一直待她苛刻,但奇怪的是,从未想过夺走她的院子。
苏念安时常在想,是不是继祖母做过什么亏心事,以至于这座芙蓉苑根本勾不起继祖母的兴趣。
姐妹四人当晚就挤在了一张榻上,好不热闹。
次日,外面陆陆续续有喧哗声,而四姐妹也早就洗漱穿戴好,只等着用完早膳就出门。
原因无他,今日战神游街,那位七岁就离开京都的傅时厉,在京都传言甚广,人人都想目睹其尊容。
苏如月,“我听闻,那宸世子高有九尺,可徒手杀熊,是个粗鄙之人。”
苏如沁,“可也有人说,宸世子生了一副罕见的好容貌呢,外邦有公主看上他,愿以半壁江山做聘,都被他拒绝了。”
苏如薇,“我怎么听说,战神殿下是个天生带煞之人呢。”
苏如月插话,“七煞传闻不可信,咱们五妹妹也是传言出生带煞,可五妹妹明明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娘子呀。”
姐妹几人絮絮叨叨,苏念安却紧张到手心冒汗,问道:“三位姐姐,我今日这发饰如何?”
她伸手摸摸发髻,又理理衣裙,期待又茫然。
许是上辈子等了太久,她对这一天已是望眼欲穿。
苏如月噗嗤一笑,“五妹妹今天穿扮的国色生香,只怕是那宸世子瞧见了,也会走不动路。”
苏念安当真了,“那就好。”仿佛如释重负。
她此言一出,三姐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五妹妹呀,此前怎就没察觉,你这般有趣好玩呢。”
苏念安,“……”她是真心实意啊,马上就能见到她的将军了,她当然盼着他能对自己一眼万年。难道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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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四人乘坐马车来到都城城门附近。
此时,城门已打开。
主街两侧人头攒动,不少小娘子和妇人们都已备好香包、香花、瓜果,纷纷望向城门外,翘首以盼。
熙熙攘攘声中,有人大喊,“战神来了!战神来了!”
苏念安一手捂着胸口,心慌到不能自抑。
她个头娇小,挤在人群中,仰着脖子往城外望去。
他来了么?
她有太多话想要对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