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过了须臾,又仿佛过了半世,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时,苏念安不受控制喊了一声,“夫君!”
好在四周喧哗,旁人并未听见。
隔着数丈之远,她看见傅时厉骑在一匹鬃毛油量的黑色骏马背上,他着玄青色暗纹的薄罗长袍,背脊挺直,腰身精瘦修韧,目视前方,仿佛完全不被周遭喧闹所影响。
他宛若从九天之上而来,误入这凡世人间。
一时间,长街两侧近乎沸腾。
百姓们终于看清了战神殿下的真容,这张脸若说是天神用刀斧雕刻而成也不足为过,面容轮廓清晰,五官立挺,剑眉之下是一双幽若银河的眸,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也有成熟男子的稳重内敛,他所到之处,小娘子们纷纷砸起了香包。
傅时厉目视前方,眼中无人。
苏念安急了。
她要如何让将军看见她?
她可不想等到被迫与程家四郎定亲,又被退婚。
苏念安被挤到一处菜摊子旁,为了支撑住自己,她的手扶住了菜摊,摸到一只大萝卜。
眼看着傅时厉即将骑马走过,苏念安实在太想他了,此刻的傅时厉,与当年出征之前一模一样,她抓起大萝卜,铆足臂力,朝着傅时厉砸了过去。
这一砸,顿时现场安静了。
随即,无数双视线朝着苏念安望了过去。
而傅时厉方才稳稳的接住了大萝卜,他侧过脸,也看向苏念安,眉心微拧,眸无他色。
两人对视的瞬间,苏念安红了眼眶,一时间忘了如何反应,只是双手捂着唇,一双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傅时厉微愣,手中萝卜随意朝后一扔,被随从琢玉接住。
琢玉看了看长街一侧捂唇的俊俏小娘子,又看了看手中的萝卜,再看向骑马继续往前走的傅时厉,他感叹一句,“京都小娘子当真热情。”
苏念安深喘了一口气,目送着傅时厉走远,她呆了呆。
夫君……不记得她了。
苏念安站着没动,一直看着傅时厉的背影和后脑勺,直到再也瞧不见为止。
*
傅时厉入宫复命,走出皇宫大门时,琢玉与裴石迎上前。
琢玉手里还握着那只大萝卜。
裴石微垂首,恭敬道:“将军,查清楚了,今日用萝卜砸您之人,是太师府的五娘子。”
傅时厉此番回京,对待一切大小事宜皆甚是谨慎。
看似一切平静,实则危机四伏。
朝着他砸鲜花香包,倒是可以理解。今日若非他动作快,这萝卜会正中他后脑勺三寸之处,与谋杀无异。
故此,这才命人暗中彻查。
太师府的五娘子……
傅时厉未置一言,往前走了几步,跨上马背,调转马头,准备回府。
琢玉也跳上马背,追到傅时厉身侧,“将军,苏太师不止一次在皇上跟前弹劾你,苏家小娘子们也对您敌意甚重啊。可太师府就指派了一个小娘子对付您,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还是个娇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裴石翻了白眼,踢了马腹继续跟上傅时厉,笑着说:“太师府倒是不至于派一个小娘子迫害咱们将军,这大抵就是个误会,指不定那小娘子爱慕将军呢。或是个美人计也说不定,哈哈哈。”
裴石纯粹是玩笑话。
可这时,傅时厉一个眼神扫了过来,裴石立刻不敢说话了。
第四章
战神游街,无数人观摩。
苏念安当街“砸”傅时厉的事,自然是被太师府的众人知道了。
时人对女子的束缚不像后世那般严谨,但高门大户的女子,亦不可如此有失体统,仿佛家中无长辈管教,只会叫人平白说道。
四位小娘子回太师府之前,苏如月逮着苏念安上下打量,既诧异,又不免担忧。
“五妹妹,我可真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胆色,你怎敢用萝卜砸宸世子呢?幸好宸世子不与你这个小娘子一般计较,不然真要是较真起来,祖父也护不了你。咱们这次回去,你免不了被祖母责罚,你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三房虽是庶出,但三夫人周氏乃言情书网的女子,对三位娘子的教导甚是重视,除却诗书理经之外,也教授诸多处事之道。
苏如月在女子当中序齿老大,疼惜最年少的妹妹,是她本能使然。
苏念安愣了愣,她可不是故意砸将军的呀。
她只是想引起傅时厉的注意。
他的确是注意到她了,但并未在意,只一眼就再不多看。
而今,苏念安再不会奢望继祖母会厚待她,饶是她如何卑微祈怜,在继祖母眼里,她也只是一个碍眼的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苏如薇与苏如沁也担心她。
“是啊,五妹妹,祖母素来严格,你今日真不该砸了宸将军,这会子保不成多少小娘子嫉恨你呢。”
“五妹妹呀,祖父不喜宸世子,可你今日那一出又是为何?你伤了洛阳城不少小娘子的梦中情郎,你这是拉仇恨。”
苏念安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有一桩事,她必须要澄清一下,神色认真道:“我并非厌恶宸世子,我已对祖母说过,我是倾慕于他,今日砸他委实无奈之举,谁让他瞧不见我呢。”
三房的三位小娘子皆呆了,“……”
这叫什么说法?
因为倾慕,所以伤害?
不对!
倾慕谁不好,偏偏是战神傅时厉?
苏如月抬手探了探苏念安的额头,“没病呀。”
她见不得五妹妹踏上歧途,由衷劝说,“那宸世子虽好,可到底是七煞之命,只可心中倾慕,万不可陷进去。他此前可是克死过三位女子,五妹妹你是体弱之人,更是要离他远些,眼下还是想着如何应对祖母吧。”
长房、三房、四房皆不是苏老太太亲生。
苏老太太嫁入苏家做续弦之后,只生育了二郎,以及如今正得圣宠的静妃。
故此,苏如月、苏如沁以及苏如薇三姐妹,很能理解苏念安的处境。
都是不被祖母真心呵护的孩子,能感同身受。
苏念安却丝毫不焦灼,她托着腮,脑子里全是傅时厉萧挺的背影与好看的后脑勺。
夫君,还是最初的模样。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凯旋归来。
上一世,她没等到他,今日得见,也算是圆了前世未了心愿。
“五妹妹呀,你怎的……还傻笑呢?”
苏念安唇角笑意一直没有消散,“三位好姐姐,傅世子并非是传闻中那样,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我只有接近了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三位小娘子面面相觑。
五妹妹这不是犯花痴了么……
不过,话说回来,那傅时厉当真俊美,是让人只一眼就难以忘却的俊美,且又叫人只敢远观。
*
四姐妹回到太师府,菜婆子已在垂花门守株待兔,果真把四人都叫到了养心居。
苏老太太坐在上首的圈椅上,听闻了不久之前的萝卜砸人事件,她将所有不满都迁怒到苏念安头上。
而今日,苏太师也回府了,他坐在另一侧的圈椅上,正单手捧盏品茗。
“五丫头!你今日出息了,还敢出手打人了!跪下!”苏老太太低喝一声。
苏念安心中腹诽。
怎么到了继祖母这里,事情演变成她打人了?
她哪里舍得打夫君。
苏念安下跪之时,三房的三位小娘子也立刻跪下,苏如月身为长姐,恨不能代苏念安受过,“祖父,祖母,都怨我今日非要拉五妹妹去看游街,五妹妹落水初愈,一时糊涂犯了错,恳请祖母莫怪!”
苏如沁和苏如薇,也求情,“祖母要罚,就连带着我们一块罚吧。”
苏老太太气到胸口疼。
三房是庶出,可周氏乃高门贵女,周家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她不能将三房子嗣如何。
苏太师在场,苏老太太只能挥挥手,“罢了!都起了吧,不过,五丫头不可不罚,回去之后抄写经书!”
又抄经书,她才不要抄。
苏念安站起身之际,趁着机会道了一句,“祖父,祖母,孙女今日此举,皆是为了咱们苏家,不算犯错。”
苏老太太气笑了,冷笑两声,“呵呵……你还有理了?你倒是说说看,你今日此举,是怎么为了苏家好?”
苏念安无视苏老太太,看向苏太师。
她一直看不懂祖父,上辈子更是不知祖父究竟站在哪一边。不过,有一点,她能笃定,祖父是她的嫡亲祖父,只要自己有利用价值,祖父定然不会把她许给程家四郎。
只是祖父忙于朝政,鲜少会管后宅之事。
苏念安一副认真之态,“祖父,您不是不喜傅时厉么?倘若,我把他变成了苏家孙女婿,届时,他还喊您一声祖父呢。我今日博取他的注意,有何不可?无非只是错拿了大萝卜罢了。”
她此言一出,满屋子人都怔了。
下一刻,苏太师一口茶喷了出来,亏得他浸/淫/官场多年,竟也是没忍住,被这稀奇想法惊了一下。
“哈哈哈,五丫头,你这主意倒是别出心裁啊!是有心了。”苏太师一想到那个孤傲冷漠的傅时厉喊他一声祖父,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苏老太太不乐意了,哪有小娘子如此出口狂妄的?
这时,苏老太太正要开口斥责,太师一个眼神扫了过来,苏老太太当场闭了嘴。
这一幕恰被苏念安看在眼里。
果然,祖父对她的提议感兴趣了。
不过,太师虽不阻止,但也没有言明赞成,只是让今日这场闹剧提前结束。
对于祖父深不可测的心思,苏念安只能一步步揣度。
四位小娘子从养心居离开后,苏如月再度打量了苏念安,“五妹妹,你行啊你,祖父素来不干涉后宅,可方才明显护着你,祖母都不敢出言惩戒了。你……当真倾慕宸世子?”
苏念安点头如捣蒜。
她不打算遮遮掩掩,她必要嫁傅时厉。
免得叫旁的小娘子有可乘之机,她可不得提前宣示主权吗!
三位小娘子纷纷投来“勇气可嘉”的眼神。
*
苏念安回到蔷薇苑,便坐在美人靠上想傅时厉。
将军他今日只看了她一眼,而且眼神委实清冷,他不记得她了。
也是啊,他与她算起来,已有九年,外加一辈子未见面了。
苏念安胸口堵闷,心脏隐隐抽痛。
又发病了。
拂柳立刻上前伺候,“姑娘!姑娘呀,你可好些了?婢子这就去拿药。”
苏念安制止了她,“等一下。”
她忽然想到,自己落水昏迷之后,就不曾用过护心丸,今日也没服用,但并没有上辈子那么煎熬。
“不必了,大抵没用的。”
若是有用,她岂会一直体弱?更是不能从小就被人传谣,说是活不过十八岁,而今她十六了,也就只剩下两年光景,但苏念安再也不信命了。
苏念年想到一人,吩咐道:“取纸笔来,我要给青州安家写信,让表哥来京都一趟。”
青州安家是外租家。
苏念安一直怀疑母亲的死有蹊跷。
时隔十六了,太多证据没法搜集,她需要一个助力。
表哥,别来无恙,绵绵又回来了。
绵绵,是苏念安的小名,外祖母起的。
*
翌日,宸王府办洗尘宴。
太师府收到了请帖。
原本,以太师府与宸王府的关系,苏家未必会派人过来参加宴席,可今日不知为何,不仅是苏老太太亲自出面,还顺便带上了几位小娘子,苏念安也在其列。
众人上马车启程之时,苏念安明显察觉到继祖母不悦的眼神。
苏念安已毫不在意继祖母高兴与否,从今往后,她只会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宸王府的洗尘宴十分隆重,京都大部分权贵都来捧场,府上宾客盈门。
苏念安上辈子在宸王府住了十年,虽是被囚了九载,但嫁进宸王府的第一年,因着傅时厉的庇佑,她过得甚是畅快,对宸王府构造十分熟悉。
这十六年来,她在贵圈一直不怎么起眼,继祖母不喜欢她露出任何锋芒。
苏念安找了机会溜走时,无人察觉。
她得去见夫君。
提着裙摆,一路快速走着莲步,迫不及待似的。
到了夫君的清雅居,见有小厮守着月门,她也没硬闯,只站在月门处,翘首以盼。
守门小厮面面相觑。
自家世子爷才回京都,虽是爱慕者无数,可也没见谁如此大胆直接,竟跑到世子别苑外来了。
苏念安安安静静的等着,唇角微弯。
夫君说过,他定会凯旋归来,带她尝遍京都美食,教她骑射,带她习武,还给她打造了一把长剑。
可惜了,上辈子,她终是没等来长剑出鞘的一天。
这时,傅时厉正款步往外走。
他目光所及之处,自是瞧见了一个小娘子,不过,他只是眉心轻蹙,仿佛丝毫不当回事。
身侧的琢玉惊讶了,“将军,昨日那砸你的小娘子来了。”
傅时厉不言不语。
裴石问,“你怎知道是昨日砸将军的那个小娘子?”
琢玉如实说,“长得像个仙女儿似的,谁又会记不住,难道你没记住?”
裴石笑了笑,“倒是记忆深刻。”
傅时厉身后两名心腹你一言我一语,他步子微顿,给了两人眼神警告。
琢玉和裴石当即不说话了。
此刻,苏念安正直勾勾的看着院中长身玉立的高大男子,她对着男子眨眨眼,又随即咧嘴一笑。
笑意灿漫,像极了四月仲春花开。
像是面对故人,如此熟稔亲切。
一张小脸,明媚稚嫩,叫人见而不忘。
傅时厉的眉心拧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