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时厉终于开口,“谁让你去查这些的?”
琢玉僵了一下。
是啊,谁让他去查的?
他看向裴石。
裴石默不作声,只望着天,打死不承认。
琢玉感觉不妙,“将军,这……我……”
傅时厉淡淡启齿,“自觉去领军棍。”
琢玉,“……”他做这些一切都是为了谁呀?还不都是为了自家将军!将军大龄未婚,被别有心机的小娘子骗了可如何是好?他当然要查清楚。
琢玉略有委屈,“那,将军,末将该领多少棍合适?”
傅时厉,“二十。”
这才刚刚被打十下,再来二十棍,后/臀/吃不消啊。
琢玉,“可是将军,末将……”
傅时厉垂眸继续饮茶,“三十。”
琢玉立刻挺直腰杆,“是!末将这就去!”怕了怕了,是他多此一举了还不行么?
裴石暗暗心惊,幸好自己方才没有多管闲事。
庭院中安静了片刻,这是傅时厉回京都的第二日,他该办的事都办了,已经入宫面圣,也已参加了洗尘宴,明日是该去看看她了……
傅时厉吩咐,“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去法华寺。”
裴石立刻明了,神色也肃重了起来,“是,将军。”
法华寺里供奉着前宸王妃的长明灯,赵家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什么都不剩下,更被提尸骸骨灰了。
赵家满门被诛,是谋逆大罪,前宸王妃就连衣冠冢都没有。
裴石暗暗感叹,将军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第七章
老太妃喜热闹,虽是年纪大了,但仍可看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胚子。
今日,她着一件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头上插了一只鎏金花托包镶橄榄形阳绿翡翠长簪,由几个年轻美貌的婢子簇拥着,来到宴席处转了转。
她见过苏念安,印象之所以还算深刻,是此前觉得,苏家好端端的一个长房嫡女养成了那般畏畏缩缩的模样,委实可惜。
可又听闻苏念安昨日当街砸了她的大孙子,老太妃颇为好奇。
她一眼认出了苏念安,觉得与此前不太一样,较之以往,更有精神气儿,小模样倒是标志,胆子也够大。
老太妃站在廊下,悠悠一叹,意味不明,“紫言,你方才说,苏五娘子今日登门之后,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已找过厉儿两回?”
婢女紫言垂首,答话,“回太妃,正是。”
紫言会武功,是老太妃的心腹,傅时厉时隔十八年回京,老太妃自然命人暗中保护他。
故此,这才让紫言瞧见了苏念安两次试图接近傅时厉。
紫言稍作犹豫,又说,“太妃,那小娘子起初扒了世子腰带,而后又假装昏厥,险些倒入世子怀中,手段了得。太妃不可小看她。”
老太妃眸中掠过一丝诧异。
厉儿孤苦,身边不能一直没个贴己的人。与其给他找一个世家高门之女,还不如物色一个玲珑心的小娘子。
老太妃好奇极了,“小娘子很是直接嘛,那厉儿呢?接受了么?”
紫言噎住,“世子并没有。”
老太妃郁闷了,“为何会如此?按理说,苏五娘子是好容色呀,厉儿难道不喜欢么?”
紫言无话可说了,或许世子爷洁身自好吧。
老太妃笑笑,“赏。”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喜鹊登梅簪,让婆子送去给苏念安。
紫言愣了,“太妃,这是为何?”
老太妃但笑不语,亲眼看着苏念安接过婆子手中簪子,又当场戴在了头上,且还朝着她福了福身子,她老人家意味深长,“苏太师的那个续弦可不是一个善茬。苏小娘子有父亲、兄长,可实则不亚于是孤女,她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可见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娘子。”
一言至此,老太妃话锋一转,“关键是啊,她生得好看,瞧着小模样,单是放在跟前看着,也是养眼的。”
紫言张了张嘴,再度无话可说。
老太妃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对相貌十分看重,就喜欢长相周正之人。
不过……
她怎觉得,太妃十分想看到小娘子们扑向世子殿下呢?
*
这厢,苏家女眷这一席上,连带着苏老太太在内,都看向了苏念安。
不明白,为何老太妃只赏赐了苏念安。
莫不是,昨日的萝卜砸出效果了?
苏老太太面色不悦,扫了一眼苏家的众位小娘子们,不过,在她眼里,傅时厉并非是什么良人,此人是罪臣的外孙,又无生母庇佑,饶是军功无数又如何。
功勋多半是无法长久的。
苏老太太的目标是宫里的那几位天潢贵胄,只要苏念安不碍着她嫡亲的孙女嫁入皇家,她才懒得多管。
苏念安摸着头上的簪子,目送着老太妃走远。
不免又想到老太妃后来突然暴毙,她很难不怀疑什么,随即又红了眼眶。
这一世,无论是傅时厉,亦或是太妃,都要好好的。
洗尘宴结束,日头太热,苏老太太早就拉下了一张脸,她不明白,为何太师今日非要让她带着小娘子们过来吃席。
众人准备启程离开时,苏念安的身子越过苏老太太时,哼了几句曲儿。
她径直往自己的马车方向走去,并未回头。
苏老太太不知是怎么了,忽然一阵头昏眼花,通体生寒。
菜婆子一把扶住了她,“老祖宗啊,可是中暑了?速速上马车回府!”
苏念安爬上马车,透过半开的车帘,观察苏老太太的一切狼狈之态。
继祖母是慌了么?
她唱的是青州歌谣,母亲是青州安家女郎,也不知道这曲儿有没有勾起继祖母的某些回忆……
*
回到太师府,苏念安在芙蓉苑翻箱倒柜,却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找出来。
这座庭院是母亲生前所居,看来,母亲走后,苏家把东西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就连母亲身边的随从也都发卖的发卖,驱赶的驱赶。
苏念安一手扶着美人靠喘气,一边咬着唇,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意气用事。
拂柳走了过来,给她顺气,“姑娘呀,你可万不能伤神,上回落水,还没好透呢。”
苏念安摆摆小手,忽然抓住了拂柳,她知道拂柳忠心,不然上辈子也不会陪伴她到死。
“姑娘,这又怎么了?”拂柳忧心问道。
苏念安附耳,“拂柳,今日天黑之后,你去一趟祖母的小佛堂,然后……点一把火。”
拂柳目瞪口呆。
五娘子素来温吞忍让,一直被苛待,被扣用度,也从不吱声。
拂柳哪里看不出来,苏老太太从不把苏念安当做正经小娘子。
就连她也被府上仆从欺负。
拂柳张大了嘴,缓了片刻,才道:“婢子……定办到!”
她也不多问,仿佛放火可以帮五娘子出口气。
而且,她总觉得五娘子自打落水苏醒之后,像变了一个人,但具体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
*
天干物燥,夜幕降临时,起了东风。
佛堂的火一烧起来,整个养心居都受到了牵连,一时间,阖府上下都在救火,各院的仆从急急忙忙从井中取水。
“走水啦!走水啦!”
苏念安站在芙蓉苑的月门处遥望着养心居的方向。
上辈子,苏府也失火了。
那晚大火扑灭,继祖母一口咬定府上有灾星作祟,经女道士算卦,把矛头指向了她。
而那日,父亲终于肯见上她一面。
可前世,她过于懦弱,一度认为父亲因为母亲的死,而恨极了自己。她什么都不反驳,堪堪受着“灾星”的头衔。
小半个时辰后,大火扑灭。
空气中,浓烟刺鼻。
养心居的婆子匆忙赶来,“五娘子,老太太让你速速过去一趟!”看着苏念安的眼神都变了。
一切皆如苏念安所料。
继祖母不会放过任何打压她的机会,加之,她今日故意哼起了青州的民谣,想来继祖母更是忌惮她。
苏念安理了理衣襟,粉色菱角唇稍稍一扬,划过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到了养心居,女道士一番观天象,又掐指反复算了算,很快就指出芙蓉苑的方向乃煞星所在,也是引起这场大火的主因。
苏念安还能说什么呢?
她甚至郎朗大方的看向继祖母,潋滟的大眼眨了眨。
苏老太太以为自己眼花了,总感觉上一刻,苏念安仿佛在冲着她笑。
苏老太太又想起今日听到的歌谣,她心脏一顿,再也不想见到苏念安,吞咽了几下,道:“五丫头,不是祖母不待见你,你自己方才也听见了,因你之故,府上才起了大火,三伏天在即,今年又是少雨水,为了咱们苏家考虑,你暂时去法华寺小住几日,吃几天斋饭,也算是尽孝了。”
苏念安站着没动,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任何不满之色,亦或是抱怨。
她在等父亲。
父亲嫉恨她,鲜少愿意见她。
除非发生大事,否则,他根本不会露面。
苏念安不说话。
苏老太太越看她,越是心里发憷。
须臾,门外婢女喊了一声,“大郎君来了。”
苏老太太面色一沉。
苏长安迈入堂屋,眼角的余光浅浅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这便向苏老太太行礼。
他是个正统书生,锦缎长衫,做儒士穿扮,身型清瘦,容貌俊朗。如今这般年纪看上去也就只有三十出头,但没甚精神气儿。
苏长安与老太太简单说了几句。
而苏念安也不反对去法华寺吃斋。
她今日的目的达到了——
见到父亲。
母女两人一同从养心居离开,苏长安走在前头,对身后的女儿视而不见。
一离开养心居,苏念安往前小跑了几步,勉强跟上了父亲的步子,她伸出手,试图抓住父亲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苏念安险些没站稳。
她能感觉到父亲甩开手的力道。
这力道,无疑是父亲对她的恨。
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那么决绝,与冷漠。
父亲恨她啊。
苏念安原本不应该在意,可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修被人推入了水潭,她窒息,喘息难受。
“我也不想那样的……”她带着哭腔,“我也不想母亲去死,若是可以的话,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母亲活过来,我宁愿从未出生。”
此言一出,苏长安顿了步子,稍稍侧过脸,但并没有去看身后的女儿。
苏念安心里的话憋了两辈子了。
她一直都知道父亲恨她,她小心翼翼的活过,渴望着有朝一日,她也能像姐姐们那样有父亲疼爱。
“我叫苏念安,名字是母亲临死之前取的。为何叫苏念安呢?可是因为父亲您的名讳有一个安字?”
苏长安终于转过身,这是他十六年第一次正眼看女儿。
苏念安已泪落如雨,“父亲,我叫苏念安啊,母亲的心思,您还不能明白么?她把我生下来,是想一辈子念着您。”
言罢,苏念安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捂脸,低低呜泣。
她还不能放弃,这辈子还有太多事要做。
苏长安仿佛被什么东西制住了,身子僵在当场,一动也不动。
傻孩子啊,他若是不找个人怨恨,他自己如何能活下去?
苏念安,是他妻子用命换来的孩子。
他视她如命,可又恨她入骨。
很快,苏念安抹了一把泪,她又站了起来,难得有机会见到父亲,她抓住机会,直言,“父亲可以怨我,可倘若害死母亲的,另有其人,父亲是不是应该替母亲讨回公道?”
苏长安唇瓣发颤,“你、你是什么意思?”
苏念安神色坚定,“给女儿一些时日,女儿定能查出一切,届时父亲就知道最应该痛恨的人是谁了。父亲可知,母亲生产当年,身边的心腹婆子去哪儿了?还有母亲的那些嫁妆呢?父亲难道不觉得,疑点诸多么?”
夜风悠悠,空气里卷着残余烧焦的气味。
苏长安听着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如被雷击。
这些年,他真的错了么?
他懦弱的缩在自己的壳里,还不如女儿通透。
苏长安哑口无言,这十六年沉浸在痛失所爱之中,他醒悟的刹那间,心脏抽痛,仿佛错过了太多。
苏念安眼下并没有证据,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想让父亲早日醒来。
身后有婢女靠近,苏念安担心隔墙有耳,今日就点到为止,“父亲,女儿明日一早就要去法华寺吃斋,望您多保重。大兄身子孱弱多病,或许……也有缘由,父亲不妨暗中细查。”
苏念安最后丢下一句,提着裙摆跑开了。
苏长安怔在原地,如坠冰窟,好半晌过去,也没能彻底回过神来。
*
翌日辰时,苏府的马车已经备好,苏老太太那边的意思,是恨不能苏念安立刻离府。
苏家公子们俱在太庙进学,初一十五才会归来,二房唯一的女郎,被苏老太太寄予厚望,眼下在静妃跟前服侍着。
故此,只有三房的三位娘子送她。
苏念安上了马车,对着三位姐姐摆摆小手,“我会在寺庙替三位姐姐求神拜佛,祈祷姐姐们早日碰见如意郎君。”
她此言一出,三位小娘子纷纷甩帕子。
“这个五妹妹!嘴巴倒是越发不正经了!”
“你可得仔细着身子,缺了什么,让人回府告知姐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