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拓正在抽屉里找解酒药,闻言道:“没事儿,他就这样。”找到药了,到冰箱里拿了瓶水,发现冰不多,他吩咐跟上来的服务生去拿桶冰上来。
过去把解酒药和水递给言执,他闭着眼睛摆了摆手。
尹拓也不勉强,把药放在茶几上,拧开瓶盖,只把水递过去:“好歹喝点水。”
这次他接了,但也只喝了一口就拿在手里不动了。
何蓉见状,莫名觉得哪里不对,问尹拓:“他一个人来的?”
“昂,我看见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那儿喝酒了。”尹拓说着也回过味来,咂摸着说:“那样子像是在喝闷酒啊,姐姐呢?阿执,你搞成这样,不会是跟姐姐吵架了吧?”
“吵架?”何蓉一顿,“不能吧,言真都要……”走了,还吵什么架?
她后半截话及时刹车,意识到他们很有可能就是为这个事情吵起来的,她赶忙捂住嘴,庆幸自己没说出来。
她以为自己闭嘴的很及时,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沙发上的人突然掀开眼睛,黝黑的眼瞳里像是凝着一把冰刀,唰一声扎过来,何蓉一抖。
“她都要怎么了。”
黯哑的男声混合了浓重的酒意,变得愈发浑厚而黏滞,性感中是藏不住的冷意。
何蓉睁大眼睛,关注点偏移到了莫名的地方:“你你、你会说话?!”
尹拓见这状况似乎不太对劲,下意识想先叫停:“内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不等他说完,言执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我问你,言真到底要干什么!”
他声音巨大,若不是这屋子隔音够好,整个三楼只怕都能听见。
何蓉吓了一跳,别说何蓉,就连尹拓都吓到了。
他下意识地往何蓉旁边挪了两步,挡住她的肚子,战战兢兢地劝:“冷静、冷静,有话慢慢说,咱们稍微克制一下,这、这个毕竟是个孕妇对吧……”
他话音还没落下,一瓶矿泉水猛地砸到他脚下。
“滚出去!”言执像是头发了疯的野兽,但凡手边有的东西通通都被他拿起来砸,水瓶、杂志、台灯、抱枕,他大声怒吼:“都给我滚出去!快点滚——!”
尹拓一边护着何蓉撤退,一边连声应:“好好好、我们走、我们马上走!”
迅速闪出办公室,正好碰到拿冰来的服务生,尹拓赶紧把人拦下来。
“先别进去。”
“啊,那这冰块。”
“给我给我,你先下去。”
“嗷。”
服务生来了又走,被吓坏了的何蓉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望着尹拓:“他是醉了还是疯了?”
尹拓:“……多少都沾点。”
他看一眼何蓉的状态,担心她被吓出个好歹来没法跟张显交代,正要问她怎么样,却见何蓉眼睛简直是在放光。
“好刺激哦!他不仅会说话,还会发疯欸!”
尹拓:“……”
好的,你是孕妇你说了算。
办公室里,不知道是砸坏了哪条线路,屋子里的灯一下全都熄灭。
黑暗中那道癫狂的人影像是累了一般,倏地一下滑到了沙发上。
他仰面躺着,天花板墙纸上那些银色的繁复花纹隐约看得见一些蜿蜒的纹路,循着那些纹路看下去,他又看见了言真的脸。
她坐在暖色的光线里,面无表情的神情和声音却找不到任何温度。
‘我一开始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对你负责的,你是你,我是我,如果没有那个遗嘱,我们不会再有交集,即便有那道遗嘱,也不过五年。更何况,我不会真的被捆绑五年,更不会因为这五年而放弃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你应该一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我只在意我自己的人生,至于其他人的……我承认你对我来说是个意外,但意外总会结束的,而我们的人生不会。
‘你总会明白的,你得靠自己活着。’
她那样冷静地看着他,每一个字都切割在他心上,直至黑色的海面蜿蜒开暗红的血迹,像眼前这片花纹一样。
酒意在身体里疯狂窜行,他不得不急促地呼吸,心肺交换血液和氧气的能力被开发到极限,但这仍然压不下那种近乎窒息的疼痛。他只好用手挡住眼睛,像她常对他做的那样。
也许只有彻底进入黑暗,才能把这些全都隔绝。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懂。
他不懂为什么她下午还在对他露出愉悦娇俏的笑容,下一刻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准备拿了那笔产就不再回来。……’
眼前没了画面,耳边也没有声响。
他又陷入了过往的梦魇。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一望无际,无声无息。无论他往哪个方向张望、奔跑,他周遭的所有都一成不变。
恐惧、惊惶、愤怒、怨恨,这些东西如跗骨之蛆,它们无孔不入,叫嚣着要蚕食他身体的每一寸。
而这一次,将他推进这片恐怖梦魇的,是言真。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抛弃我。’
‘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做过任何和你有关的打算。包括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
一开始。
最开始。
一切起源,也是终点。
……
*
“什么、言真要出国?!”
包间里,人都散了。
何蓉对面的茶几上,张显跟尹拓像一对双胞胎,动作整齐划一地翘着腿、抱着胸,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异口同声的声频共鸣简直要把何蓉耳朵都给震聋。
何蓉:“……你们能不能分开发言。”
“她为什么要走啊?!”
“就是啊,阿执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这一走,阿执怎么办?”
“对啊!”
分开了,又好像没完全分开。
何蓉:“……”
她顿了顿说:“言真是个独立女性好吧,她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的。我也很希望她不要走啊,起码也得陪我进产房生孩子,可是我也不能光为了自己就耽误人家的前途吧?要真像你们说的,言执这么爱她,那他应该很理解她、支持她才对吧?”
“不是、这不是这么算的。”
“你跟言真、你俩是好朋友、好闺蜜,但是阿执跟她,就是……你了解吧?”
何蓉诚实地摇头:“我不了解。”
尹拓也摇头,但他是对着张显:“你这老婆智商不行。”
张显白他一眼,坐到沙发上搂着何蓉说:“这事儿是这样的,简单来说,就是救命、救命你知道吧?言真救了他的命。”
何蓉不信:“哪有这么夸张。”
“是真的!”尹拓开了瓶酒,开始给她讲故事:“你听我跟你说。……”
*
餐厅的残局言真没有收拾,打算明天叫个阿姨来家里打扫。
起身回房的时候,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一点了。
深夜的小区寂静无声,连月光都寥寥无几。
心知言执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了,她如常到浴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回房睡觉。
说是睡觉,但躺上床后,言真一直没有睡意。
胸口像堵着什么,上不来下不去,闷闷的,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她不断想起言执离开前那晦暗的眼神,仿佛失去了支点,天翻地覆之下,海平面都变得崎岖不平。
他是末日的创造者,也是受害者。
他用那样被背叛的眼神看着她。
让她恶劣的自私无处遁形。
她其实能体会到他当下有多痛苦,因为这是她曾经尝过,想让他也尝尝看的。
可时过境迁,彼时的痛苦和怨恨都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被冲刷消失殆尽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多么变态地期望有个人来分摊她的痛苦。
过去这样多年,当这个期望真的实现,她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甚至还有些难过。
这段时间来,她看的出言执有多喜欢她、多依赖她,不管是日常还是在床上,他偶尔露出的近乎病态一般执着的眷恋总让她感到沉甸甸的滚烫。
那是有人爱她的感觉。
她明明已经离这种感觉很远很远了,可一旦再见,她还是能立刻分辨出来了。
她从他的眼神里能看见一种近乎痴迷的虔诚。
她欣慰,又不安。
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爱她。
只因为那两个小时吗?
不,那远远不够。
是言忠。
言真一想到这里,眉间便不自主地皱起来。
言忠看样子是早知道她不会原谅他,所以无意识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补偿他自己的愧疚。
不,那算不上补偿,而是一种自我欺骗式的安慰。安慰他自己,逃避良心的谴责。
一直到昨天见到梁飞,言真才知道,言执是被言忠送进孤儿院的。
而自己之所以会被抛弃,则是因为言执的母亲,秦舒。
言忠的初恋,他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据说当初为了秦舒,他不惜放弃出国读书的大好机会,留在国内陪伴她,却没料到半年后,秦舒就嫁给了他的好友。
这段属于言忠的过往情史究竟如何,言真不是很想探寻。因为了解越多,她只会越觉得而悲哀,为她妈妈,也为自己。
真正让她有兴趣的,是他抛下她以后。
当年秦舒与丈夫离婚后因打击过大,患上了精神分裂。在城内举目无亲的可怜女人带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找上门求助,言忠看着自己的挚爱如此孤苦伶仃,岂会坐视不理?
他帮他们找住处、找幼儿园,动用一切自己有的关系,只为保障他们母子的生活。只可惜后来秦舒的病情每况愈下,他渐渐没办法兼顾两边,只能做出把自己亲生女儿转交给他人照顾的举动。
他原本以为只用一个月,两月,或者一年,两年,却没想到这么一照顾,就是十二年。
言真以为这期间他们会结婚,可转念一想,如果他们结婚了,言执又为什么会被送去孤儿院?
难道言忠不能爱屋及乌地连同挚爱的儿子一起照顾?还是说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
梁飞说,都不是。
他是送言执来逃命的。
逃命这个词用的太重,言真起初不信,可后来也由不得她不信。
‘言执刚被送进来的时候,他很孤僻,很防备,像只刺猬,随时都能把靠近他的人扎的鲜血淋漓。直到我妹妹发现他身上的伤痕,新的旧的、已经结痂的还在流血的……你见过他的纹身吗?’他比了比右臂内侧的位置,说:‘那是他妈妈弄的。’
秦舒跟前夫离婚的原因是:她丈夫怀疑言执不是他亲生的。尽管秦舒愿意去做亲子鉴定,他却始终不肯松口。
直到秦舒自己发现其实对婚姻不忠的人是他,她的伤心便从此变成悲愤。
她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这个人渣欺骗,恨离婚时她百般哀求而对方毫不动容,更恨他如此践踏她的自尊与清白,只为了达到逼迫她离婚的目的。
但恨之晚矣,他们已经离婚,她无法向那个男人发泄自己的怨恨,只能向他的儿子下手。
打骂是家常便饭,言执曾被她绑着双手吊挂在窗台外暴晒,直至言忠赶来探视,才将言执救下。
而真正让言忠下定决心把言执送走的,是那次她突然发病,认为言执被恶魔俯身,用他笔盒里的圆规沾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刻下一个十字。
言忠赶到的时候,鲜血、墨汁、秦舒癫狂的笑容,一声不吭却双目赤红看着他的言执——这些画面铺面而来,他惊骇难定,差点心脏病发。
那时言执才十二岁。
在照顾秦舒和照顾她儿子之间,言忠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前者。
言执就这样被送进了孤儿院。
起初他不讲话,也不动,像每个刚被送进来的孩子一样,梁飞以为他跟他们一样,都抱着怨恨和不甘。
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梁飞看见他用美工刀一点点剜去手臂上那道刺青,还以为他是想不开,飞扑过去将他拦下,抬头却见他捂住脸。
满手的鲜血在他冷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蜿蜒而诡丽的痕迹,梁飞这才发现,他在笑。
他用颤抖的音调,满眼狂热的诡异微笑不断重复:‘我解脱了,我解脱了……’
言真闭上眼睛,用力压住胸口,也止不住在想象这场景时翻涌而出的巨浪与疼痛。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完全无法想象。
梁飞说,从那之后,他变得淡漠,变得冷酷,像一具抽离了情绪的人形模具。
他再没见他笑过。
至于言忠,从言执被送进孤儿院起,梁飞只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最开始,一次是三年前。
梁飞的印象里,既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们两个应该很熟才对,但很奇怪,他们抵触彼此,见面时也分外陌生。
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只有一个。
是言真。
言真至此终于明白,为什么言忠会留下那道遗嘱,他即便是死了也还挂念着那女人的儿子,甚至还要被他抛弃的女儿继续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言忠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她,哪怕她是他的女儿。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言执会对她执念深到这个地步,因为言忠不断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强化了他对言真这个名字的记忆。
她不确定言忠是否知道他们曾经相遇过,也不确定言执认识她到底是在前还是在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命运实在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言忠抛下言真十五年,这十五年里他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却对另外一个女人和小孩照顾的无微不至,怪不得他要在外婆他们面前消失的这么彻底,甚至好像连大姑他们都不知道他这十几年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