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拉长的尾音微微上扬,却莫名其妙叫差役感觉到有一股冷意从头渗入到了四肢,谢晏词眼里全然不见笑意,哑声道:“那就再给朕滚下去找,人找不回来你们都不用上来了。”
那些差役又忙不迭地的沉了身子下去,身上一阵一阵的钝疼一度让他精神有些恍惚,微妙的怪异感在脑中萦绕着,暮色之下,有被他忽略掉的东西在暗处盯死着他。
锦阳城的护城河修筑时格外特殊,为了方便航运,接通了城内城外,渡口虽日常有兵役看守,但不乏有些细小的暗河相连,可以避开守卫的排查通向城内外,昔日便常有老奸巨猾的商人通过暗河运送锦阳内不许做交易的违禁品进城,即便朝廷已然多次加重对暗河的监管,但碍于执行起来难度太大,百密终究有一疏。
那股冷意渗进谢晏词的骨缝。
他记起了,祝闻语是会水的。
长宁郡主惧热,临崇帝便命人在云青山后修了泉水池,每逢春夏,祝闻语便能到那边纳凉,久而久之便练就了极好的水下功夫,只是昔年做她武侍之时,谢晏词与她终日腻在王府里,那段时日祝闻语也没再去云青山,只是偶然闲聊间,才炫耀似的和他提起这件事。
少女的笑颜又浮现在眼前,和那刺客对他旧疾了如指掌的模样交替闪现。
“我不要你在这,你去,曹裕你留下来陪我。”
“我在府里的槐树下又埋了一坛,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喝了它吧。”
谢晏词垂下头低低的笑了,那笑声近似于诡秘的阴沉,他的黑衣墨发被风扬起,不知为何,站在他一侧的衙役不自觉吞了吞口水,抖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让你的人都滚上来。”谢晏词缓缓起身,声中的冷冽让人不寒而栗,继续道:“把护城河所有的暗河暗道都封死,漏掉一条,提头来见朕。”
“半炷香的时间,快马加鞭进宫找李绪,带着亲卫回来。”
“还有,重调禁卫军和锦衣卫,给朕抄了曹府。”
*****
春初的河水还未暖过来,岸边的草木却生的旺盛,将那一条暗河的河口遮住,不见光的黑夜之中,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河道之下传出,终于随着哗啦一声,有人拨开浮在那上的杂草,顶着月色探了身子出来。
祝闻语捏着鼻子从水下破开,那河岸边满是湿答答的泥泞,她顾不得那么多,手脚并用爬到了岸上,一刻不敢多停留,将被水浸湿的发丝全捋到耳后,想着更深的林间跑去。
她顺着暗河的流向一直跑,默数着身侧略过的树木,一直数过了第二十棵,终于有一条被月色照着的小路出现在眼前。
在那路的一端,看到了几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坐于马上,听到声响,为首的男子回眸,摘掉了蒙面的黑巾。
看到祝闻语安然无恙的到了接头地点,曹裕松了口气,冲着她笑了,唇角露出的虎牙写满了得意。
祝闻语小跑着到了曹裕跟前,把手递给他,曹裕也没过多与她寒暄,将她拉倒了马上,从身旁暗卫手里接了件黑袍将她裹住。
算是驱散了些浸泡在河水中的寒意。
和身旁的暗卫比了个手势,曹裕牵动缰绳,几匹马沿着那条路向前飞驰而去,祝闻语又拢了拢发丝,越过曹裕的肩膀看着锦阳城上方的灯火一点点模糊,再消失不见。
“冷不冷。”曹裕知晓谢晏词的本事,虽不摆在面上,那马却越奔越快。
“不冷。”祝闻语翁声开口。
话是假的,春初的夜也是冻人的,尤其是她全身湿透,马跑的快了带起的风大,自然也就更冷。
但这些都不是不能克服的,祝闻语裹紧了曹裕给她的黑袍。
“我说小郡主,爷这回真的是舍命陪君子了,不对,舍命救君子。”即便气氛如此紧张,曹裕依旧能腾出闲心与祝闻语打趣:“你不想着怎么报答报答我,这要是被谢晏词抓回去了,他可能不会杀了你,但真会杀了我。”
“我没钱。”祝闻语勾了下唇,原本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轻声应他:“反正你不是谢晏词,也用不着我以身相许。”
“这话你倒是记得清楚。”曹裕被她噎了一下,又笑出声。
“谢谢你,曹裕。”
谢谢愿意陪她赌这一场。
祝闻语手指缠住外袍的丝带,一点点捏紧,她在谢晏词怀里醒来时,透过余光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曹裕。
她赌了一盘不能错一步的棋。
落子无悔,她赢了。
现在仅剩了最后一步,她不知谢晏词何时会发现她不见了,和钱慕出逃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让她始终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主子!”
曹裕还没来得及回应祝闻语的话,身后跟着的暗卫就疾声唤了他,曹裕定神抬头,林间的夜幕之上连一颗星都见不到。
却有一颗微弱的花火绽开。
那是守在锦阳城外的暗卫来信,谢晏词的人已经出城了。
曹裕换了神色,祝闻语也是,谢晏词发现端倪的时间比他们想象的要快了太多。
“你说谢晏词会不会亲自过来。”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曹裕压下身子,俯在祝闻语耳侧道。
想起在游船之上,那两剑虽不至于直接杀了谢晏词,但也只能给他留下一口气了,却不知为何,祝闻语沉默了些许,还是点了点头开口:“会。”
谢晏词发起疯来时,自己的命是最不在意的。
“那有点糟糕了。”曹裕又笑了声,勒了下缰绳,身下枣红马停住。
在祝闻语诧异的目光中,曹裕摸了摸她的发顶,然后翻身下马。
曹裕抬了抬下颚,离他们最近的暗卫立马会意,也翻身而下,三两步到跟前。
“这是我府里武功最好的暗卫,这是我最好的马,让他先带着你走,明日过后我再去找你汇合。”曹裕看着坐在马上的祝闻语,温声道。
“别哭。”眼瞧着祝闻语的眼眶在这暗色之下都肉眼可见的变红,曹裕耸了耸肩,让自己尽可能显得轻松些,继续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阿词了,就这么走,很快就会被追上了,我去把他引开,放心,我能甩开他的,有事明天再说,赶紧走。”
不给祝闻语真哭出来的机会,暗卫在曹裕的暗示下极快的上到祝闻语身后,身下的马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她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了,曹裕弯了弯嘴角,不管她还能不能看见,挥了挥手。
他没有像和祝闻语说的那样,去另一条路引开谢晏词。
而是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方向。
这是他和谢晏词几近二十年的默契。
谢晏词会因为对祝闻语和他的信任中计一次,但一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仅靠曹府的暗卫是拦不住谢晏词的,他只能仅可能为祝闻语多争取些时间,等到了下个城池,就有了能藏身之处。
嘈杂的铁骑声逼近,曹裕回过身。
浓密的树影将月色切的细碎,视线相撞之时,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那桃花眼尾处的一点痣,在夜色中为那人平添一抹妖治。
“阿词......”
“杀光。”
谢晏词与曹裕同时开口,话音起落的同时,身后的亲卫立马向着曹裕的方向袭去。
刀剑的光影给这夜抹上了寒凉,谢晏词眼里再没有了一丝怜悯。
*****
即便冬日没了,冷宫内的日子还是不够好过,李付倒了杯清水,躬身送到皇后身边。
皇后整阖眼坐在椅上休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孕感来的又太快,冷宫的吃食不是冷的便是馊的,每每到最后,吐的比吃进去的还多。
“这冷水你端给本宫做什么!”抿了一口,一丝温热也无,皇后气急了眼,甩手全泼在了李付身上。
“这冷宫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头啊,你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皇后咬牙吼道,李付陪着笑,正要开口解释,冷宫的门被人推开,来者做着送膳的太监打扮。
皇后在气头上,手里的杯子直接朝着那人砸去,叱道:“又送了什么破烂玩意给本宫!滚出去!都滚出去。”
那太监却动了动身子躲过,在皇后的注视下,缓缓摘掉了挡住半张脸的巧士冠。
“娘娘,有了身孕,还是少发些脾气好。”
作者有话说:
好了,终于可以不用忍着剧透的心了!女鹅没失忆啊啊啊啊
以及谢狗的硬刀子要来了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皇后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太监打扮的年轻男子, 夜色中,那人的容色清雅温润,却并无和睦亲切之意, 看向她的眼中蕴着冷淡梳离。
原本绷直的唇角渐渐上翘, 皇后屈指撑在额角倚回去,拖长尾音开口:
“真是好久不见了, 钱公子, 不,本宫如今该称您, 国师大人,啧啧,真是今非昔比了呢,李付,还不快给钱公子上杯水。”
“不必麻烦, 您继续唤我钱慕便是。”听了皇后的话,钱慕抬眸,淡淡一笑, 眼底却未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笑意。
“钱公子倒是好大的胆子, 竟会亲自前来。”皇后不与他过多寒暄, 惫懒道, 声音却隐有兴奋。
“看来娘娘在这冷宫确实久了,对这皇城里的事, 还不如钱某这个异乡人知晓的透彻。”
被人戳了痛楚, 皇后眼中迸现狠厉之色,嘲讽回去:“钱公子入燕云才多久时间, 身份倒是适应的够快。”
“可惜钱某实在没有与娘娘在这闲聊的雅致。”钱慕不以为意, 敛起笑容, 又缓缓道:“当初与娘娘交换的条件,派出去刺杀的死士,已经尽数处理干净,剩下的时日,娘娘只用安心养胎便是。”
说罢,钱慕重新带上那顶礼冠,隐去神色,正欲转身离去之际,皇后声音再传来。
“呵呵......你们一个两个费劲心思,就为了争一个祝闻语,她倒是好本事。”皇后搭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不觉的掐进,阴阳怪气道:“本宫过去以为,若是论冷血,怕是谁也比不上谢晏词这个疯子,昔年作别于荣王府,如今再见,钱公子这心思,倒是叫本宫都自愧不如了。”
“别怪本宫没提醒你,因为姚氏这笔帐,祝闻语对本宫和谢晏词恨之入骨,钱公子最好捂紧了这张皮,别叫我那妹妹发现了去。”
“只要不是从娘娘嘴里说出来,那便与您无关,娘娘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想想这孩子如何平安生下来。”眼睫洒下一片浓荫,在那遮掩之下,钱慕冷了神色。
“本宫当然不会说出去,也请钱公子遵守承诺,慢走,不送了。”暗流在二人一言一语中涌动,钱慕不再回话,躬身拎着食盒出了冷宫。
晚星疏疏,夜风料峭。
钱慕加紧了步子,又将那帽沿向下压了压。
“你小子怎么来的这么慢,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小德子呢。”临近宫门处,有守着便车的太监见到钱慕匆匆而来,话说到一半却发现了些异样,纳闷道。
“我是新分过来的,德公公吃坏了泄了身子行,就叫我来替他,第一次没寻见路,公公多海涵。”钱慕客气的弯腰配笑着,这宫中负责运送秽物出宫的太监都是最下等的,平日里都是被欺辱打压,哪有人像钱慕这般恭敬的对着他们,得意的哼了声,没再多过问,几人推着便车向着后门而去。
*****
刀剑相切间刺耳的声音响彻了寂静的林间,肃杀之意漫散开来,谢晏词身后的亲卫袭来的同刻,曹裕身后的暗卫也拔剑迎了上去。
很快便有血点在空气中炸裂开,交错的剑影铺天盖地而来。
曹府的暗卫皆为死士,终身只认一主,即便对面的人是天子,也义务反顾的挡在了曹裕面前。
有刀光破如闪电,向着曹裕劈去,被另一侧贯穿而过的剑气挡了回去,电光火石之间,曹裕翻身闪至那亲卫身后,一记掌风劈出,在那人倒下去之前夺了他手中的剑。
“主子......您快走......恐怕,撑不过太久。”替曹裕挡下那一击的暗卫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说话的间隙,血沿着袖口一滴滴坠下。
曹裕不言语,只是攥紧了那把剑,刃上的寒光刺向彼方。
马上的少年抬了抬下巴,轻蔑之色划过眸底。
谢晏词的人,无论是武功还是数量,都要压过曹裕的暗卫。
即便曹裕出手,也不过只拖延了稍许。
阴云彻底将那一点微弱的月也挡住,血渍一层层覆盖在地上,那场无休止的屠戮终于敲响了最后的丧钟,曹裕撑着剑单膝跪在地上,用手抹掉脸上的血污。
挡在他前面的暗卫被一剑封了喉,曹府数年来培育成的全部精良,尽数折损在了他面前。
曹裕闭上了眼。
剑尾摇曳破开的风声从他耳边擦过,被刺穿的痛意却是从肩颈传来,曹裕抬眸。
谢晏词转动手腕,拔出的瞬间带起喷涌的鲜血,溅在了他白瓷般的骨节上,那柄剑从反握变成正握,再一次刺进曹裕的肩头,让他撑着剑的那只手卸了力,双膝跪倒在地。
“这两剑,是朕还你的。”谢晏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眸光中的冷凝疏离如同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谢晏词终究没狠下心杀了他。
曹裕咧嘴笑了下,坦荡回看向谢晏词,声音却带了哽咽:“阿词,是我对不住你在先。”
朝中的股肱之臣向来不允许在府中培养暗卫,那些足够被判成有不臣之心的事情,谢晏词从不限制曹裕去做,他和曹裕朝夕相伴的日子,甚至远远长过了与祝闻语相识的岁月。
少年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船上刺客的两剑,刺过谢晏词的身体,斩断的却是在北境那些年,他仅拥有的一点温暖,那个黄沙漫漫中与他一同站在旌旗之下的人,再不会有了。
“我们两不相欠了。”
“剥夺曹裕将军之衔,清缴曹府全部家当,即日押入大狱,听候发落。”
月被隐入云层,前方的枝桠也变得茂盛起来,明明过了后半夜,视野能触及到的景色却越来越暗,沉闷之气萦绕着祝闻语心头无法散去,扰的她不得安宁。
“我们离......下个城池还有多远,要何时才能到。”她用手遮挡住呼啸的风声,别过脸问身后的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