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闻语有些怔愣,小九见她半天不做声,好奇问道:“你怎么了,闻语姐姐。”
“那个很凶的人,平时对你好不好。”眼有些重,祝闻语轻抚着小九的发尾,声色平静,却隐有哀伤。
“我没怎么见过他。”小九挠了挠头,想了下又道:“就是前段日子,那个人来看了我几次,但是他都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有点像闻语姐姐你刚才的样子。”
临崇帝的孩子里,小九是与祝闻语生的最像的弟弟。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祝闻语才从旁人口中知晓,在她失踪的那段日子里,那锦阳城里的少年帝王,每每凝望小九的模样时,都会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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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的一段时间,她日日陪着小九读书习字,长乐宫的日子恬淡,却也不知不觉中过的极快。
皇后的罪名被昭示天下,死后自然不能入皇陵,尸首被抛进了乱葬岗,那日突然与皇后翻了脸的李付,听曹裕说,第一晚就咬舌自尽在了大狱。
那日曹裕来寻她,临了,试探着问她:“你,没有再去看看阿词吗?”
祝闻语摇了摇头。
旺夏越来越近,谢晏词的生辰也迫在眉睫,他却没有半分要醒来的征兆。
谢晏词没有子嗣,甚至无亲族,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没等他咽了气,就如钱慕所说,前朝后宫已经乱做了一团,祝闻语把自己日日关在这长乐宫,不愿去听那些有关生死的众说纷纭。
自那夜之后,却也没再去看他。
谢晏词昏迷后的第三十九日,迎来了新帝的生辰,万国来朝,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锦阳上下却只剩了一片死寂,酷暑之中,祝闻语在长乐宫的院中捡到了一支被炙烤到蔫了叶子的桃花枝。
长乐宫的门被推开,身着青衣的少年喘着粗气匆匆赶来。
“闻语,阿词他,可能要不行了。”曹裕眼眶红着,嘶哑开口。
她恍惚间没能握好,一阵风呼啸而过,那桃花枝从祝闻语的掌心被吹落。
祝闻语木然的和曹裕对视了半响,慢慢挪动身子,一步步朝着内殿走回去,定是因为那风卷着热浪催进了她的眼底,不然怎么会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呢。
她背着身子,轻声开口:“我知道了。”
祝闻语回到内室,拉开那箱柜,里面挂着一件件做工精细的宫装,花纹尽不相同,却全是最艳丽的红色,她在燕云的那段日子,没过一日,谢晏词便会命人赶制一件红衣,她离开了上百日,便也有上百件。
真是没用的事,祝闻语抬手抹掉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的泪珠。
这种没用的事,谢晏词总是乐此不疲。
祝闻语从那之中择了一件裙装,褪去十三公主的月白色宫袍,重新换上了那红装,耀目的红之上,少女杏眼含水光,若新月生晕,花树堆雪。
她又一次独自走在宫墙之下,身上的红衣几乎快要交融在那砖瓦之下。
养心殿前的人更多了些,她站在远处凝望着,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李绪,秦太医,曹裕......每个人的脸上都写尽了憔悴和悲哀,祝闻语脚步虚浮,默然的走向攒动的人群。
李绪最先看见了祝闻语,那一袭红衣在日光下,明媚的晃眼,他情不自禁的喃喃开口:“郡主......”又猛地惊醒,匆忙改口:“十三公主!”
蹲在地上的曹裕也错愕抬眸,浓重的鼻音遮掩不尽,涩然开口:“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能进去吗。”她的声音轻不可闻,若漂浮在空中的鸟羽。
就如此前的祝闻语一般,从今日早时开始,用来吊命的参汤和药,都喂不进谢晏词的嘴里了,谢晏词的伤却比祝闻语重太多了,那毒始终未能解尽,熬过了三十多天,已经蔓散到了全身,祝闻语再看到他时,那往日潋滟的红唇,都变成了暗紫色。
殿外透进的日光映在谢晏词脸上,却仍驱不散那流转的死气。
“把药给我端过来。”祝闻语颤着身子半蹲下,参汤备了很多碗,很快就递到了她手上。
她依旧如此前那般,试着递到谢晏词嘴边。
没用了,即便是她,也喂不进那药了。
谢晏词如此安静的合着眼,眼尾的桃花痣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年少初识时,他便总是一副恣意张扬的样子,再到后来,也向来是不可一世的,祝闻语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突然笑了,眼泪随着咧开的嘴角一起淌下。
“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难看。”
“谢晏词,我是真的不会喜欢你了,我讨厌难看的人。”
死了也好,带着她在这世间最后鲜活的情感,离开吧,这世上的爱恨,从此都该与她无关了,到了下面,就赶紧投胎,千万别等着她。
“我要回燕云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记得你。”
“放下吧,谢晏词,我们都放下吧。”
“以后,只有十三公主了,没有长宁了,没有祝闻语了。”
“生辰快乐。”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等到明年桃花再盛开时,会有人记得锦阳城的少年帝王,记得那临崇的长宁郡主,但祝闻语和谢晏词的过往,再也不会有了。
祝闻语的指尖碰了碰谢晏词的手,太凉了些,让她又很快缩了回去,她缓缓站起身子,像是逃一般的快步离开了那大殿,曹裕跟在她身后追了出来。
“闻语,你要走了吗......”曹裕拉住她的手腕,却并未用什么力气,她只是轻轻抬了肩膀,便轻而易举的挣脱了开。
“是,别多想,本就是来给谢晏词过生辰的,这生辰过了,也该走了。”遮掩住眸底的清晰,祝闻语故作无所谓的笑着答道:“曹裕,之后,帮我多照顾下小九。”
谢晏词若死了,锦阳的王权会再次更迭,但无论换谁做了皇帝,曹裕定然还是那谁都动不了的股肱之臣。
曹裕的眼泪就快要落下,昔日她觉得曹裕能和谢晏词成为家人一样的存在,是因为他的神经太大条了,到了现在,才觉得并非如此,谢晏词那样的疯子,只会屈服于百分百坦诚的真心,曹裕就是这般的人,永远坦然赤诚。
“你自己也是,好好照顾自己。”祝闻语上前一步,抱了下曹裕的肩膀。
曹裕用力回抱住她,却只有一瞬,又很快放开。
“在燕云要是受了欺负,别忍着,尽管传信回来,爷替你荡平了燕王的老巢。”少年眼眶是红的,却笑得潇洒,声色清朗,道尽义气。
至少那个人不该是你。
这是彼时的谢晏词,站在养心殿前和他说过的话,而到了如今,曹裕终于理解了那其中的意味。
至少不该是他,也不能是他。
曹裕站在宫墙的尽头,看着那抹红色消失在另一端,短短几步的距离,写尽了他和祝闻语短暂交汇的一生。
自此殊途,再不见月。
前朝的舆论沸腾的愈加热烈,谢晏词在时不敢出来放肆的臣子都显了型,在朝堂之上直言提议,请修皇陵。
谢晏词如今尚存有一口气,却直接被判了死刑。
曹裕当场拔了剑,斩杀了站在最前面的人,那素日里最和气的曹小将军,凉薄的神色扫过众人,声音凛然如寒冰:
“诸位同僚,若谁还试图罔论陛下生死,对陛下不敬。”
“这就是下场。”
这份消息传到祝闻语耳朵里那天,是她离宫的日子,小九哭闹着搂着她的脖子,不肯叫她走,她侧脸贴了贴小九的颈窝,也将那一块衣领染上了泪渍,钱慕传信来,说燕王应允了,可让她带着小九一同回燕云。
祝闻语没有答应,小九是临崇的遗子,她也不过是个假公主,就算她如今能护得住这小小的孩子,待她百年之后,小九在燕云又该如何自处,她信得过曹裕,留在锦阳,才是小九最好的归宿。
内侍将小九抱了开,任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身后传来,祝闻语都未再回头看过一眼。
她回到了行宫,除了钱慕来寻过自己以外,未曾再见旁人,中间有宫里的人过来送东西,都被她拒之门外,她似乎一直在害怕听到某个消息,就这样又捱过了七天。
谢晏词没有醒来,燕云的仪仗已经整备好,她答应了随钱慕离开。
姚氏死后,尸首被曹裕的暗卫带回了曹府,后来又被安顿在了云青山旁的一座坡上,曹裕告诉她,说那山坡紧邻寺庙,终日檀香袅袅,荣王妃会安息的。
祝闻语仔细做了一番打扮,将那接连数日未曾好眠带来的憔悴,都遮了去之后,独自去了一趟云青山,按照曹裕指给她的位置,找到了姚氏的碑位。
将篮子里挎着的贡品一件件整齐的码好,山上风尘大,姚氏的墓碑上沾了不少灰,祝闻语拿出备好的干巾,尽数擦去,又将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做完这些,她提起裙摆正对牌位,俯跪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母妃,是女儿不孝,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我给你报仇了,不要怨我,女儿只能做这么多了。”
“母妃,我现在过的很好,不要担心我。”
跳动燃烧着的纸钱随风腾跃起巨大的烟灰,呛进嗓子里,咳嗽了几声,眼前氤氲起水雾,祝闻语咬着牙强忍,却还是没能忍住哽咽。
母妃,我好想你。
那话没能说出口,姚氏临终前的日子,已经过的很辛苦了,如今终于能休息了,不必再为她烦忧。
祝闻语沉默着在姚氏的墓前跪了许久,直到那纸钱全都烧尽,才迟钝的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母妃,我要去燕云了,日后不能经常来探望你,我嘱托了一位友人,他日后会替我来多看望打理。”
“母妃,安息吧。”
那些年少时以为离她很远的生离死别,却成了后来日日皆有的宿命。
从云青山上下来时,晚霞的金辉已经将天边游荡的云染成了如烈火般烧灼的红色,她没有叫侍者在山下候着迎她,有关谢晏词生死的消息封锁的很死,并未传到民间,锦阳城内仍旧是一副国泰民安的祥和模样,是临崇末年时不曾有过的繁华样貌。
谢晏词为帝这不过短短的两年,最对得起的,就是黎明百姓放在他肩头的希冀。
临街的商贩吆喝着在卖糖炒栗子,夏天的生意不算太好,往日排的极长的队伍如今没了几个人在等,祝闻语凑近那摊子,买了一袋,沉甸甸的一袋托在手里。
新出锅的栗子,壳还是烫的,在这闷热的时节又不容易凉下去,祝闻语才要取一枚,指尖又被刺得扔了回去,她抱着那纸袋,站在街边发愣。
那些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三伏酷暑之下,黑衣墨发的少年和她走在一处,才买下的栗子还在腾腾冒着热气,她却从未注意过,每每转过头,谢晏词都已经将那栗子剥好,放在干净莹白的掌心中递给她,即便是剥过的,她也娇气的不愿指尖沾上,不过是嘟囔一句的事情,谢晏词就已经喂到了她嘴里。
终于等到了那栗子的温了下去,她看过谢晏词剥栗子,也见过曹裕剥栗子,学着那模样,却全然不似他们那般轻巧,碎掉的栗子壳摘了好一会,才得到了一个干净的,她放进唇边吞下,缓慢的咀嚼着,却不是她想象里的滋味,记忆里香甜的口感无论如何,都没有在舌尖传来。
祝闻语不信邪,就站在原地,又挑了一颗剥掉,却还是没有改变。
她麻木的吞咽下那味如嚼蜡的糖炒栗子,黄昏之下,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衣摆上的红色被镶上流动的金光,遥遥望去,背影几乎快要融进那天边的暮色。
祝闻语慢慢走回行宫,却见那门前除了日常的守卫,还停着一架皇宫制式的车马,她的脚步停住,果然有人掀帘下车。
临崇帝在位时,李绪就在御前伺候着了,临崇亡了时,也未曾见他如何,而如今谢晏词危在旦夕,他坐着宫中内侍最风□□派的大总管位置,却瘦的脸颊都凹了进去,萎靡似骷髅,三两步迎到祝闻语跟前,低声恭顺行礼:“参见郡主。”
“你......”他的称谓变回了郡主,让祝闻语猝不及防间惊愕了一下。
“郡主不必惊慌,奴才是为要事前来,曹大人才将这秘密告知奴才,奴才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将这消息再透露给下个人。”李绪看出了祝闻语面上的犹豫,温和又疲惫的笑了笑,弓着身子道。
“进来说吧......”祝闻语挣扎了一下,终是没有否认掉,应下了李绪的话,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皇上御前如今少不了人伺候,奴才也着急回去,就不多叨扰郡主,今日来,是带个人来给郡主,还好,赶上了郡主还未回燕云的时候。”李绪摇了摇头婉拒,又道:“昔日荣王妃殿下遇难,皇上的人一直在查,但那伙刺客的痕迹被抹得干净,我们的人,还是晚了一步,陛下也不知该如何再弥补郡主,记得郡主昔日跟前还有个贴身伺候的丫鬟。”
马车的帘子重新被掀开,探出一只女子的手,祝闻语勐的抬头望去。
春锦三两步跃下马车,跑到祝闻语跟前,一把搂住了她。
祝闻语颤着身子,微微张了张嘴,哽在喉咙里的话还未说出口。
欲语泪先流。
“郡主......”春锦的呜咽声从她的耳侧传来,祝闻语闭上眼,也反抱住春锦的肩膀,天地间的言语都太过苍白,她和春锦彼此相拥间不断加深的力气,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李绪看着眼前的景象,垂首悄悄抹了抹眼角,没再出言打扰,谢晏词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这一趟之外,他都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御前,没有出声打扰,李绪悄然回了车上,随着清浅的车辙声远去,默默离开了。
“我以为你......”祝闻语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拉开了距离,仔细瞧着春锦的模样,她虽是丫鬟,但以前在王府时,精致娇嫩也不比有些普通人家的女儿差,而如今那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大小裂口,指腹布满了薄茧,脸颊上的皮肤也是,写满了风吹日晒的辛苦。
“郡主,王妃她......是奴婢没用......没能保护好王妃......”春锦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祝闻语怜惜的替她擦了擦眼泪,挽住春锦的手臂,向行宫内走去,轻声安慰:“我之前就与你说过,这种事,不必太过苛责自己,曹裕的暗卫尚且救不回母亲,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不行,怎么能让郡主做这种事,奴婢来。”带着春锦进了内室,坐到桌前,祝闻语起身替她斟了杯茶,春锦惊恐摇头,正欲站起推却,祝闻语又把她按着身子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