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词的声音轻不可闻,曹裕复问过一遍,才听的清楚,挠了挠头回答道。
“不到两个月吧。”
只有两个月吗,谢晏词盯着青砖铺成的地面怔住,眼神渐渐涣散,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空茫。
孤身陷在北境时,非人的折磨之下,他总能听到身边人哀叹,日子为何如此漫长,那时他总不以为然。
心中有念,便不觉岁月磨人,十几岁的谢晏词没能明白的事情,在他二十一岁这一年,终于懂了其中的道理,原来在爱一个人的时间里,痛苦可以如此清晰又漫长,漫长到看不见边际,也找不到出路。
沉沦其中,以爱为牢,作茧自缚。
曹裕劝不过他,只能自己先离开,放任他自己在这空落的院中暗自伤神。
在谢晏词的世界之外,冬日的月亮出来的格外快,他站起身,将那合欢花灯点亮,晚上的冷风一阵接一阵,那铃铛便也响个不停,谢晏词倚在树下,凝视着暗夜中那一点寂寥的火光,湿润的苦涩顺着唇角在口中蔓延,微弱的呜咽声飘向空中,风吹过,又消散的无影无踪。
灯芯燃尽的那一刻,耳边又响起少女的声音——
她说:谢晏词,放过我吧。
所以,不必再追。
未曾亲过政的公主继位,虽有人信服,但质疑也一直未曾间断过,直到已有九个与身孕的祝闻语仍旧坚持上朝,亲批奏折后,那愈演愈烈的嘈杂声音,才终于弱了下去。
她做长宁郡主时,虽行事荒唐了些,却也是真读过书的,不懂的东西,她便再去学,寝宫的灯日日燃到后半夜,春锦劝她,哪有女子怀孕,还这般辛劳的,祝闻语也只是笑笑不言语。
不光是为了燕云,也是为了她自己。
只有日复一日的将自己的精力耗尽,她才不会在无人的深夜里辗转反侧。
锦阳的消息未曾间断过,那些传回北境的线报,祝闻语一条不落的看过,有臣子称赞她勤于政事,她便也这般安慰自己,本就是该做的事,唯有心底的声音是诚实的,却被她自欺欺人般掩去,不敢触及,更不敢提起。
谢晏词在云青山上,修了新的寺庙,又从皇室拨了一大笔钱,以续香火。
看到那几行字时,祝闻语愣了愣。
远在锦阳的曹裕和她一般心情,那寺庙修好后,每过七天,谢晏词便要去山上诵经一日,曹裕实属觉得有些不可理喻,谢晏词求神这件事,于他眼中,和地狱的修罗昄依佛门一样荒谬。
直到那日朝着突有急情,他火急火燎的跑去寺中寻人,落进眼底一幕终于让他嘘了声。
烟火温吞的大殿中,谢晏词脸上是曹裕从未见过的虔诚,
从尸山血海,鲜血白骨中踏出的疯子,也会有如此一日,俯身跪神佛,昂首拜苍天。
不能守在祝闻语的身旁,这便是谢晏词在走投无路间,唯一能求得心安的法子。
北境的冬天来得迟,却冷的多。
祝闻语在深冬中的燕王宫,顺遂诞下了一对双生子,在燕云的礼俗中,这是象征着王朝兴旺的大吉之昭,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小公主真的好漂亮,奴婢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就长得如此标志的,小皇子也是。”春锦守在床边,哭成了泪人。
祝闻语阖着眼休息,都说女子生产是过鬼门关,幸得她这一趟,并无大碍,下唇用力间咬出了血痕,还在隐隐作痛,她声音细弱:“刚出生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嘴上这么说着,春锦将孩子抱到她跟前时,还是缓缓抬眼,伸手接了过来。
皱巴巴的两个肉团子被裹在锦被里,虽是双生子,轮廓间看来,却并不相似,女孩的眼尾,和那人一般的位置,殷红的小痣明显,祝闻语的指尖在那之上轻轻点了点,娇嫩的啼哭声传来,祝闻语的眼眶盈上不知名的水汽。
“陛下!下雪了!好兆头,好兆头!”
春锦欢腾的声音传来,祝闻语转过头去看。
窗栏之外,雪无声的落下,和她的泪一起。
谢晏词踏出云青寺时,入眼间便是漫山白雪,银光耀目。
锦阳城的初雪来了。
零落的飘雪落在他单薄的黑衣之上,融成了一朵朵墨梅,有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出传来,曹裕气喘吁吁的跑上来,未见其人,便闻其声。
“谢晏词,长宁生了,不对,是燕王生了,是双生子!”
纤长的眼睫上有冰晶挂着,又化作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在那枚桃花痣上,将那一点染成红色,继而蔓延向上,爬满眼尾。
“她呢,她好不好。”
谢晏词的声音急切。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曹裕的话音还未落,就见那人已经转身又跑回了寺中,白雪茫茫中,他黑色的衣襟被风扬起,写尽赤诚。
谢晏词的手在抖,那香点了几遍,才燃上。
屈膝跪地,谢晏词弯腰下去,三拜叩首。
谢上苍护他所爱,平安顺遂。
尚在怀胎时,祝闻语就已经择好了两个字。
若是女孩,便名昭,若是男孩,便名忱。
“还好是双生子,陛下取得名字,一个都没有浪费。”春锦笑着道,祝闻语眸中也盈满喜色,点了点头。
因为占着燕云十三公主的身份,需以燕王室的姓上玉碟,两个孩子最后的名字便定成了祝燕昭,祝燕忱。
对外,便以燕昭燕忱昭示。
双生子满月之时,谢晏词的贺礼送到了北境,以国礼为名,贺的是燕王,祝闻语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礼说是给小皇子和公主的,整个单子却写满了各式的珍宝首饰,样样金贵。
“陛下,这些样式都是你喜欢的呀!”春锦一边点着,一边惊呼道:“诶,这还有个盒子,单子上没写。”
祝闻语扶额撑在桌上,并未做声,直到春锦将那锦盒双手递到她跟前,才稍微回了神。
她沉默片刻,还是打开了那盒子,红绸之上,摆着两块精巧的玉牌,未经繁杂的雕琢,只刻有“昭”和“忱”二字,祝闻语拿起其中一枚,触感还是暖的,那玉格外通透,任谁看过一眼,都能瞧出是极上好料子。
看向一旁被乳娘抱着的两个孩子,祝闻语将那两块玉牌攥在手里,走过去,红线小心系在女儿脖子上,又回身,将另一块给儿子戴上。
“陛下,这盒子下面还有一封信。”春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两步小跑着,信封被送到送给祝闻语面前。
那封上未着一言,只有落款处,写着一个“词”,笔锋苍劲有力,字如其人,谢晏词邪佞凌厉的眉眼好似又浮现她眼前。
见祝闻语神色怪异,半天不说话,也不接那信,春锦只能试探着又问:“陛下,这信要如何处理?”
“烧了吧。”祝闻语顿了顿,开口道。
“是。”得了指令,春锦未多想,掐着那信便要丢进殿中摆着的火炉。
“等一下。”眼瞧着那腾跃的火星要沾上草纸,祝闻语挣扎咬唇,终究还是叫停了春锦的动作。
她留下了那封信。
夜里,祝闻语坐在偏殿的案前,跳动着的烛火忽明忽暗,如她的心一般,不得安宁。
指腹摩挲过信的边缘,她闭了闭眼,打开一旁的锦盒,将那信放了进去。
动作很快,怕极了后悔,炉火灭了,祝闻语没有叫宫人来添,只是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混沌的月光洒进来,冰凉冷寂,殿外的雪未停,张牙舞爪的嘶吼着。
月更上时,有守夜的宫人自那殿前路过,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却很快又被嗥叫着的风声盖住,只以为是听错了,摇摇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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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谢晏词幼时是何种模样,只听姚氏提起过,自己小时候有多叫人头疼,燕昭便随了她的性子,每天不是去拔太傅的胡子,便是要丞相做马给她骑,祝闻语训斥过许多回,小姑娘眼尾的小痣和谢晏词一模一样,眉眼却不似那人的妖治锋利,反而更和她更像,灵动若粉妆玉琢的娃娃,每次都在她面前答应的乖巧,转头便又去旁人面前耍混。
可非说这孩子全然同自己一般,倒也不是,王室子弟六岁入学时,燕昭的聪慧便远胜过旁人,看过的经书典籍皆是过目不忘,虽是女孩,却天生有一副适合习武的好筋骨,尤善骑射,便是十几岁的孩子都比不过。
燕忱则截然相反,这般大的孩子,哪有不喜欢玩闹的,燕忱就是例外,一岁岁长大,他也生的与谢晏词愈发相似,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尽像是一个模子雕出来的。
太傅称赞小皇子性子沉稳知礼数,祝闻语却隐有担忧,谢晏词做她武侍时的,虽也狂妄张扬,但尚且算得上性情开朗,后来谢家生了变故,才成了那副阴鸷乖张的模样。
而如今燕忱自小身上流露出的气质,已经像极了后者,只是每每和儿子讲话间,看见他唇角弯起的腼腆笑意,又能叫祝闻语安心下来。
不过一个几岁的孩子而已,她太多心了。
燕忱和燕昭十岁生日那天,锦阳的礼于晨时便已经送到了。
时光倏然而过,并未在那女子脸上留下痕迹,春锦看着红衣墨发的祝闻语,依旧惊艳于她的绝世容颜。
为帝十年,祝闻语只是站在那里,威严和矜贵便能压得人喘不过气,再不会有人将那临崇长宁郡主的影子,与之相对。
从第一年开始,每逢大小年节,谢晏词便会以国家的名义,向燕云送一份贺礼,压在最下的,永远都是一封亲笔书信,祝闻语打开锦盒,里面的信已有厚厚的一叠,最开始那几年送过来的,信封已经泛了微黄,她的手指抚过,沉静的眸中有隐痛一闪而过。
又一封未被打开的信被放了进去。
“阿娘,阿娘,帮我梳头发吧。”
绵软娇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祝闻语还未来的急盖起锦盒,燕昭已经横冲直撞的闯了进来,小姑娘的发丝尽数散着,扑进祝闻语怀里,仰起头看她,眉眼弯弯的笑着,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祝闻语替她抹了抹额间的汗,看着她身上黑色的骑装,蹙眉道:“一大早的,你这是又去做什么了。”
“和人打架去了!”才不过十岁,燕昭的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个子更是已经蹿到了祝闻语胸前,只是说着这话,脸上丝毫不见任何不妥,反而一派骄傲,继续朗声道:“就是国师的那个小儿子,还敢看不起我,女儿又怎么了,我照样给他揍得落花流水,阿娘,我厉害吧,一点也不给你丢人,嘿嘿。”
祝闻语额角跳了跳,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今日是燕昭的生辰,才压住了心头的怒火。
沉着脸摆正燕昭的肩膀,祝闻语取了春锦递来的银梳,替小姑娘将杂乱的发梳顺。
燕昭喋喋不休的念着自己近来的趣事,又读了什么书,又学了什么了剑术,事无巨细的一件件和祝闻语讲着。
念的累了,就趴在案上,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满是好奇,视线最后落在那盛满了信的锦盒上,祝闻语专注替她挽发,并未注意到燕昭的手已经够向了那盒子。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她又惧寒,宫人便在案边又添了个炉子,能驱散些凉意。
银梳的齿子划过一缕打了结的发丝,燕昭疼的一咧嘴,已经碰到木盒边缘的手不能自己的哆嗦了一下,却未曾想,直接将那盒子从案上推了下去。
“哐——”木质的锦盒坠地发出震耳的声音。
祝闻语也被那巨大的声音下了一跳,回眸看去,一叠信尽数撒向了案下的炉中,火苗刹那间跃动的更汹涌。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跌撞着从椅上俯身下去,祝闻语像是疯了一样,手直接伸向了那熊熊燃着的火里。
“阿娘!小心啊!”燕昭傻了眼,大声喊着,祝闻语并未停下,眼疾手快的端起案上摆着的茶盏泼过去,这才浇灭了炉里的火。
来不及了,灰烬之中,仅剩了半张未被燃尽的信封,才熄灭火的炉边依旧是烧灼的,祝闻语的指尖被烫红,她忍着痛,将那不过巴掌大的纸拾起。
是今日才送来的那封信。
十年了,已经十年了,这是他们分开的第十年。
她于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早已习得了何为喜怒不形于色,就连一旁手足无措的燕昭,也不曾见过祝闻语如此失态的模样,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祝闻语跪伏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渐渐剧烈,眼泪淌下,她放声痛哭。
这十年间,谢晏词写了无数封信,却从未踏进过燕云境内一步。
这是他仅有过的一次“放肆”。
那枚信笺从指尖滑落,唯剩了四个字可见——
“吾爱亲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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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雪幕纷纷扬扬的洒下, 西北的黄沙被覆成了无边无际的空茫。
此后余生的所有日子里,祝闻语都没能忘记那个冷峭的冬天,岁暮天寒之中, 守在锦阳的信使传回了一则消息。
谢晏词禅位于临崇九皇子, 曹裕任国师,辅佐新帝, 监理朝政。
一经昭示天下, 万民沸腾,谢晏词只短短在位十几年, 但那天锦阳城长街十里,皆是嚎哭的民众,胜过史书记载下的千言万语。
祝闻语握着那书简,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回神,冷冽的风催开窗子, 霜雪和极寒簇拥而进,侵润进骨缝之中,她却好像无直觉一般的伫立着。
她听见空灵的一声, 似琴弦断开的音, 微弱又清晰。
“陛下, 怎么不关窗子!会着了风寒的呀!陛下, 你怎么了......”进殿的春锦看到这幕,小跑着上前替祝闻语和上窗子, 回头却见那人已是泪流满面, 偏偏那唇角又倔强的弯起。
“好,好......”她又哭又笑, 念着无人能懂的呢喃。
锦阳城里, 不再有那人的消息传来, 天地间,无人知晓那退了位的少年天子,究竟去了哪里。
过了很久以后,祝闻语才明白了那日在窗前,她听到的声音是为何。
那是属于她和谢晏词这十余年的,一个潦草尾音。
祝闻语冥冥中知晓,她和谢晏词这小半生的孽缘和羁绊,都要似漫天的飞雪,消散在尘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