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雪窖冰天,燕昭和燕忱十一岁了。
春锦反复仔细的翻看着锦阳送来的贺礼,依旧是准备周全,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陛下,每个锦盒都翻过了,没有书信。”
听此言,祝闻语眼睫颤了颤,手中的纸一点点掐紧,过了良久,又慢慢松开,任由它落进腿边的小炉里,被火焰吞噬。
那之上隽秀的字迹被一点点燃成了灰烬,归于虚无,十年来唯一的回信,终是未能寄出。
从那日之后,朝中的大臣无不惊异,女帝继位以来,本一直以和睦温然之气示人,却一夜间变了性子,手段雷厉果断,态度更是冷硬,燕云原本积患已久的祸根,短短三四年的时间,被尽数拔起,祝闻语的威望更深。
旁人赞叹有余,唯有几个近臣才知,女帝是在为两个小殿下铺路。
“再到今年的深冬时,燕忱燕昭便要十五岁了。”祝闻语坐于殿上,珠帘坠下,堂下人见不得女帝的神色,却仍能自那抿起的唇角上窥见圣威。
“陛下的意思是?”座下青衣男子抬眸,迟疑问道。
“立储之事,贺州,孤要如何是好。”祝闻语扶额,叹了口气,此时殿中无闲人,便也不再端着架子,斜倚向身后,声色疲乏。
那被祝闻语称作贺州的男子,是她继位那年的文武双状元,也是第一个由她亲手提拔而上的重臣,年不过三十,已身居首辅之位。
“陛下尚还年轻,为何要此时便忧虑这问题。”宋贺州不解,祝闻语如今不过三十四而已,于帝王而言,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
祝闻语咂舌,一时间没有答话。
燕忱燕昭到了可以亲政年纪的那天夜里,她便已经有了禅位的打算。
她和谢晏词,总会在某些时候产生不可置否的默契。
“孤膝下只有这两个孩子,按燕云礼俗来说,立储当立长,该是燕忱来做这储君.....”话说至此,祝闻语顿觉头疼。
“道理是这般,但小殿下他......”宋贺州脸色也怪异,想要说什么,又碍着身份无法开口。
宋贺州的话未说尽,祝闻语便已经知晓了他是何意,她昔年的担忧终究还是成了真。
燕忱表现出的性子又过于恬淡,不比每天上蹿下跳闯祸的燕昭,祝闻语对他的管教便宽容了许多,无论燕忱功课和武功习得如何,都不会加以苛责,日子久了,纵使燕忱不说话时的模样,还是和那人极度相似,但总算未随了谢晏词身上不好的脾性。
直到那日,燕昭又与国师的儿子闹了口角,十几岁的孩子,已经不是赤手空拳便能满足的年纪,她才下了朝,便有宫人匆匆前来传信,说小公主与人争斗间,受了极重的伤。
祝闻语赶到时,燕昭脸上挂了彩,正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臂向下垂着,捂着伤口的指缝还在向外渗着血。
而她不远处,国师的儿子却狼狈更甚,躺在地上,满目惊恐,俊美的白衣少年居高临下垂眸看他,手中冷剑的剑穗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燕忱往日的温润尽数褪去,眉目间冷若冰霜,诡秘摄人。
恍惚间,与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重叠,祝闻语回神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衣衫。
“燕忱!”
少年的剑缓缓提起,又在祝闻语的厉呵中生生顿住,燕忱回身,森然和阴郁瞬间被掩去,眸中有慌乱闪过。
“告诉阿娘,这是怎么回事。”祝闻语情绪翻涌着无法平息,深吸了口气,走过去握住燕忱的手,温声询问,少年的手松开,剑落到地上。
“阿娘,我......”
没等燕忱的话说完,身后燕昭的嚷嚷声便已经传了过来。
“阿娘,是那混蛋,他打不过我,就玩阴的,燕忱是在帮我教训他,阿娘你别生气!”
祝闻语闭了闭眼,咬牙走到燕昭跟前,看着女儿肩头的伤,一时又急又气,斥道:“与你说过几次了,燕昭啊燕昭,你要阿娘还说些什么才好!”
“阿娘,是我没有分寸,不要骂阿昭了。”
她的腕被拉住,燕忱眼底泛红,隐有失落,祝闻语未说出口的训斥到底都被咽了回去。
“燕忱,不可为储君。”回忆戛然而止,祝闻语抬了抬眼,看向宋贺州,定声道。
权力是这世间最阴狠的药,能将一个人拨皮换骨,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燕忱的心性未成熟,便尚且如此,若真的坐到这位置上,于国于民,都不会是幸事。
“等燕昭过了十五,孤会拟旨,封她为皇太女,教她亲政。”
“是。”宋贺州才点过头,却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道:“陛下可有想过以何名义昭示,燕王室自古未曾有过次子越过长子被立储之事。”
十三公主继位,也是在其他皇子尽数折损的情况之下,才合乎常理的。
经久的沉默过后,祝闻语才从挣扎中抽神,开口回应:“两个月后和大眦的战事,燕昭会领兵出战。”
当年那位被和亲去大眦的嫡公主,上个月才因病过世,尸骨还未下葬,大眦的兵马便抢了两国交界处燕云的一座城池。
先燕王好外战,军饷开支极大,祝闻语继位多年,才将国库的亏空弥补上,大眦此举便是试探,若她此番忍了,必有无穷后患,而此战会的主帅,却一直未定下。
燕云尚武,没有比战功更能让人信服的东西。
“战场上刀剑无眼,公主年纪又小,还望陛下三思!”宋贺州心头一惊,世上哪有母亲盼着自己的孩子去打仗的,劝解道。
祝闻语摇头,声音坚定:“我了解阿昭,她习武刻苦,等的便是这日,她不会后悔,孤便也不会后悔,再者,会有林将军他们跟着,不必太过忧虑。”
纵有千百倍不舍,祝闻语也清楚,燕昭该是翱于天际,鸣于九天的凤,她这母亲唯一能做的,便是放任燕昭去闯荡。
如她所料,收到封将诏令的燕昭兴奋的整整两天未能合眼,第三天时,看着直接搬进练兵场住的女儿,祝闻语心中五味杂陈,觉得这场景也似曾相识。
燕昭出征那天,祝闻语和燕忱在城墙上一同想送,马背上的少女甲泛银光,长缨似血,洒脱的冲着她们挥手后,便兴高采烈的纵马朝着远方奔去。
目送燕昭的背景消失,祝闻语抹掉眼眶中泛起的泪光,余光却见燕忱正定定的看着自己,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眼中流动着。
“忱儿,怎么了。”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异样,祝闻语微微蹙眉,关切问道。
“阿娘,为会选阿昭做主将。”快十五岁的燕忱已经比她更高了,垂眸和她对视,声音又平淡而没有波澜。
祝闻语突然喑哑,生在皇家的孩子,这一生无可避免的要经历这些,但如今她真的做了母亲,看着面前从小养大的燕忱,无论如何都难开口。
她正为难之际,燕忱却兀的笑了,紧接着道:“阿娘定然是有自己的考虑,我也是担心皇妹才问的。 ”
“我们回去吧,阿娘。”
忽然刮过的风雪迷了人眼,才叫祝闻语没能看清燕忱在说那话时,眸中掠过的幽暗。
*****
北境的最西边,无数道狼烟在空中滚滚涌动,白茫茫的霜雪之上,黑色甲胄的士兵密布。
少女披坚执锐,屹立于严阵以待的大军前,王旗在穹顶之下迎风飞舞。
城门开,大眦的铁骑踏出,沉重的马蹄踏在雪痕之上,发出震耳的轰鸣声,为首的将士在这数九寒冬中赤膊,上身密布青色的图腾,看着迎面立于马上的燕昭,嘲笑出声:“你们燕云是真被姓谢的屠尽了,让一个女娃娃来领兵,还没断奶吧。”
说着,与身后的众人一同发出粗狂的笑声。
燕昭扬了扬下巴,声色冷淡。
“女子又如何,我奉我母君之命前来。”
“取你狗头。”
不再给对面出言不逊的机会,手中的缨枪指向前,燕昭的高喊声和冲锋的号角接连响起:“杀——!”
烟尘和飞雪一同掀起,震天的杀声响彻旷野,燕昭身下的马无畏的向前冲着,鲜血顺着她手中的红缨枪不停淌下,眼尾的小痣被溅起的血染成暗红,惨叫和杀戮缭绕四周,她却只做充耳不闻,血脉沸腾叫嚣着,燕昭的眼底一片癫狂。
善于用箭之人,能在嘈杂之中,听出锐锋破空的声音,箭气冲着她的后背刺去,燕昭变了脸色,那支暗箭的速度,她躲不开。
“铮——”
尖利的擦碰声传来,不知从何而来的利箭撕裂空气,以压制性的力量,将冲向燕昭的那支折断,燕昭猛地扯动马缰,转身看去。
她的呼吸滞了一拍,在过往的十四年里,燕昭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便是自己的兄长,此时却骤然失色。
那人单手绕缰,身下的马踏入血色炼狱中,置身于炼狱修罗中,握着弓的手背慢条斯理的抬起,抹去下颚沾染的红痕,羽睫若扇,在昳丽妖治的眉眼间洒下一片光影。
他抬眸和燕昭对视,眼尾的桃花痣迎着灿阳,闪着恣意的光,唇角弯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就这点本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个终章(下)正文就完结,下会长很多,之后就是番外,番外大概有两部分,一个是谢狗和女鹅的,还有燕昭的,然后大家可以点进我的专栏,有一本预收叫《疯批男主驯养守则》,是燕忱的番外,之后会作为一本书单开(最近没有啥写他的手感),文案因为涉及到结局剧透,会在正文完结后放出,大家要是有兴趣可以去收藏一下。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在说什么!”燕昭从惊讶中回神, 挥剑砍向一旁朝她冲过来的大眦士兵,又扭过头愤然道:“我是不小心,没注意到。”
那人动作若行云流水, 手腕转动间便取了三支箭矢, 拉弓搭箭,未经思琢, 三支长剑便已穿云而出, 不远处,三个敌军被封喉摔下了马, 拉勾紧马缰,他借力弯腰下去,拾了一个惨死将士的冷剑,反手握住。
“小心!”燕昭接连砍死了数个敌军,余光见一个大眦士兵向着那人的身后袭去, 她立马高声呼喊。
却见那人只是一转身,冷剑在空中掠过一道冰冷的弧,快到无声息, 刃上甚至未沾染上血珠, 便已了结了那敌军的性命。
“学着点。”他嘴角的弧度虽轻蔑, 眼底却并无敌意, 沉声继续道:“战场上没有不小心,只有生死。”
燕昭鬼使神差的, 没有反驳。
日色西沉之时, 雪水化成了红色的暗河,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之上流淌着, 燕云的将士们振臂高呼, 污渍斑驳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神色, 燕昭取下头盔,任由发丝随风散乱,也一起朗声笑着。
突然想到了什么,仓促环顾四周。
“等一下——”
那匹单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听见燕昭唤他,淡淡回眸看了她一眼,再次毫不留恋的向大漠深处走去,残阳擦过他的背影,燕昭从未见过,倨傲和孤寂,两种极致矛盾的气质,可以同时交融在一个人身上。
“都说了让你等一下!”她夹紧马腹,纵身追去,拦在那人面前。
“还有事吗。”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惫懒开口。
燕昭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
越看越像,除了眼尾有着和自已一模一样的小痣,竟和燕忱生的也有七分相似,只是那人的眉眼,精致要更胜一筹,褪去少年人的清稚,即便是这般静静坐在马上,也有摄人心魄的沉戾和阴鸷在周身弥漫,像是久经杀伐的孤狼王,目露寒光。
“你不是燕云人。”
一声嗤笑传来,眉梢挑起,他开口:“别把我和那群废物混为一谈。”
“你想死吧!”燕昭额间狠狠跳了跳,远处就是燕云的千军万马,他孤身一人,不知如何敢狂妄到这种程度。
“也不能这么说。”他又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再一次补充道:“燕王不是废物,其他人是。”
“没事了?走了。”
他身下的马越过燕昭身前时,再一次被她叫住。
“等等!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自打见了这人起,燕昭心头便有一种诡谲的情绪在不停的翻滚着,她很清楚,那绝非男女之情,反而更像是,相同血脉间的牵引。
他的背影有一瞬的停滞,并未再看燕昭,唯有冷沉的声音传来——
“谢晏词。”
燕昭怔愣着,将这名字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觉得曾有耳闻,身后有将士呼喊她回去,一个走神的瞬间,那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烟尘的尽头,究竟是在何处听过,燕昭到底是没能想起。
夜半三更,燕王宫内。
诏书的最后一笔落下,祝闻语将其悉心卷好,才打开一旁备好的锦盒,便听见春锦大声嚷嚷着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公主殿下赢了,我们赢了!”
“真的?她人有没有受伤。”祝闻语抬眼,眸中有欣喜的泪光流转,这般问着,唇角却不自觉的向上翘起。
“千真万确!公主殿下平安得胜,怕您担心,特意叫人快马加鞭传回的信呢。”春锦自幼伺候着祝闻语,燕昭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见燕昭终于得偿所愿,春锦的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落。
儿行千里母担忧,从燕昭出征那日起,祝闻语就未有过一夜好梦,每到天光乍破之时才将将合眼,诏书被放进锦盒,合上的那一刻,祝闻语多日以来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落了地。
“陛下,快休息吧,过不了几日,公主殿下就会回来了。”春锦跑到内殿,替祝闻语将床榻理好,朗声喊道。
泄了那股劲,祝闻语也顿觉疲乏,睡意袭上,将锦盒安放好后,起身正欲向着内殿而去。
却听见有人在殿外轻轻叩门,燕忱清冷的声音传来——
“阿娘,你睡了吗。”
冬日里这个时辰,除了几缕月色高高悬挂着,外边的天还是全暗的,祝闻语有霎那的惊诧,不知为何燕忱此时来寻自己,转念间,又觉得他该是同自己一般,也在忧心燕昭,立马开口,温声应着:“还未睡,你进来便是。”
少年人推门而进,淡银色的月光勾勒着欣长的腰身,自极寒中走来,鸦羽之上还挂着淡白的晶雾,在炉火烘烤着的室内化成了水滴,沿着下颚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