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目光坚定:“这次大余人攻破边境防线长驱直入,生活在朔北腹地的子民都受到惊吓,我既然要安定人心,就不能只在上都。”
可木儿很了解他这个侄子,岱钦从来说一不二,他确认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于是可木儿略一迟疑就点头:“那路上带好护卫,安全为上。”
岱钦大笑道:“就算能杀掉我所有的护卫,也杀不掉我。叔叔不必担心。”
可木儿知道他说的一点不夸张,一个岱钦能抵十个护卫。他看了一眼岱钦身边的沈鸢,就退开了。
奴仆拉来白马,岱钦问沈鸢:“会骑马吗?”
沈鸢点头:“只被人带着骑过一次,但我还不会骑。”
岱钦便握住她的腰向上一抬,轻松将她安放马上,他翻身上马坐在她后面。
“拉好缰绳。”岱钦道。
沈鸢握住缰绳,岱钦就握住她的手,夹马启程。
沈鸢只骑过一次马,就是不久前大余人入侵那次,她坐在兵卫的身前,第一次知道马上飞驰的感觉。这次岱钦带着她,速度比第一次慢些,只是一样的颠簸。沈鸢紧紧抓着缰绳,不让自己掉下去。
朔北也与大周朝一样,会将国土分成多个地区,这里不称“州”或者“省”,只称“部”,由亲王或部首来管理。
岱钦带领的一小支精锐王队很快出了上都,在太阳未落之时进入邻近的乞立部。
王的旗帜飘扬上空,周边的百姓纷纷跪地,迎接突然到访的汗王。乞立部的部首萨尔连同万骑、千长等各位官员也都接连赶来。
“带我们去看看你们的仓库与牧民,漫长的冬季已经过去,我们要利用短暂的夏季储存足够多的物资。”岱钦说。
部首萨尔明显措手不及,他本已命人去准备好酒和肉招待汗王,哪成想汗王根本没想过歇脚直接就要去看仓库和子民。
他只得硬着头皮带岱钦去看。
和中原一样,朔北人也会囤积物资,不过他们极少有米粮,囤积的主要是喂养牛羊马匹的粮草以及风干的肉食乳酪。
岱钦叫来文官看了账目,又命人打开其中一间仓库,风干的草泥与肉食的味道扑鼻而来,呛得沈鸢差点要打喷嚏。
岱钦看了沈鸢一眼:“虽然比不上你们中原人的储粮,但对朔北人来说是可以救命的东西。”
众官都投来目光。他们起先就注意到汗王身边的小姑娘,看她全身朔北女子装扮,但面容显然不属于这儿。此时岱钦同她说着陌生的汉语,他们恍然大悟。
原来是周朝送来和亲的那个公主啊。怪不得,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一阵风就能给吹倒。
汗王怎么会突发奇想把她带在身边?
令他们无比好奇的王妃突然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储粮。
“到了冬季,就连打猎都不能了吗?”沈鸢问岱钦。
岱钦哂笑:“要是从雪地里找,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一两只冻死的狐狸野兔。”
沈鸢“哦”了一声。
岱钦又解释:“冰天雪地里,能打到的猎物尤其少,过冬的人不能总指着这一种过活。”
沈鸢点点头,有些沉默。
其实她想象不到的,别说在雪地里打猎,就连雪,她都没见过几回。家乡的冬季下雪,最多在地上结薄薄的一层白,哪里有过岱钦口中的冰天雪地?
岱钦以为她是忧心冬天的生活,话锋一转:“这是对军队和牧民,你照样会有新鲜的牛羊肉与瓜果。”
我知道呀,沈鸢心想。不管民间怎么天灾怎么饥荒,朝廷里总有源源不断的物资供人享乐,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只她一抬头,岱钦已转身走了出去。
“带我去看看牧民,特别是那日受过大余铁骑侵害的。”岱钦命令。
漠北草原地广人稀形不成中原那样的城市,朔北的各个子部人口管理其实十分松散,子部与子部之间总会出现不少无人居住的真空地带。正因此当日大余人一支精锐骑兵突然袭击,打得朔北人措手不及,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大余人已近上都。
岱钦率领部队前去支援,关键一战就在乞立部境内,大余人的铁骑曾踏倒部内牧民们的围栏,踢烂过他们的帐篷。
牧民们都还惊魂未定,但是一看到天神一般降临的岱钦汗王,都又瞬间收起担忧,跪地不起感激涕零。
岱钦下马面对他们,告诉他们有他坐镇,大余人不会再来。夏季将至,他们要抓紧屯粮,为自己的家庭,也为军队的供给。
牧民们都叩首。他们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汗王,看到汗王竟然如此年轻,又如此英武,如此气度不凡,都觉得看到了真正的神袛。他说的话,他们莫敢不从。
一个老牧民颤巍巍地上前,想把家里刚出生的羔羊献给汗王,岱钦拒绝了。
“我来是要你们安心,不会要你们的任何东西。”他说,挺拔的身姿在夕阳下更显神性。
老牧民又拿来一条纱巾:“这是我的妻子生前亲手织的,大余人来的时候她正在喂羊,被他们的马蹄踢死了,是您斩下那个人的头为我们报了仇。这条吉达是和平的象征,望您能允许我献给王妃娘娘。”
岱钦目光微微闪烁,他颔首,同意了老牧民的请求。
岱钦转头想把老牧民的愿望翻译给沈鸢,却见沈鸢已踏步近前,笑意盈盈地低头让老牧民为她戴上白色的吉达。
“愿全知全能的长生天保佑王妃娘娘。”老牧民道。
沈鸢说:“谢谢。也愿长生天保佑你。”她用朔北语回答。
看着这一幕的岱钦眼里有说不出的惊奇。
作者有话说:
攒攒存稿进入下一段剧情~
第21章 羊崽
岱钦没想到,他的小王妃居然早就能听懂,能说朔北语了。
他跟着杨清元学习许久,汉语不成问题。因此他与她在一起时,总是为着交流的方便同她只说汉语。她在外面时也总是少言寡语,他几乎很少听她开口与他人交流。是以,他没问过,甚至没想过,其实他的小王妃是懂朔北语的。
但他错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牧民的赠予,用得体的朔北语回应他们。
岱钦一时无语。
裘衣被拽了拽,岱钦回过神看到沈鸢正笑容清浅地指给他看:“我能去看看他们的羊崽吗?”
岱钦颔首。
于是沈鸢就步伐轻快地随牧民们去了。
淮南王宫里养着各式各样的花鸟飞禽,母妃喜欢猫狗,宦人还会专门去民间搜寻漂亮的猫狗回来。沈鸢生平见过许多美丽的宠物,却没见过这些脏兮兮的牛羊。
羊圈里的羊早就看不出原本雪白的颜色来,像是在泥地里连续打了几十个滚,浑身灰蒙蒙的,毛发都打了卷,那股特殊的羊膻味更是刺鼻。
沈鸢却控制不住地兴奋。她看到羊群里几只出生不久的羊崽子,被母羊护在怀里拿舌头舔舐。
“我能去抱抱它吗?”沈鸢期待地问。
老牧民说:“刚出生不久的小羊怕生,人最好还是不要接近。”
“哦。”沈鸢有些失望。
老牧民怕得罪了沈鸢,忙道:“有一只大一些的羊崽,我抱来给您。”
老牧民口中的小羊崽看起来干净许多,其实是他特地用家里不多的存水给羊洗了个澡,只为了王妃娘娘抱它的时候不至于脏了手。
沈鸢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羊崽,羊毛上还湿乎乎的。
沈鸢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问:“用了您不少水吧?”
老牧民赶忙下跪:“都是我们该做的,一点水不算什么。”
沈鸢歉疚地笑笑。她没想到因自己微不足道的一时好奇,就要让下面的人来回忙活。她嫁到这里近两月,知道水源对平民的珍贵。
羊崽在沈鸢怀里很听话,不久就睡着了。沈鸢摸摸它的头,觉得特别可爱。
“等它再大一点,你们就会杀了它吃肉吗?”沈鸢突然问。
“不一定,这是只母羊,可能会先让它生羊崽。”老牧民给她展示母羊的标志。
沈鸢脸上红红的。没办法,牧民们都很纯朴,没有那么多避忌。
老牧民说:“它再大一些,还能产羊奶,羊奶做成奶酪就能放一整年,多了还能喂狗崽。”
“就连它们的羊毛,也能用来做衣服。”
沈鸢眼睛一亮:“怎么做的?”
老牧民两只手指捏住羊崽背上的绒毛:“这些剪下来,堆在一起搓一搓,就能搓成绳,能用来编织。”
他对沈鸢说:“我女儿很会做,可以让她给您说说。”
沈鸢跟随他进了毡帐,昏暗逼仄的帐内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的姑娘坐在榻上编织着。
“别起来,我只是进来看看。”沈鸢止住她要下榻下跪的动作。
姑娘抓了一把剪下来的羊毛,当着沈鸢的面将它搓成一团,再用两根手指从毛团里一点点摘出来,动作细致又麻利地搓成细细的毛线。毛线穿过骨头制成的针尾,穿梭在毡衣上。
沈鸢看着姑娘灵巧熟练的动作,大为震撼。
姑娘受到鼓舞,抬眸一笑:“不止这个呢。”
她顺手抽过来一张羊皮,用布擦去上面残留的血肉,拿来剪刀开始裁剪。
“动物的皮还能剥下来,穿在身上冬天都不怕冻了。”姑娘道。
羊皮刚剥不久,还有腥味残留,沈鸢捂了捂鼻子。
“刚开始是会有些难闻的。”姑娘笑着说,她像对待朋友那样同沈鸢说话,不像她的父亲那样恭恭敬敬。
“你可以先摸一摸,上面还热乎着呢!”姑娘努努嘴,看到沈鸢犹豫了一下就真的伸手来摸了,她又道:“唉唉,别摸到血上去了啊!”
沈鸢笑道:“真的还是热的!”
姑娘可得意了:“那是,要不怎么保暖呢!”
沈鸢笑出了声,转而又有点落寞。
姑娘拿眼睛看她:“怎么了?想到我额亲的事情了?”
额亲是母亲的意思,姑娘的额亲,也就是老牧民的妻子,在大余人入侵之时被杀了。
沈鸢稍稍讶异,望着她。
姑娘显不出悲伤:“你们都是这样啊,平日里高高在上,偶尔下凡到人间一趟,只想听听我们说些苦难,掉几滴眼泪再给我们一些口头上的安慰,一扭头又回天上享福去了。”
沈鸢怔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瞥着她:“你不会因为我说这些要杀我吧?我可是觉得你和那些老爷不一样,才悄悄和你说的。”
沈鸢沉默了一下,回她:“我不会的。”
“我就说!我不会看走眼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沈鸢问她:“你额亲去世了,你不伤心吗?”
姑娘低头继续忙活:“伤心啊。可是伤心有什么用呢?我额亲好歹是死在大余人手上的,朔北的汗王帮我们报了仇,额亲的灵魂就能没有遗憾地走了。可要是在十年前,我们这里还是乞立部,朔北人杀过来的时候死了多少人?不仅不能报仇,还要认朔北部的王作王,连同我们也成了朔北人。”
沈鸢突然窒住。
“那你不恨吗?”许久之后,沈鸢低声问。
“不恨。”姑娘抬起脸坚定地摇头。
沈鸢不明白。
姑娘说:“汗王没有统一各部的时候,草原上天天都在打仗,每天都有人死,每天也都有人为死人报仇。他们打来打去,都是为了给王争地盘,可死的都是我们无辜的平民。”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是朔北人,都是汗王的子民,他不允许我们争地盘,他要我们和和睦睦的,要我们在冬天的时候互相运输食物衣服。”
“这里再也没有那么多战乱了,虽然大余人还是会经常侵犯我们,但我们有汗王的军队,我们可以抵御他们。”
“我不恨汗王,只要他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就不恨他。”
沈鸢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离开的时候,沈鸢想给老牧民送些财物感谢他的款待,但她摸了摸却摸不到什么财物,最后只得将手上的玉戒摘下来送给了他。
明月高悬,沈鸢在月光下踩着草地发出沙沙声音,不远处岱钦还在等她。
她一路走来都在回想今天和牧民女儿的对话,直到到岱钦身前,抬头才发现岱钦瞧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臣已经准备好了晚宴,望汗王与王妃赏脸。”萨尔走过来打断了岱钦的复杂目光。
岱钦收回目光:“好。”
萨尔松了口气,听岱钦的语气,今天视察的结果还不错!那他这个部首的头衔还能保得住!
萨尔在大帐内安排了盛宴,香喷喷的烤肉与清香的瓜果堆积成一座座小山,被奴仆们端上来。酒壶塞子拔掉,往金酒杯里注入乳白的酒线,马奶酒的香味就充盈整个毡帐。
官员们都很高兴,连同岱钦的表情也逐渐放松,在男人们豪放的谈笑声中端起酒杯。
只有沈鸢坐在边上有些放空。她才从老牧民昏暗脏污的小帐篷里出来,牧民女儿的话犹在耳边,她面对眼前这些丰盛的食物,只觉得索然无味。
好在这是属于男人们的盛会,他们谈论着军事与政务,谈论南方的周朝与西方的大余,没有多少人会真的在意沈鸢的出神。
“大余人的势力日渐增强,他们野心勃勃想要侵吞我们。倒是南方的中原王朝愿意与我们交好,还保证每年会赠予钱粮物资,汗王有没有考虑…”
说话的人瞥了沈鸢一眼,又问岱钦:“有没有考虑与周朝合兵力攻打大余?”
沈鸢猛地收回心绪,转头看岱钦。
中原北境长期受到骚扰,其中尤以大余为首,大周朝本想与其交好但遭到拒绝,其野心昭然若揭。反倒是东部朔北愿意接受和亲,这才有了沈鸢前来。
所以,现在是要更近一步,两者联手了吗?
只见岱钦一言不发,只静静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