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丢脸!自己憋屈的样子全给这个人看了去,指不定他正在心里怎么笑话自己呢!
竖起耳朵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沈鸢觉得杨清元应该是自觉走远了,她稍稍送了口气。
跟随岱钦的这几日她一直挺着气让自己显露不出任何愁怨,好不容易憋到现在,才稍稍在玉姿和撒吉面前展露了一丝情绪。剩下的本想独自化解,却不成想在杨清元这里被撞见了个明明白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看见自己的低落,沈鸢只觉得憋屈不是滋味。
一低头,却见到手里攥着的帕子,竟是初见那次杨清元赠予她的。白色帕面上红梅盛放,被她的泪水染湿了一片。
沈鸢走到镜子前,将帕子摔在妆台上,坐下来,手支起脸颊,独自沉思。
“殿下。”外面传进杨清元的声音。
沈鸢心头一震,他怎么又回来了?
“臣有事求见。”杨清元道,语气恭恭敬敬,听不出来任何嘲笑。
沈鸢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扣好衣领,把头发随意收拢别在脑后,又拿清水洗了洗眼睛,弄好一切后才走到门口去见杨清元。
杨清元耐心地在外等候,见到沈鸢终于出来,面容上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但是神情淡淡目光不与他对视,明显还在强撑。
“杨大人因何事求见?”沈鸢问。
一只小巧的锦盒展现在眼前。
“这是清玉膏,能活血化瘀,是从臣祖上传下来的配方,效用甚好,殿下不妨一试。”杨清元将锦盒放到沈鸢面前,俯声说道。
沈鸢脸上飞红更加窘迫。原来他都看到了,看到了自己脖颈上的瘀痕…
杨清元却面容平静:“臣知道殿下跟随汗王左右,难免受到些对待。只是事不如意十有八九,还请殿下为着大周子民着想,务必安定心神勿受困扰…”
“杨清元!”
杨清元愕然抬起身子,看到面前的公主脸色铁青,双眼噙着泪,情绪激动不已。
“杨清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对谁说吗!”沈鸢咬着牙责问道。
他特地跑回来看她笑话就罢了,居然还这么直截了当地将夫妻之事说出来,言语中还满含对她的指责和不信任。
她在朔北人面前得不到尊重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在同族人面前也受到轻视吗?
“你只是一个外臣…”沈鸢气的发抖:“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我就算来了这儿,也是你的公主!”
杨清元愕然而立,顿了半晌后,再次俯身行礼:“是臣一时忧心,说出无礼之言,望殿下恕罪。”
不远处的守卫被沈鸢的斥责声吸引,以为是杨清元得罪了王妃,扶着腰刀朝这边走来。
沈鸢定了定心神,朝守卫伸手止住他:“这边无事,你下去。”
守卫应了一声,转头回了原地。
沈鸢注视杨清元,语气平和不少:“你走吧。这膏药你带回去,我不需要。”
杨清元关切地望她:“殿下,臣刚才所言,只是怕您受到困扰损伤凤体。”
沈鸢咬着牙摇头:“你觉得我不懂这些道理吗?你觉得我在这儿这么久却还没有做好准备吗?杨清元,我凭什么还需要你来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
她一路走来,所见之人无不告诫她、教育她、训导她,她记着他们的话,许多委屈都自己咽下了,可为什么还有更多的人来对她指指点点?
还是这个不算是周臣的周臣。
沈鸢落泪:“任何一个大周的子民都可以来训导我,只你不能,你没有资格代表大周子民同我说话。”
杨清元目光黯淡下去。他明白,他早已不是周臣,怎么有资格去说为了大周子民如何如何。
“是臣的错。”杨清元道:“您说的没错,是臣有时还将自己错当周臣。”
沈鸢诧异望他。这话在朔北境内说出,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交于听者手中。
只杨清元并不在意,垂下脸黯然苦笑,继续道:“公主为了大周子民勇于献身和亲,着实要比臣有勇气千万倍。臣怎敢训导您?不过想给您一些支撑,帮您在这儿坚持下去。”
沈鸢缄默,看着他的苦笑,她的怒意渐渐消退。
杨清元目光闪动:“只臣想让您知道,无论如何您在臣面前都无需困窘。”
他望向天空:“异国他乡少见同族人,臣是您的同族,就是您的支撑。若有需要,臣可赴汤蹈火。”
朔北的土地上,一位身着裘衣称岱钦为王的青年人,毫不动摇地向周朝公主表明心迹。
沈鸢注视杨清元望天的眼,心里五味杂陈。
……
撒吉被岱钦召唤到了大帐内,她看到岱钦高大的身躯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听到她进来,只是问她:
“王妃怎么样?”
撒吉答:“娘娘很好,只是一路奔波累着了,回来就歇下了。”
岱钦颔首,默然了一会,又问:“她没说什么吗?”
撒吉不明其意,却也不能把她和玉姿的对话禀报出来,只能回答:“娘娘身体疲惫,没有说些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撒吉看到岱钦的背影挺拔地立着,背着的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右手指上戴的金戒被他缓缓转动。
撒吉看着岱钦长大,对他的肢体语言都很熟悉,她知道他这个动作是在思考。
她听见岱钦的一声叹息。岱钦转过身,对她道:“王妃受了点伤,你拿些药膏给她用一用,好好照顾她。”
撒吉略略惊讶,但还是应下。
岱钦又道:“这几日我就不回卧帐了,想必她也不想见到我,你回去和她说,让她暂且安心。”
撒吉惊诧得微微张口。
岱钦偏过脸望着地面,眼神些许晦暗。许久之后,他一声长叹。
“我实在是不会对待女人。撒吉,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好好对她。”
他低声说。
第24章 写信
沈鸢脱了衣服,泡在木桶里浑身暖洋洋。这几日跟随岱钦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好不容易能安安静静洗个热水澡,她只想泡在水里偷闲半日。
她这一睡就睡了许久,再醒来时帐内已经点上灯,撒吉拉开木屏风绕进来往桶里加热水。
沈鸢撑了个懒腰,懒羊羊地揉揉眼睛,伸手拿起台子上的药盒,沾取少许膏药涂在颈上。
“撒吉,你帮我看看,红印消下去一些了吗?”沈鸢湿漉漉的小手拉着撒吉的衣袖。
撒吉微笑:“见效没那么快,还要多涂几日。”
沈鸢撇撇嘴,扶着撒吉的胳膊从水桶里站起来,撒吉就拿着干巾帕给她擦拭。
水珠顺曲线而下滴落水桶,在白蒙蒙氤氲水汽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沈鸢站在这团热气中一动不动任凭撒吉打理,她歪着头眼睛似闭非闭,湿漉漉的脸蛋上残留倦怠的余韵。
不得不说,小王妃生得很好看。撒吉伺候过许多老王妃,她们每一个人都极其美丽,那种一眼定乾坤的惊艳美感,直接且热烈。而小王妃的美却很收敛,初看时不觉惊艳,却细水流长藏着三分慢慢显露,像她着汉服时淡雅着裘衣时鲜活明媚,不张扬但有张力,是有留白、可转圜的美感。
撒吉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巾帕滑过沈鸢的湿发,再滑过粉扑扑的脸颊,再到长而细的脖颈。
脖颈。
撒吉顿住。红色的印记在水雾中十分刺眼。撒吉目光定在那儿,脑海中回忆起今天岱钦的样子。
他目光晦暗脸色发白,在大帐里踱着步子不能安定。
撒吉看着岱钦长大,他的情绪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那时的情绪,就是懊恼。为了他的小王妃,为他失手伤了她,他极其懊恼。
印象中,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在外人面前还尽力保持王的威严。
沈鸢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停顿动作的撒吉,懒懒地问:“现在什么时辰啦?”
撒吉回过神来回答:“夜半了。”
沈鸢困得又合上眼:“居然这么晚了。等会汗王该回来了,头发得快些拧干了。”
撒吉垂目:“他这几日暂且不会再来。”
沈鸢忽地睁眼:“他说的?”
撒吉点头。
沈鸢困惑:“为什么?”
撒吉道:“汗王念着娘娘这几日舟车劳顿,想让娘娘静心休息。”
他什么时候想得这么细致了呢?居然能想到她的不易,能给她时间静心休息。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不来折腾她,她能放松不少。
出来后沈鸢坐到地毯上,睡了一觉再起来反倒不困了,手托腮撑在案几上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什么,左摸摸右摸摸,摸出几枚铜钱来。
“我们要不玩会簸钱吧?”沈鸢冲着玉姿和撒吉笑道。
玉姿拍手:“正好正好!奴婢也好久没玩了。”
两个人推开低矮的案几,激动盘腿坐下,把大周朝的铜钱扔在地毯中央。
撒吉摇头:“奴婢不会。”
玉姿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拍手道:“原来还有撒吉不会的东西啊,这回可得我教你了!”
沈鸢拧了一下玉姿的脸:“就你话多。”转头对撒吉笑道:“游戏很简单的,玩一次就能学会。”
盛情难却,撒吉只好坐下看两个小姑娘掷出铜钱,眼疾手快的瞬间,手掌覆上全数收于掌下。
这是沈鸢从小用来消磨时光的游戏,在王宫里闲来无事,读书读的累了,就和小姐妹们一起玩几局,无需动脑还能有输赢热闹,常常一玩就陷进去转眼度过几个时辰。
如今再次重温,沈鸢觉得十分熟悉亲切,往日种种美好嬉闹都上心头,只又觉得,略有些寂寥。
从前她身旁总围绕着许多人,有玩伴也有侍女,众星拱月一般不曾叫她落单,玩簸钱的游戏总是三五成群,热闹非凡。到如今,只剩下玉姿和撒吉两个人与她戏耍。
铜钱分好,三人便开始比拼,第一轮撒吉便漏了好几板铜钱。
撒吉摊开手无奈:“奴婢确实玩不好。”
“那朔北的人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沈鸢转过头问。
“跑马,打马球、摔跤、驯马、驯鹰之类。”撒吉微笑:“不过都是男人爱玩的罢了。”
玉姿想到什么:“那汗王是不是都很擅长?”
撒吉笑道:“汗王是朔北最强的勇士,若论跑马摔跤,没人能与他比肩。下次要有赛事,汗王若是出场,你们去看看就明白了。”
玉姿忙点头:“赛马摔跤什么的我还没看到过呢!”
撒吉脸上挂着慈善笑容,对玉姿的愿望予以默许,一转头看到王妃正略略思忖,便道:“娘娘常在宫中,应该也看到过的。”
这些也是中原皇宫中常有的娱乐项目,但沈鸢身在淮南王宫,毕竟比不上京都皇宫,南方人也更爱好内敛温和的娱乐活动,王宫则不常开展这些项目。
沈鸢摇摇头:“与王兄观光操练场时偶尔见过几次士兵摔跤,离得远也看不清,便没有深入了解过。”
玉姿惊奇:“王爷府中也有士兵呢?”
沈鸢戳戳玉姿脑袋:“亏你在皇宫里呆了这么久,怎的连这些都不清楚。”
她扶着脸颊:“王宫里的卫兵许多,他们天天都要上操练场训练,我王兄行带兵之职,便是要督军训练以便必要时为国作战。王兄有时会带我去玩,有时也带延儿。”
说到这里,沈鸢不禁弯唇轻笑。其实延儿不过才三岁,刚刚会说话的年纪罢了,就算被王兄带着去看了士兵操练也看不懂什么。
但王兄就是这样,一腔热血意气风发,不像父王那般悠闲自得,反倒更像史书中的太宗皇帝。父王不过年近五十,政务便不大愿意管了,全数交给世子代管。于是王兄得偿所愿,能在封地中得以一展宏图。
王兄不仅觉得自己要早早建功立业,还认为他的儿子也要早日成长得像他一样,经常要带着延儿去看练兵。王嫂总是说王兄操之过急可又拿他没辙,只得每每让奶娘跟着一路看护小王孙。
记忆中,王兄抱着延儿站在高台上,指着那一片士兵对他道:将来我们会用强大的兵力将北方鞑虏打得落花流水,打得他们滚回老家永远不敢再来!
卧帐里的沈鸢忽然打了个激灵。
一旁的撒吉说:“原来娘娘并不是从小生长周朝京都的皇宫,是有自己的父王母后。”
沈鸢颔首:“我是淮南王的女儿,只是因和亲被抬公主头衔。”
撒吉道:“怪不得见娘娘生得冰肌玉骨,原来是在南方那样的地方养出来的人。”
玉姿捂嘴笑道:“撒吉还这么会说呢!说得文邹邹倒是和咱们皇宫里的嬷嬷有的一拼。”
撒吉倒不在意,只是望着沈鸢忽然惆怅起来的面容,轻声问道:“娘娘来朔北两月有余,父母兄长定然思念,娘娘可有给他们寄出信件报平安?”
沈鸢一惊。“寄信?”
漠北草原距离淮南十万八千里,朔北与大周两国之间也互有边境防守,几乎没有送信驿站,如何能够通信?
只听撒吉说得肯定:“周国常有商队进入朔北境内贸易往来,若委托他们将信件带入周国,再又周国境内信使送信,则有望送到淮南亲王手中。”
沈鸢和玉姿互望一眼,不约而同激动起来。“真的?这样真的可行?”沈鸢探身追问。
“虽然丢件的风险大时间也长,但未尝不是一种寄信的方法。若是娘娘不放心,可多委托几只商队,每只商队多付些委托金便是了。”
沈鸢激动不已,她原本以为自己和亲之后与家人要处于永远相隔的地步,却不成想还有相互联系的方法。
她立马跳起来跑到拐角打开装私人物件的小箱子,翻箱倒柜地找起付给商队的金银细软来。
撒吉微笑道:“娘娘先不忙着找银钱,可以先想想要在信上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