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细心地帮他掖了掖领子,笑说:“苏木尔这么厉害,给我们的喀其争了光,回头可得好好赏他。”
喀其一仰头:“那肯定!”
太妃站起身向沈鸢告别:“我和喀其也要回去了,来日再聊。”她朝岱钦所在的方向轻轻努嘴:“想必你也等不及要去找他了吧?”
她褐色的眸子轻轻一转,倾身凑近沈鸢又道:“岱钦不懂你们中原小女儿家的情趣心思,他要是无意间惹你生气,你就来告诉我,我去说说他。”
沈鸢轻声道:“没有,汗王待我甚好。”
“那就好了。”太妃眉眼弯弯如月牙状的清潭,日光洒落在潭中布下粼粼波光。“岱钦这孩子平常话少,嘴巴笨,但就像我说的,他心是善的。”
太妃娘娘挽着喀其的手,迈着迤迤步伐走远,待到身边再无聚集人群,她才想起些什么,俯下身子问儿子:“刚才你怎么只求哥哥赏苏木尔一百鞋袜?”
喀其拽着母亲的手,真切地回答:“苏木尔的鞋袜总是不够,要是让哥哥一次赏他一百双,母亲就不用总在夜灯下织袜了。”
太妃脸上微红,垂了眼眸,长而弯的睫毛覆住眼下的一片粉晕。忽然,她再次抬起眼睛,脸上的晕红褪去只留下敛容正色。
“以后这种话,不许在外面乱说,你母亲是先汗王的妃,这些话必会招人猜疑。”
童言无忌,喀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说这些。他作为老汗王的遗腹子自出生起便没见过父亲的面,跟着母亲生活十载,接触最多的成年男性除了兄长岱钦,就只有苏木尔这个家奴了。母亲倾心于苏木尔,那在他眼里,苏木尔就是他的父亲。
即使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母亲只能忠诚于已逝的先汗王,即使要嫁,也只能再嫁先汗王的同辈手足。
漠北草原上女人是资源,但只在宗族内部流通利用时才发挥价值。王的女人若要改嫁平民乃至奴隶,无异于背主。
若有背叛,千刀万剐也不够。
凭什么呢?苏木尔与母亲明明相互爱慕,为何就因为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不能在一起?为何就要因为这毫无意义的忠贞要求,要让母亲承担万劫不复的后果?
喀其默默收紧拳头。他不过十岁,但此刻心中的恼怒尽数化为鼻腔里喷出的沉重气息,像一头即将发怒的野牛,显露大男子汉般的气势。
“我会保护好母亲。”他气冲冲地高声保证。
太妃只道他听进去了她的告诫,欣慰地摸摸他的手背。
他还年幼,应该是她来保护他。
赛台旁的人群终于散去,玉姿喘着气跑出来寻到沈鸢。看得太投入竟然把公主晾在一旁,玉姿心里正无数次地痛骂自己。
“殿下…奴婢再不敢了。”玉姿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敢看沈鸢的眼睛。
沈鸢半嗔怪半调侃地轻轻叹:“再过一段时间,只怕你都不记得有我这个人了。”
玉姿脸涨得通红:“奴婢真的再不会了!”
沈鸢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目光一抬,画面拉远,散去的人群那头岱钦侧身而立,他明显看到了这边的沈鸢,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却有闪动。
沈鸢定在原地,同样回望他。只她的面容平和不见太多波澜,目光中多是坦然。
纵使他真的对她有了嫌隙,不愿再予她任何恩宠…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面对高高在上的汗王,她无法拒绝也不可怨怼,但至少还有保持坦然的权利。
对面的岱钦终于迈开步子朝她走来。他初始提步缓慢犹豫不决,随后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眼看即将要近她身前。
“沈鸢。”岱钦颌面的胡须微颤,十多天来他终于再次开口唤她。
似乎是生平第二次唤她的名,第一次还是在乞立部的临时毡帐里,他恍然惊醒松开扼她的手时。
沈鸢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沈鸢。”岱钦走到她身前,扶住她的手臂,低下头目光复杂,轻声再次唤她。
“你…”
刚说出一个字,他突然住了口。
沈鸢转身看到可木儿亲王和扎那并肩走来。扎那一眼便看到了沈鸢,敌视不友好的目光毫无遮掩。
“岱钦啊。”可木儿率先开口,爽朗地笑道:“今日你可是出尽了风头!我看许多平日里见不着人的王爷都来了,就为了一睹苏木尔的风采。”
岱钦恢复了以往的肃穆姿态,淡淡回道:“是喀其出尽风头,苏木尔是他的家奴,我不过是帮他助威罢了。”
可木儿大手一摆:“不管是谁的家奴,总之这次苏木尔打败了我手下的勇士,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如后辈。也罢!今晚我在帐子里摆了宴席想为你庆贺,就看你赏不赏脸大驾光临了!”
岱钦眉尾轻轻挑起:“理应由我做东设宴才对,不必麻烦王叔。”
可木儿笑道:“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就说你愿不愿意赏脸赴你叔叔的宴吧!”
他快速地看了沈鸢一眼,就这短暂一眼,被岱钦收进眼里。
岱钦道:“要只是喝酒吃肉,我有什么理由不给王叔这个面子?就怕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可木儿抱着臂膀歪着脖子,笑看岱钦:“就是家里人一起坐下来聊一聊,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
岱钦露出极淡的微笑:“正好我晚上无事,就赴王叔的宴。”
“甚好!”可木儿重重地一拍手,掌声响彻天地般。
可木儿怎么可能无他事图谋?但是国事,也是家事,可木儿着实算不上欺瞒王上,不过是要先请君入帐,再成所求之事。
只是…可木儿再次看了沈鸢一眼。有这个丫头在,事情便不好说出口。
于是他补充道:“好酒好肉都备着,就咱们叔侄几个单独聊聊。”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吧?别把你那异族小妾带着!
岱钦只淡淡说:“好。”
一旁的扎那自觉事情成功一半,冲着沈鸢露出得意洋洋的一笑,笑容仿佛在说:等着瞧。
眼前这一老一少两个贵族的表现如此明显,沈鸢怎么看不出来?她知道可木儿和扎那准是私下合谋些什么,要拉着岱钦一起商量。这事说不定与自己有关,因此刻意回避着她。
沈鸢直觉此事与朔北大周的政治交好无关。既如此,她便并不在意。
面对扎那侵略性的目光,沈鸢面沉如水,转过眼眸并不看他。
扎那的挑衅落了个空,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使力。那回被她阻碍带走岱钦姬妾的恼怒重上心头,他紧紧咬着后槽牙。
走着瞧吧。
离开岱钦,沈鸢步入帐子,撒吉跑上来。
“信寄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
大概还有四五章就会甜一点啦,当初写的时候也没发现剧情搞这样慢,尴尬【汗,介意的伙伴可以攒两天哈,后期我会加快节奏的
第27章 立后
沈鸢挂念多日的事终于落到了实处,她终于不用再强忍着牵挂之情,可以完完全全地向外吐露了。
沈鸢拉着撒吉的手向她求证:“撒吉,他们一定会把信送到我家乡的是么!”
撒吉知道这种时候小王妃不过是想要一个心安,回答:“是一支大商队,银钱也给足了,绝不会有问题。”
沈鸢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悬在心头数日的大石头前一刻只是摇摇欲坠,现在已坠开绳索轰然落地。沈鸢阖目长长地舒气,再睁眼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
若她父王母妃收到信件,若他们看到她的文字,知道她在这儿一切安好,他们必然能稍稍安心。
那样很好,她所要的,就是他们安心。
玉姿端过来热水,被沈鸢拒绝。“我要睡觉了!”
撒吉和玉姿两双眼睛一瞪。这才什么时辰,就要睡了?
沈鸢摸了摸小腹,对他们扑闪眼睛。“突然就乏了,得早些休息。”她说。
两个奴婢立马懂了,沈鸢来了月事本应乏力,因寄信的事一直未成精神始终紧张着,待事情落定心弦放松,被强压着的困倦便立时起来了。
“我去打点热水,上榻前总要暖暖脚的。”撒吉拿了盆转身走出帐子。
玉姿跑到榻前拽过被子铺开。
榻上放着两堆叠好的被褥,一堆是沈鸢从家里带来的粉色锦被,一堆则是岱钦最初盖的黑色毡被。一粉一黛陈列在平整的榻面上,像两个隆起的山包,紧紧相邻却又风格迥异。
玉姿展开粉色的锦被,目光却轻轻落在毡被上。自沈鸢从外地回来后,汗王再没出现在卧帐里,毡被就安安静静呆在自己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到底是怎么了呢?
玉姿其实,很不满意岱钦的不能怜香惜玉,沈鸢顶着红印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气得快炸了,恨不得让他离沈鸢远远地。可现在岱钦直接再也不来了,冷落着沈鸢,更让她愈发困惑,和气恼。
他到底什么意思?到底因为什么事?
但公主殿下不愿提及,玉姿也不能问。她们虽然已足够熟悉,但总有不容他人涉足的独立空间。
有些私事,有些隐秘复杂的情绪,是不能也无法与人共享的。
只玉姿隐隐觉得,公主的内心深处是有落寞的。她偶尔不经意的轻声叹息,不易察觉的轻轻颦眉,都在向外界昭示那内心的不安,即使她本人甚至根本不曾察觉过。
玉姿麻利地铺好床,走下来帮沈鸢松开发髻。烛光摇曳,坐在铜镜前的沈鸢懒羊羊地打了个哈欠。
“禀告娘娘,汗王请您一同赴宴。”
卫兵的声音传来,惊醒帐中即将跨入梦境之人。
岱钦居然让她一起?
沈鸢赶到的时候,岱钦已经站在星空下等着她了。他还是惯常地双脚叉开,环抱双臂放于胸前,笔挺得像一尊雕塑。
只是当看到沈鸢穿着红色的衣裳,踩着月白色的鞋子,提着裙摆迈开步子,像一只扑腾翅膀的小鸟儿朝他疾走过来的时候,岱钦还是松开了手臂向她倾了倾身。
“是妾来晚了。”沈鸢向他福身:“因让侍女重新帮我梳了头,耽搁了一会,还请恕罪。”
“无妨。”岱钦道,没再说其他的。
可木儿亲王的宴会设在西边一处毡帐里,宽敞的帐子里落座了不少人,可木儿承诺的“仅仅叔侄几人”到底是食言了。
只岱钦的身后也跟着一群人,他的亲信大臣都挤在汗王周围随他落座。更重要的是,他的小王妃也跟着来了。
可木儿傻眼了。
岱钦御下多年,怎么会判断不出来可木儿和扎那的那点想要拿捏王上的小心思?
是他们小看了汗王。
可木儿和扎那对视一眼,扎那倒是不在意:就算这丫头来了又如何?一个异族妾室而已,又能做什么主?!
落座后,舞女进帐献舞,来往奴仆端进酒水美食。宴会的氛围终于渐渐热络起来。
一曲毕,可木儿亲王一摆手,赏下一把金稞子。舞女四散至宾客左右,为其斟酒。
领头的舞女走到案桌前为岱钦斟酒,一抬脸,张扬艳丽勾人心魄。岱钦没有拒绝,但也没像其他人那样拥舞女入怀,只冷冷一眼,令舞女脸色一变垂首退下。
“岱钦。”可木儿亲王终于开口:“你也老大不小了,婚事耽误这许多年,好不容易纳了妃,什么时候再立大王妃?”
众人如得指令,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上位那个被提问的王上。
像是一道闪电劈入帐内,劈裂宴席的两段时空,前一段是众人各怀鬼胎静待时机,后一段是开启正题严阵以待。
王上身边的沈鸢心中一紧。原来,他们为的是这件事!
身边的汗王若无其事地说回答:“这事不急。”
“怎么不急?”可木儿亲王说:“现在朔北版图已定,最要紧的,就是你的子嗣。没有子嗣,好不容易统一的朔北大国就不稳定。”
岱钦道:“子嗣不过转眼的事。”
一句话把可木儿的话堵了回去。
这时候扎那开口:“说是转眼,可也先得有正室,这娶大王妃,总得耗费些时日吧?”
岱钦挑眉:“是我娶妻,你急什么?”
扎那也被堵了话头。
稍稍沉寂后,岱钦扶着膝盖,转脸向可木儿:“那王叔说,若我娶妻,该娶哪家女儿?”
可木儿扶着下颌:“既然是立大王妃,首先得要是我朔北女子,不能是异族。”他瞥了一眼沈鸢,又道:“各位亲王或大将的女儿,其实都是人选。”
岱钦微微一笑:“我记得王叔就有一个女儿刚刚成年。”
都是聪明人,你来我往寥寥数语,点到即止就把话题说明白了。可木儿与岱钦互相对望,都露出了然笑容。
可木儿扶案大笑:“岱钦啊,岱钦,什么都瞒不了你!”
“其实王叔可以直言。”岱钦道:“我们不是中原人,不搞中原人弯弯绕的那一套。”
“好,好。”可木儿眼带笑意,大声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谷兰穆她今年满了十五,嫁给你正合适!就看你愿不愿意要她了!”
可木儿亲王是老汗王的弟弟,他的女儿与汗王其实是堂兄妹关系,在中原兴许不可成婚,但在朔北的地界上却无所谓。凭着两人这层亲戚关系,还有什么谈不成的?
众人都觉得这事稳了。他们跟着可木儿亲王参加宴会,本意是给亲王撑撑场面,却没想到事情谈的这么顺利!
沈鸢身旁侍候的玉姿身子微颤,她凑近她:“殿下…”
如果说所有人都把心思聚焦在岱钦身上,那沈鸢一定是一个例外。
她正望着帐子中央迸发的盆火,出了神。
皇帝的三宫六院,沈鸢见过。父王的众多姬妾,沈鸢也见过。她从小看着父王不断地纳妾充盈后院,看着母妃以正宫姿态旁观她们的进出,与她们相处。
她见过母妃人前端庄大气的模样,完全撑得起正室的大度,也见过她私下抹泪的模样,失魂落魄的惆怅在漫漫岁月中终磨砺成漫不经心似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