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木儿毫无保留地讥讽他:“听着,没有人会支持你,也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自己什么货色你自己清楚。”
一切以利益维系,这利益的丝线以岱钦为中心以王权为支撑向外四射,网罗住无数宗亲贵勋。岱钦亲手拨断连着扎那的一根,其他连接他的丝线就齐齐断裂。
扎那僵住,眼角抽搐。
……
沈鸢觉得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些。她躺在一片漆黑中,除了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其余什么声音也不再有,就连往常野外的狼叫也不出现。
今晚岱钦看过她的伤痕,曾用粗糙的指腹捻过那一片微红,可能他觉得是非常轻柔的抚/摸,但在她感受中和重新碾压一遍无异。
“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撒吉说再有两日就能完全消肿了。”
“好。”
完美的一问一答,完美到似乎把话题聊死了。明明发生了不少事情,但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她化解尴尬,熄灭蜡烛,拉着岱钦过来就寝。
“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她一面说,一面麻利地把先前玉姿铺开的锦被往旁边一掀,拉来岱钦的毡被铺展。
一系列流程行云流水,沈鸢没半分迟疑,就躲到被子里去了。
时间应该过去许久了,帐子里很暖和,沈鸢身上覆着厚厚的毡被,却还是有一点冷。无他,不过是来了月事身体虚寒。
好在身后那人翻了个身,给她更多温度。头枕在她的颈弯处,叹息声捶打她的耳膜。
“上回是我失手,并非有意。”他道。
这说的是扼伤她的事情。
“没关系,并不严重。”她说。
身后的人沉默几许,又道:“扎那明日就启程,你以后不用再看见他。”
沈鸢点头:“知道了,您在宴会上就说了。”
岱钦又道:“立大王妃的事情我也先推了,等你在这里安定下来。”
沈鸢思忖一息,也点头。
忽而窸窣声起,沈鸢肩头收紧,整个人被翻转过来。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她唯一能看到的,是正上方一双精亮的眼睛。被眼帘覆住一半,压着眼神低低地凝视她,好像一头黑夜里觅食的狼。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那头狼不死心地问,非要寻根究底。
沈鸢睁着一双含水春目,初始有些忪怔,忽而弯起眼角微微失笑。
“没有。”她说,亮晶晶的眼睛弯得像柳叶。
岱钦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些不够相信。她明明在宴席上那般义正言辞欺霜赛雪,火光映在她眼里带出许多闪烁星光,怎么会仅仅一会功夫就完全消气了呢?
沈鸢道:“只是当时扎那要抢玉姿,我为了她,不得不那样说话。”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想抢玉姿说那些话,都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羞辱我,所以我不得不回击。”
“我确实也不喜欢扎那,但我知道像他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人,有很多人,都不喜欢我。”
岱钦沉默着。今日扎那赤摞摞的话语,众人默认的表情,都在脑海中回放,让他知道她说的并不错。他虽然是他们的王上,但照样止不住他们对她的轻视。
沈鸢支起身躯:“臣妾不过想长久地留在这里,要想在朔北生存下去,必要有您的庇护。臣妾别无他求,只想要这样的庇护。”
她凑近他,手臂环在岱钦颈后:“既然汗王决定与大周合作共处,一定也会给予臣妾以庇护。既如此,臣妾心安。”
黑暗中小王妃的脸从岱钦肩头退出来,与岱钦侧过来的脸相对。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沈鸢看清他的神态:起初是些许困惑,随后又陷入沉思。
岱钦觉得,他的小王妃总是非常温顺亲切,符合他对王妃的期待,但也让他觉得极不真实。他见过父王的许多姬妾,她们围着父王转,得宠最多的女人,总是嬉笑怒骂奔放张扬。
难道中原来的女人真的这么含蓄温柔?这温柔多次令他沉溺,却又让他觉得失真。好像落到软绵绵的云朵上,失去着力点。
只他现在慢慢有些明白。其实不过因和亲的目的而来,异国他乡无所依傍,唯有在汗王的荫庇下生存。就和那些不受他父王宠爱的女人一样,无其他可傍身,便无张扬任性的资本。
“我会让你在这里立足的。”岱钦扶着小王妃的头埋在她颈间,沉声道。
……
直到岱钦的近卫来之前,扎那都觉得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他和王兄一母同胞,王兄驰骋沙场征战多年一直将他带在身旁,教他骑马教他射箭,是兄弟更像父子。这样的感情,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说变就变呢?
王兄一定只是一时上头!等天一亮,他肯定会亲自前来挽留他的!
直到岱钦的近卫站在他面前,把他的爱马牵到他面前,真的要他直接骑马滚蛋,他才意识到,大局已定。
“我想见王兄!”扎那不甘心地嚷嚷。
“汗王说,让你现在就走,不要耽误时间。”
呸!哥哥就这么对他?就因为他随口说了几句话?
扎那硬着头皮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队伍,那是他从封地逃到上都时带来的东西,有他的生活用具、金银细软、打猎装备…一车一车,被他装的满满当当。
现在他就要带着这么多东西一起滚/蛋了。
扎那眼睛红红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挫败。他忽然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朝岱钦的大帐奔去。
他必须得找哥哥谈谈!
奔到大帐前,却不见哥哥的身影。向远眺望,只能看到地平线上有一匹白马缓缓前行,马上的人,一个是他的王兄,一个则是王兄的妃子。
扎那停在那里,心终于沉下去。身后近卫追赶的蹄声渐近,一阵阵送入他的耳中。
不知道是不是想补偿沈鸢,岱钦一大早兴冲冲地要带她去跑马。沈鸢按着太阳穴,不知道他从哪来的突发奇想,想一出是一出的。但他都把马拉到她面前了,她还能不去吗?
骑着白马跑了一路,终于在卧帐外面拉停。沈鸢被岱钦带下马,脸蛋红扑扑地脱了岱钦的手,朝撒吉奔来。
“快带我进去换一条裙子。”她凑在撒吉耳畔,急匆匆地说:“月事带漏了。”
第31章 月事
月事带漏了。
这点小事对于撒吉来说再平常不过, 她淡定地带沈鸢回到帐里,在屏风后帮她褪下染上污渍的衣裤,重新拿了干净衣物过来让她换上。
“撒吉。”沈鸢展开一条裙子, 低声道:“能帮我换一块月事带吗?原来的, 好像不太行…”
“娘娘觉得是哪里不太行?”撒吉顺手把摘下来的旧带子扔到盆里,准备晚点洗净。
“就是…容易出来。”沈鸢脸上两块大红晕。
撒吉含笑:“您在马上颠簸那么久, 会出来也是正常的, 就是铁做的月事带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沈鸢道:“那…怎么办?”
总不能一天换好几次衣裙吧?
撒吉道:“不要紧,这几日您安安心心修养着,别跟着汗王去跑马,自然就不会有事。”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小毯子:“奴婢再给您榻上铺一层,晚上就寝也不会弄脏了。”
这个时候玉姿正好从外面煎了药回来。“汗王在外面一直站着做什么?看他板着张脸,就干站着也不进来。”她一进来就疑惑地问。
沈鸢想起来早上她焦急地让岱钦催停坐骑, 掀开裙角如临大敌, 急急忙忙地请求他带她回来, 她下马奔向撒吉的时候他一直站在马旁看着,背后的那块血污他一定都看到了!
沈鸢脸上烧得滚烫。
撒吉很是淡定:“不要紧, 我出去和他说一声。”
幸好她还有撒吉, 撒吉不紧不乱永远能帮她应对各样事情, 着实是有经验有能力的嬷嬷。
阳光透过屏风打在脸上,沈鸢抹了抹额头的细汗,端过玉姿送来的药碗, 轻轻抿了一口。
“这是什么呀?”沈鸢皱着眉头问,这味道简直比以前常喝的益母草还要奇怪, 紫红紫红的颜色看着也吓人。
玉姿道:“是撒吉给我的土法子, 说当地人来了月事, 用一种叫纳塔格的花煮出汁来服下, 就能缓解阵痛。”她拿过来一颗果干:“我可是一大早爬起来给您熬煮的呢。”
沈鸢伸出手指头在她脸颊捣出一个窝,笑她:“你知道得越来越多了。”
玉姿很骄傲,这段时间她跟着撒吉学了许多东西,就连原本一窍不通的朔北语也能说一些了。玉姿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在这大草原上独当一面,成长为像撒吉那样的大侍女。
这可是她现在最大的目标。以前在宫里她就想着将来能坐上管教嬷嬷的位置,不过因为和亲被迫中断。如今既然在草原上定居下来,这个目标就又被她重新树立起来。
玉姿有模有样学撒吉的手法,帮沈鸢整理脏了的衣物,拿过干净的月事带给她换上。
沈鸢站在毯子上,低头看着玉姿摆弄她的衣裙。玉姿头顶上那两大块秃斑像河流中的两个涡流,一左一右十分显眼。真的像杨清元所说,顶着两个大窟窿的玉姿必然是要秃一阵子了…
沈鸢忽而问:“杨清元的家人,你了解吗?”
玉姿头也不抬继续忙活:“不了解呀。您问这个做什么?”
沈鸢沉吟道:“昨天我听他说他父亲征战沙场,我猜想…”
玉姿忽地抬起乌黑的大眼睛:“猜想他家以前是有勋爵的是不是!”
沈鸢惊诧:“真的吗?”
玉姿道:“奴婢自己猜的。他父亲行军打仗,他又有武功底子,还在朝廷里做过官,那祖上多半不是有勋爵最起码也是将门啊!”
沈鸢问:“他都没和你说过吗?”
玉姿摇头:“咱们在一起说话,从不说这些。”她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又改口:“每次主要都是我在说,他就在旁边听着,几乎很少说自己的事。”
望着玉姿出神的模样,沈鸢忽然就回忆起她与杨清元在一起时的场景,玉姿活泼灵动,杨清元温润儒雅,两个人在一起时举止自然亲切,分明透着许多意味。
小王妃拿起脚尖点点埋首帮她整理裙边的玉姿,打趣:“你和他走得这样近,是不是…?”
她真心觉得昨日玉姿与杨清元,亲密无间,是一对佳人。如玉姿愿意,她愿意促成这桩好事,让玉姿能有个依靠,不用在这大草原上再受欺凌。
只玉姿抬头讶然,矢口否认:“当然不是!”她捏着沈鸢的裙边,攥在手心里用力往下拽了拽:“他那么个傲气的人,喜欢的一定是读过书又温柔又文雅的姑娘,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字都不识几个的奴婢?”
“你又没问过他,怎么知道他怎样想的?”
“我心里就是知道。”玉姿狠狠拽平了下裙,忿忿地说:“他就是这么个人,表面上对谁都谦卑,骨子里比谁都傲气,说不定在他眼里我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沈鸢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看到主子不发声,玉姿扬起下巴抬着眼睛,笑道:“奴婢可没伤心,他看不上奴婢,奴婢还看不上他呢!”
玉姿站起身替沈鸢整理跑马跑松的发髻,做最后的收尾,感到沈鸢的目光还跟在她脸上。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人?”小主子问她。
玉姿迎着沈鸢关切的目光,噗嗤失笑:“奴婢才不要找什么男人!奴婢就跟着殿下,跟着撒吉慢慢学,以后做个朔北王宫里的大嬷嬷,手下带一群小侍女!”
沈鸢微笑道:“年轻的时候做侍女,老了还要做嬷嬷,多无趣啊,就没点别的想法?”
玉姿用力想了想,却再想不出别的来。她来时便是沈鸢的陪嫁侍女,除了跟着侍候主子,还能做什么呢?
她不觉得做侍女还有什么不好,遇到沈鸢这样的好主子,能与她分享吃食,能在关键时刻保护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以后当了大嬷嬷,替主子教训人,时时刻刻护住主子,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玉姿笃定地摇头,沈鸢爱怜似的摸摸她的脸。她想给忠诚的小奴婢找个依靠,小奴婢却不愿意,只把她当作依靠,甚至跃跃欲试要反过来护佑她。
发髻被重新梳理,歪斜的银簪被玉姿拆下来,她还想给沈鸢戴上,却被沈鸢止住了。
“你留着吧。”沈鸢风轻云淡地摆手,踩着鞋靴绕过屏风,裙摆轻轻拂过毛茸茸的地毯。
玉姿跟在后面:“这样贵重的东西!”
“就是因为贵重。”沈鸢认真地说:“让别人看见,你是能穿金戴银的侍女,有身份有地位,他们便不敢随意轻视你,也不敢随意欺辱你。”
玉姿顿住脚步。原来她,也能穿金戴银吗?还能有身份有地位…
日光铺在地毯上形成长三角式的光影,连接起帐内帐外两个世界。沈鸢走出去,草地上汗王的白马正低头吃草,汗王就站在原地抱臂等她出来,影子投得老长延伸到沈鸢脚下。
他还在这儿等着,撒吉没劝动他。
见沈鸢出来,他挪动步子大步走上来将她压在帐门口。“撒吉说你来了月事。”他紧紧注视沈鸢,差点要用眼神把她给钉在帐壁上。
沈鸢揉揉小腹,笑道:“没什么了,撒吉替我换了月事带,已经不碍事了。”
岱钦沉着脸紧紧盯着她,嘴唇紧绷眉头紧锁目光凝重,阴沉紧张又极致困惑,这副样子…还以为他被人打了一样…
沈鸢蓦地醒悟:其实他根本不懂什么叫月事!
她扶着额头呼出一口气,解释:“每个女子每月都会经历,只有几日而已,并没有什么。”
岱钦面色仍旧凝重:“撒吉说你不需要请大夫包扎,伤口能自然愈合。”
沈鸢差点没笑喷出来。撒吉,你真是什么话都敢往下接!她简直立刻就能想象出撒吉在岱钦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样子!